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抑鬱如同夏時的一場雷雨,在我沒有一絲準備時,淋得我一病不起......

那時我就知道,惡之樹的種子早已像天外的隕星般砸在我的心上。那時的我毫無防備,不知所措之下只得默默承受。

在流星劃過天空時,我虔誠許願,祈求天使賜給我一朵善意的花。只可惜我沒有抓住流星的尾巴,夜空也躲在月亮背面偷偷嘲笑着。

終於在某一天,也許是一個陰雲密布的清晨,那個邪惡的種子它發芽了。我開始莫名其妙地發脾氣,莫名其妙地暗自悲傷,莫名其妙地絕食又莫名其妙地暴食,直到昨天我才發現胳膊上莫名其妙的多了幾十條或新或舊的傷疤。“麻木”或許可以形容現在的我,以及我所看到的世界。

我來到一個遠離人煙的地方,最後一次向天使禱告,然而是撒旦給了我答案,他說解脫很簡單,我只需要縱身一躍,這棵滿懷惡意的“樹”就會被連根拔起。

我望向前方,山谷之間的綠色因為陰沉的天氣而散發出一股幽森的氣息;不知名的花朵艷得很俗,讓人厭惡;鳥叫聲有些刺耳,並且那成群結隊的樣子實在很卑賤。不過這些也僅僅是在我的眼睛裡才能看得到吧。

我厭倦了這一切。

一瞬間,我感到我在下墜,眼前一黑,沒有了知覺。彼時,只有盛夏特有的蟬鳴縈繞在不知是耳邊還是一片血肉模糊之上。

“呵!就慢慢叫吧,反正也活不過秋天。”我不知從哪裡發出的聲音。

這是...天堂?地獄?還是...我睜開眼睛,雖然視力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我認得周圍那並不清晰的景象,“什麼嘛,這不還是人間嗎?”我在心裡暗道,露出了無奈的苦笑。

“喂,你睡在這裡做什麼?”有人的聲音傳來。這深山裡不應該還有別人的啊,我疑惑不解,但還是艱難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對啊,說的就是你啊,馬上就要下雷陣雨了,還躺在這裡幹什麼?”隨着聽覺的逐漸恢復,我可以聽清楚說話的人是個年輕的女孩。

我又指了指山谷,艱難地開口道:“我不是應該在下面嗎?”這話聽起來有些不知所云,女孩看上去有些摸不着頭腦。

“總之先不管你應該在哪,如果不想被淋成落湯雞的話就跟我走,到我家去避雨,離這裡不遠的。還是說要姐姐我背你啊?”那女孩的話語彷彿附有某種讓人難以違抗的魔法。

我趕緊說:“啊,不用,我可以走路的。”說著從地上爬起來,跟着她走進林子,穿過幾十棵樹后,我們來到一個小屋。

也許是已經“死”過一次,也或許是暴雨來之前的風平浪靜,從來這裡的路開始,我就感覺到一種久違的安心,往常的煩愁思緒正逐漸地消散。又或許是因為感覺到久違的溫柔吧,從她的話語中,亦或是那個偏偏被我捕捉到的翩然微笑中。

<二>

和抬頭就能望見的陰雲密布相比,遠處被壓的很低的蒼穹看起來很刺眼。

一道白光閃過,驚醒了路邊不知名的野花,她在這沉重的空氣里悄然綻放,然而不久后隨炸雷而至的狂風就將其整株撕碎。

“啪嗒”,一滴從天而降的水珠拍在飄零的花瓣之上,一絲粉着盡沾塵埃。

一群螞蟻在高丘上望着這一切,蟬依舊攀着高枝不肯放鬆,薄翼反射出閃電刺目的白光。又一道霹靂炸開,狂風呼嘯而過,帶走幾片嫩葉,暴雨驟至。

那朵無名的野花被水勢漸大的溪流不知帶去了哪裡,也再沒有機會讓世間得知她叫做什麼。

風勢愈加劇烈,樹枝被帶向一邊,此時再不見無名花草的身影。

蟬依舊牢牢抱住比它大了幾十上百倍的枝幹,有一隻不幸被吹落,逐溪不知漂流去了何處;有一隻被狂風折斷了幾條腿,搖搖欲墜,卻又堅決不肯鬆手;有一隻被暴雨撕下翅膀,但依舊懸在高枝聲嘶力竭地鳴着“知了”。

即使每天鳴叫無數遍“知了”,它們仍不知何去何從,正如幾年到十幾年的地底生活,它們亦不知三餘月的韶華將綻放在如何的夏。

雨滴還正在敲打竹窗,每聲雷鳴都使桌上兩杯茶水泛起點點微漪,倒影在杯中的人影時而虛幻,時而真實,若即若離。

我與她相對而坐,然則相顧無言,杯中茶水倒出的人影又重新清晰,空氣回歸沉默。終於,我微微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聲音有點低啞:“其實……”

屋外的雨逐漸緩了下來,從屋內傳來的銀鈴般的笑聲蓋過了漸弱的雨聲。

“這麼說來,你是自殺未遂時中暑暈倒的?”女孩抿嘴笑道,捧着杯子的手微微抖動,杯中的茶水泛起點點漣漪。我紅着臉,低下了頭。可能是因為我的幼稚行為,也可能是那笑聲實在太好聽了。

她走了過來,用雙手拍拍我的肩膀,清澈的眼眸對視我躲閃的目光,然後柔聲說道:“什麼事讓你這麼想不開呢?”

我無法用語言表達起因和經過。於是我搖了搖頭——在那種因為不自信外加緊張造成的脖頸僵硬的情況下,我實在不知道那輕微晃動的幅度算不算得上是搖頭。

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我想不出來任何抑鬱的理由,但那種痛苦卻是真實存在的。腦中無數無序的文字和段落如同亂麻編織的黑色旋渦,我在旋渦的中心無力地垂下頭,面部肌肉似要無力支持眼睛的張開,在那樣的眼睛裡我看見自己正在陷入深淵。

我就像一隻被剜去美麗雙眼的貓,在一小塊落足點上不斷試探前面的路,一邊探出爪子又收回,一邊無助嘶鳴。我只能感覺到兩端是懸崖,兩側是深淵,頭頂壓着漆黑的湖,足尖不住顫抖,耳邊是來自地獄的低語。

要不是又一道炸雷轟在大地,我恐怕又要陷在那恐怖的思想泥沼中了。

片刻后,我抬起頭,似乎有些不知所云地來了一句:“我彷彿經歷了七宗罪。”我看到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慮,但只有一瞬間,隨後便只有無盡的溫柔了。

突然,她俯下身子,把我攬入懷中,將我的額頭貼在她的前胸。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着實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身上很香,我認定那並不是化學洗髮水的味道,而更像是體香。

我聞到有清泉的朝氣,有野花的靜謐,有小草的安寧,有鳥兒的自由,有古樹的守護,有大地的寬容,有微風的喜悅和陽光的溫暖。那種感覺更像是陣雨後的第一聲蟬鳴,洞穿我的胸腔,點在我的心上。

她輕輕拍着我的背,安慰着我,不過當時我並沒有聽清楚內容。並不是因為過度緊張,反而,那是一種令人非常安心的感覺,以至於那雙讓我曾多次懷疑患淚腺萎縮的眼睛竟然開始濕潤了。

<三>

與屋外此時正漸漸放晴的天空相反,我心中那片天空的最後一縷陰雲終於凝結了第一滴水珠,一滴,兩滴,不一會兒便成了滂沱大雨。

多年不變的那片怪異的景象,終於在此時此地發生了變化:只有陰雲卻怎麼也不下雨的天空下起了雨;乾涸的河床重新背負起奔騰的流水;龜裂的土地被雨水慢慢縫合。那棵滿懷惡意的樹也彷彿是被澆上了上帝手中的聖水,不再是以前令人厭惡並恐懼的異樣的光禿禿了,它抽出了枝條,長出了葉子,或許以後還會有小鳥停靠在上面。恍然間我彷彿感覺到那樹對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的背後,似乎是一種肯定。

“別”,當我感覺她要鬆開我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叫了出來並抓緊她的衣角。我不想她看到我哭的樣子,她似乎也明白我的意思,就這樣緊緊地抱着我。

我感覺着她的心跳,她的體溫,她的呼吸,她的存在。我知道,此刻的我並不孤獨了。那隻可憐的小貓終於被善良的人抱起,它能感覺到冰冷黑暗的世界被一雙溫暖的臂膀撥開,從此不再害怕。

等我逐漸平靜下來后,她輕輕推開我的身體。我因為害羞微微低着頭,餘光瞟見她前胸的衣襟已經濕了一大片,布料緊緊貼着胸部,露出若隱若現的輪廓。我趕緊收回了目光,頭更低了,同時感覺臉頰熱熱的。

“唔,抱歉,衣服...被我弄濕了...”我支吾着。

“沒關係啦,嗯...感覺好一些了嗎?”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

她伸出雙手,用手掌托起我的下巴,將我的頭抬起來,手指貼在我的臉頰上,由於溫度差的關係,我發燙的臉頰感覺她的指尖涼涼的,那觸感通過毛細血管傳達到我身體的每一部分,我突然有一種想把靈魂交付與她的衝動。

她用食指輕輕擦去我臉上半乾的淚痕,微笑着看着我。我的眼神不再躲閃,映在眼中的景象令我屏住呼吸,生怕流動的空氣吹散了這美好。那笑容多麼美麗,那眼睛多麼清澈,她像是從夢境中走出的仙子。

“我...”我的聲音很小,很輕易就被屋外的蟬鳴鳥叫聲蓋過。

“嗯?什麼?”她的聲音又劃過我的臉頰,來到我的耳畔,使我的心抖動了一下。

“我可以叫你姐姐嗎?”我鼓起勇氣將聲音調大。

“可以呀,當然可以呀!”她的手撫上我的臉龐,摸了摸我的頭。

“姐姐”我試探地叫道。

“嗯”

她微笑着點點頭,然後緩緩湊近我,在我的額頭輕輕一吻,寵溺地說:“乖啦”。

我努力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冷靜。然而我再也矜持不住,忽的起身抱住她。她只是稍稍遲疑,然後用雙臂環住我的背。

我就這樣抱着她,她的髮絲蹭着我的脖子,我們的身體緊緊貼着,我能感覺到她的柔軟。此刻我覺得我的心像是為她而跳動,彷彿要把整個靈魂都融入她的身體。

她就這樣任由我抱着,下巴貼在我的肩頭。忽然我感覺她的髮絲撓了撓我的脖子,她把嘴唇貼在我的耳朵上,我感覺到一股溫暖潮濕的氣息,腰部一酥,身體快要僵住。

她開口了,吐氣如蘭,輕聲說道:“傻孩子,可不許再哭了哦。”

頓時我的臉漲得通紅......

<四>

我們走在這片密林中,四周環繞着陣陣蟬鳴,晚風帶着雨後特有的泥土芬芳,拂過我們的臉龐。可能是這場驟雨澆滅了所有焦躁與不安,這時的蟬鳴聽起來是那麼的清脆悅耳。

“一霎晚風,蟬聲新雨歇。”她停下腳步,突然吟出一句,“是李存勖的《歌頭》”她邊說著,邊捉起旁邊樹上的一隻正在鳴叫的蟬,輕輕撣去它只剩一半的透明薄翼上的水珠。

“很應景呢!”我說。

她微微一笑道:“可是你知道這首詞的下一句嗎?”我搖了搖頭,她繼續道:“惜惜此光陰,如流水。”雖然後面還有,但是她沒有再往下吟誦,因為再往下就有可能煞了這一番美好的風景。

她低斂額頭,注視着手中的小蟬,微蹙的眉頭微微顫抖,眼裡滿是憐愛的目光。

“你知道嗎,它們等了好幾年才能迎來一個夏天。”她依然盯着手中的蟬,輕輕吐出一句話。“它們有的甚至等了17年”她像是在努力壓抑着情感,盡量保持着語氣的平靜。

“這些小傢伙在這短短的三個多月里竭盡全力地吶喊,彷彿在告訴世界‘我們在這裡存在過’,即使大雨蓋過了它們的聲音,淋濕了它們的翅膀,甚至腿瘸了,翅膀斷了,它們也依舊吶喊着...”她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哽咽着,聲音也抬高了幾分。

接着她的眼神中泛起一絲傷感,“不過,秋風一吹,它們和它們的聲音就會像那些落葉一般,被帶入泥土。即使是這樣,它們也依然不顧一切地展示着自己。”她抬起頭看着我的眼睛,聲音中帶着堅定。

她又重新將手上的蟬放回到樹榦上,轉過頭溫柔地對我說:“所以你要好好的活着...”

沒有等她說完,我便接道:“我會堅強地活下去的”我還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放心吧姐姐,我會堅強地活下去,並且證明給世界,我曾經存在過。”

“一言為定哦!”她微微一笑,用手指輕輕點在我的額頭,眨了眨眼睛。

“一言為定!”我直視她的雙眼。

她對我點了點頭,又望向遠處,遲疑着說道:“回去吧,天快黑了。”說完拍拍我的肩膀。

“好”我點點頭,接着又問了一句“姐姐,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啊?”她側過頭,略微思索了一下說:“等一個小蟬可以在雨中鳴叫的時候吧……”

我只聽到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接着意識又有一種下墜感,我伸手在空中亂抓,忽然我睜開眼,看見我的兩隻手,強烈的光使我又重新眯起眼睛。雖然幸好有手的陰影幫我擋住了正午正烈的陽光,但我還是感到一陣眩暈。

我緩了緩心神,坐了起來,獃獃看着眼前的一切。還是來時的風景,面前還是那山谷,只不過時間好像從清晨到了正午。我不禁想,難道我真的是中暑暈倒了?

我分不清剛剛發生的一切是現實還是夢境,於是晃了晃腦袋,擦了擦眼睛又重新看了看四周。哪裡有什麼森林的入口,當然肯定也沒有林中的木屋。

我抬頭看着比之來時晴朗起來的天空,心想:“看來自己肯定是中暑暈倒了。”我苦笑着,回想起剛才彷彿真實發生的一切。

“不過接下來是不是會出現一位大姐姐說要不要到她家去躲雨呢?”我瞧了瞧萬里無雲的天空,微微搖了搖頭,覺得這個想法很傻,無奈地笑笑,自嘲道:“這種超現實主義的情節怎麼可能發生呢?”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一路沿着土路的邊緣行走。路的正下方就是百米深的山谷,我邊走邊欣賞遠處的風景。

“在雨中鳴叫的蟬啊...”走在回家的路上,耳邊不時傳來此起彼伏的蟬鳴,我一邊思索着,一邊聆聽悅耳的蟬鳴。

突然我感覺一腳踩空了,身體正垂直落下山谷。“糟了,想得太入迷了”我懊悔莫及......

醒過來時我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我動了動身體,除了衣服被汗水浸濕有些難受之外並沒有什麼不適感,另外平時像被大石頭壓着的很悶的胸腔輕鬆了不少。我起身洗了個澡,從此決心做一個堅強的人。

<尾聲>在眾多的大樹之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位少女正坐在樹枝上,逗弄着手中的蟬,嘴裡喃喃着“知了,知了”,一陣微風拂過,她微微側過頭,撩了撩頭髮,眼神落在那個正在行走的少年身上……

“所以這就是你初戀的故事嗎?”朋友聽得饒有興味。

我們倆坐在操場邊的長椅上,用晚自習前的一點時間,邊吃着雞蛋灌餅邊閑扯。

“怎麼樣,是不是賊感人?”我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故事講完才發覺到自己口乾舌燥。

“你莫不是從那個山裡跌下去摔傻了哦。”他做出一個斜眼笑斗圖表情包的表情,開玩笑道。

“你怕不是不想讓我這個僚機幫你偵查敵方勢力的底細了哦,我同桌那可是有很多人追的。”我同樣做了一個斗圖表情包的表情,懟了回去。

“大哥,明天請你吃牛肉麵。”他一抱拳,挑了挑眉毛。

......

(篇尾詩)

雨蟬

十七年避孬,九十日華韶。

高枝聲知了,恃高驕自皓。

曉是秋風道,禪心也凄寥。

不聞蟬鳴噪,緣在雨中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