*

那天傍晚下着小雨。

我和老黑对立着站在第二体育馆北边的静园大草坪上。

初冬的晚风像锋利的刀子,原本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的脸,也硬是被刮得生疼。

雨水时不时从我的脸颊上滑落,我皱了皱眉,尽量不让它流到眼睛里。

我和老黑沉默地对视着,像陵墓前肃立着的天禄和麒麟,虽然一动不动,却面目狰狞。

其实我早就想说,那些镇墓的石像,明明原本是辟邪的神兽,但造型未免也太张牙舞爪,看上去很吓人。

就像我与老黑,明明平日里都是软柿子,在人前总是战战兢兢的。但此时此刻,却像野蛮的凶兽一样,竭尽全力地用肢体语言恐吓着对方。

——老黑的眼里写满了愤怒。

老黑本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我们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谈不上坏。

不过终究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皆因为大脑这种思考装置,说到底称不上精密,为了自己的一点点执念,就可能产生巨大的偏差,做出冷静时绝对做不出的事情。

也可能是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野兽。

那样的话,我的心里住着的应该是一只狼狗吧。听说狼狗是牧羊犬和德国喀尔巴阡狼的后代,对主人极度忠诚,对陌生人友善度则很低,攻击性也很强。大概我的性格便是如此——渴望被人理解但又绝不愿向人低头。对于主动向我示好的人我会推心置腹,对于不熟悉的人我则充满戒备。

——不管怎么说,我和老黑还是决裂了。

起因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老黑喜欢一个女孩,于是每天都请她吃饭,每逢节日都给她买很多礼物。他如此热衷于一个女生,作为朋友,我自然是默默为他祝福。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次,老黑的一个哥们儿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说老黑喜欢的那个妹子在外校有个男朋友,于是老黑便拐弯抹角地去问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否认了这件事,老黑回来就把他那个哥们儿骂了一顿,叫他以后别再乱说闲话。

但不幸的是,从那以后,关于那女生的不好的传闻不断传了出来,有人听说她半夜和同班的男生去开房,有人听说她在外校的男朋友是个大款每个月给她几千块零花钱。诸如此类的传言在老黑周围的圈子里越传越厉害,乃至平日里不善交际的我都听说了。

于是,这一天我找到老黑,把我听到的一切告诉了他,并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了。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说过。但我相信她。只要她说没有,那就是没有。”老黑不耐烦地回答。

老黑不仅皮黑,而且瘦骨嶙峋,说话的时候颌骨一开一合,深深凹陷的眼眶里,一对螺丝一般僵硬的眼珠子放着凶光,活像一具骷髅,刚认识的人总是会被他吓到,但我可不会。老黑上机课的作业全是我帮他做的,谅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你这是自欺欺人。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呢?那女孩只是个婊子。”

因为我把老黑当朋友,所以才会如此愤慨。我很希望老黑能够醒一醒,不要再执迷不悟。

“你他娘的说什么呢?谁是婊子?你是不是找干?”

“她究竟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这样跪舔她?”

“呸!你话说的可真难听。老子只是喜欢她而已。喜欢她所以信任她。倒是你,连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都不懂,还好意思说老子?”

即使是单身了十九年的我,也曾因为恋爱而烦恼过、痛苦过。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要谈一场恋爱啊。老黑明明就只是一只舔狗,却大言不惭地说我“不懂什么是爱”,这令我非常不爽。

“就算没谈过恋爱,我也知道你这种‘舔狗’的做法是不对的。真正的恋爱是‘命运’!是两厢情愿的一见钟情!”

“放你娘的狗屁。你懂个毛线?妹子都是‘追’来的。想‘追’妹子就他娘的把姿态放低一点、多付出一些。还什么‘命运’?‘一见钟情’?我呸!你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我彻底被老黑的话激怒了。

且不提他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我的爱情观、价值观,以及对“恋爱”——这一人类最美好、最高尚的情感——的憧憬,居然被老黑像这样诋毁。

“你惹毛我了你知道吗。”

我咬牙切齿地对老黑说。

“哦?那可真巧。老子现在也火大的一匹。”

“走,静园草坪。”

“干啊。谁怕谁。”

静园草坪,是这所学校里最适合斗殴的地方。因为,这里比较偏僻,人不多,而且地上有草皮,不容易因跌倒而受伤。明明是为了互相伤害而斗殴,却选择不容易受伤的地方,人类的思维果然处处充满矛盾。

总之,就变成了现在这个状况。

我和老黑在静园草坪站着已经有一会儿了。周围偶尔也有行人经过,不过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也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我感觉酝酿的差不多了,于是摆起了架势,打算趁着火气还没消散,在老黑那令人恼怒的鹰钩鼻上来他一拳。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在蹲坑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对话。

“——老黑那家伙,虽然平时看上去挺耸的,但‘散打’打得还挺不赖啊。”

“——是啊,这次的高校联赛,他也代表学校拿了个八强的名次呢。”

于是我开始思索这话究竟是在哪个教学楼里蹲坑时听到的。

——啊,想起来了,是在二体上体育课的时候听到的,所以应该就是这附近的那个厕所才对。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一阵劲风从我身边掠过。

那是老黑上步时带起的气流,而我的身体则在感受到那阵风后的0.1秒内就飞了出去。

——我的脑海里顿时只剩下了“被打了”的概念。

原来人受到真正剧烈的冲击时是反应不过来的。我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腹部遭到重击时的剧痛也好,身体倒下时划过的弧线也好,落地时的冲击,还有耳边的震响、眼中的金星等等,全都像是在看电影一样,没有一丝实感。直到落地后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

——我被老黑以一记干净利落的勾拳击倒了。

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冲击着我的神经,内脏受到的冲击令我四肢无力,强烈的耳鸣刺激着我的心跳。我一时之间有些喘不过气来,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着。

“呸。”

我的脸被一团水渍撞击了。

这不是雨水,而是老黑吐出的唾沫。

“就你这怂样,还对老子指手画脚。恋爱是勇者才有资格挑战的,就你这种连爱都不敢爱的垃圾,还敢骂老子‘舔狗’?”

我很愤怒。想要出声反驳。但却无法动弹。

老黑就这样丢下倒在草坪里的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

雨越下越大。雨水里混杂着枯草和泥土的气息,或许还有我嘴角流出的血的味道。总之,一股浓郁的腥味渗透了我的呼吸,使我有些想吐。

躺着。唯有“躺着”才是人类原本的面貌。

新生儿刚从母亲的腹中被抱出来的时候,是“躺着”的。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躺着”的。

生病了以后总是“躺着”、快死的时候更是“躺着”。

这样看来,人的一生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躺着”的。若把死后的时间也算上,恐怕站着或坐着的时间还远不及“躺着”的时间的九牛一毛。

所以。

——我绝不是被老黑打倒了。我只是恢复了人类原本的面貌,“躺着”。

顺带一提,对于刚才的那一场激斗,我心里给出的评价是极高的。

男人与男人之间,用拳头与拳头交流,真是无上的青春啊!——虽然我和老黑之间是用拳头和腹部交流,但这点偏差也不过是青春期的“叛逆”之一罢了,完全在误差范围之内。

就在我沾沾自喜地躺在草丛里,回味着方才那场激斗的余韵之时,一把雨伞出现在我的头顶。

一位女性为我撑起了伞。

这是一位美丽而又温柔的女性。

虽然借着路灯那微弱的光芒我没法清楚地看见对方的脸,也没有听到对方开口说话,但我确信这果然是一位美丽而又温柔的女性。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像这样举着伞站在我的身边。她的伞刚好遮住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使我被雨水淋到的面积缩减了一半以上,真是太感人了。

在我最孱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刻赫然降临在我身边,她莫非是哪位女神下凡?

这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了“命运”。

眼中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连耳边哗啦啦的雨声都变成了一首慢拍子的波尔卡。

我下意识地向她伸出手,想要祈求她的帮助。

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握住我的手,反而微微一颤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我是一个大半夜倒在路边草丛里的男子,浑身上下都透着可疑的气息。

“你,还好吗?”

她终于开了口,小心翼翼地问我。

她是那么的温柔。她的声音犹如夏日里的喷雾花露水一般,细细的,绵绵的,还带一丝清凉。虽然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要是能更温暖一些就更好了,不过,此刻我的心里已经兀自涌现了一股炙热的急流,所以刚刚好。

我想我八成是恋爱了。

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心脏跳地这么快。说不定比跑完一千米的时候还快。

“啊,我没事。谢谢。”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流畅地对她说。

此时此刻我真的想把老黑叫回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喊,“看见没有!这就是命运!这才是爱情!”

“——啊,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看到我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她安心地说。

我很想再多和她说两句,可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果再这样沉默下去,兴许她便会就此丢下我离去。也许在这诺大的校园里我们从此再也不会见面,而我的初恋也就此告终。那可真是荒诞到令人发笑的结局。我可不会接受这样的结局。

至今为止我已经多少次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而错失了美好的姻缘呢?

骑着电动车把我撞骨折的女性,由于我想展现自己的绅士风度,于是不仅没有向她索要任何赔偿,甚至连对方的手机号码都没要,从此便杳无音信。

公共课上错拿了我的课本的邻座女生,由于我想展现自己的大度,于是没有把书要回来,那节课以后再也没和她坐在一起过,于是我的课本也下落不明。

难道这一次还要和以前一样吗。

如果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说,一切又会到此为止的。

不行。我必须得说点什么。

“——真是谢谢你。”

所以我张开了口,竭尽全力地想说点什么。既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么道谢总是不会错的。没有人会讨厌道谢,除非是那种比起被礼貌对待更喜欢被辱骂的变态,啊啊,就是那种发微信被人完全无视或者主动向对方问候还被回以“别在熟人面前向我搭话”,却仍乐此不疲的人。因为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人(比如老黑),所以我会明白。不过我最鄙视的就是这种人,而面前的她肯定不是这种人。

“不……”

不过,对于我的感谢,面前的女生却似乎感到有些困扰。是因为没有料到我明明是一个倒在草地上的可疑男子却如此有礼貌而感到诧异了吗?又或者是因为我明明有伤在身却还优先向对方道谢的精神而感动了呢?

我不知道。

但我明白,这样下去,她真的会离我而去。

我必须做点什么。

比方说——

“美丽而又善良的小姐,不用为我担心。我们雅典娜的圣斗士不会被同一招打倒两次——换句话说,第一次总是会被打倒的。”

我听说女性喜欢坚毅勇敢的男性,讨厌懦弱颓废的男性。为了展现我的坚韧,我强忍着腹部的头疼,用自认为潇洒的动作站了起来,顺便比了一个街霸里古烈招牌的POSE。

“而现在,我已经重新站起来了。”

我一边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一边露出一个耍帅的微笑。

“——噗。”

她笑了。

果然如我所料,像这样子阳刚帅气、积极向上的男子,最讨女生喜欢了。

“你真有趣。”她笑着对我说。

虽然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但我可以断言——她的笑容可真甜美啊。想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像一朵盛开的海棠,就算只是想象一下都快能闻到沁人的香味了。

这一刻,我感到我的心脏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我的周围开始不断萌发处酸臭味的气泡,就像是整个人都被浸泡在了幸福的“草莓酸奶”里,粘稠的粉红色液体沾满了我的全身,我一边在心里说着“糟糕”“好恶心”“停一停”之类的话,一边忍不住想要舔一舔嘴唇。

不过,在我陷入奇怪妄想的时候,她已经轻笑着离我远去了。我想要叫住她,再和她多聊两句,至少问一问她的联系方式。不过那样会显得我像是那种欲求不满的中年大叔,又或者是那种成天渴望着与女神邂逅的屌丝,而我与他们是不同的。

换句话说,我不屑于沦为“舔狗”。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掏出了手机,默默拍下了她的背影。

然后一边开始往宿舍走,一边寻思着今晚应该冲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