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见君——

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是不行,我知道这是办不到的啊。我的信无法被传递到你的手里,你也无法打开它,阅读写在里面的,我想对你说的千言万语,这我是知道的。尽管出于对迫近而来,并且无法避免的死亡的恐惧,无数的幻觉正从我体内迸发出来,我的视界每每被深浅不一,摇曳不已的幻影所充斥,但当我低下头,想起你的时候,那些幻觉便就都剥落开了。于是,呈现在我的眼前的仍然是由凹凸不平的石砖砌成的,阴暗潮湿的囚室,以及开在墙壁顶端,将涌入的光线斩碎成数块的铁栅。所有的这些,和你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一样,都是带着石灰味和霉味,紧紧包裹着我的现实的一部分。

无法想象我竟然这么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而没有再在心中去做无谓的抵触。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毕竟这消息是以一种那么触目惊心,令人难以忘却的方式被我知晓的-报纸的头版头条的地方,为“处决资敌者”的消息所配的图片,便是静静地躺卧在地板上,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你。子弹是从你的背部打入的,贯穿了你纤弱的心脏。你所穿的那一袭简朴的白衣上覆盖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那还带着你体温的鲜血在红外热成像照相机拍出的照片中化为了无数细小的亮点,看起来就像点缀夜幕的点点星辰一样。最后时刻的你,在走的时候身上仿佛披盖着星空一样呢。

我多希望这是真的-你的灵魂已经融进了群星的深处,就像你一直以来所期望的那样。

那时,在被军队围困在废弃的仓库中的时候,我们曾度过了不眠的一夜。你还记得吧。在淡蓝绿色的夜空的映照下,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浸在了水中一样,看起来朦胧而不真实。那时你睁着迷离的双眼,跟我说如果无法成为星辰的话,你还有另一种方法重获新生。你告诉我穿过你心脏的子弹会在墙壁上穿透得格外地深,因为你的心是柔弱的。而当火药味与余热散尽之后,泥土与水分就会在那个弹孔中积聚,偶然被风吹来的种子会落在弹孔中,在那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株低矮的灌木。而那小小的绿荫中将包含一小片你的灵魂。

真不愧是你啊,无论何时都对世界充满了唯美的奇想,真好。现在想来,这也是当初我喜欢上你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但是,虽好,却终究lessthanperfect,和你不那么相称吧。从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起,我印象中的你就总是仰头看着星空,拉着我问东问西,脸上时常泛着憧憬。这样的你的绮丽灵魂果然是要回到群星中去才是最好的吧,剩下的所有结局,想来都是对你的束缚。

现在夜色已经在天穹的顶端闭拢起来了。之前的时候下了雨,雨滴落在铁栅外的钢化玻璃上,渐渐凝聚成了一片亮闪闪的银色,就像银河的一角一样。而现在雨已经停了,那片银色也渐渐淡去了。不过在云散去之后,真正的银河已经浮现出来了。和与你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此时的我正扬起头来,费力地透过高墙上的窗子注视着那渐渐显露出光辉的银河。

呐,至少在现在,我似乎明白了你眼中群星与夜空的魅力所在。毕竟来自那里的光芒是永恒的。那淡淡的,如一层绒线般的银光曾经洒在13岁的我的身上,而在六年后的现在,同样的光芒依然正穿过将我隔绝的层层障壁,来到我的身边。凝视着这光芒的时候,我感到在亘古不变的星空的深处,时光之河正在缓缓回流,许多已逝去的东西正在星星的光晕下缓缓地抽出重生的新芽。

或者,简单些说吧,现在我仿佛正处在梦境之中,而在那梦里,我们都还是13岁时的样子。

你对星空的兴趣也是发轫于那时的吧。还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家门外的咖啡馆学习到很晚。那时外面下着雨,在窗子上流动的水流折射了外面的路灯光,使其看起来无比剔透,让我不禁觉得我们是坐在一块水晶的中心。那时白色的书页在灯光的直射下有些晃眼,我们两人的手机的充电线有些杂乱地交缠在一起,而在我们的背后,雕刻着云状花纹的白铜壁炉中,橘红色的火焰正拥着摇曳的影子一起舞动,不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那壁炉的上方悬挂着一张巨幅的星座图,泛黄的仿古纸上,满天的星斗在神话中的姿态被描绘了出来,成为了无数的异兽与武士。

那时的你仔细地端详了那幅图许久,之后侧过脸去,注视着窗外宝蓝色的天空。那时雨已经渐渐停了,熹微的星光正从云层中微微地透射出来。良久之后,你突然如银河铁道之夜中的那个少年一样,问我“天空中真的布满了那些野兽和战士什么的么?”

“嗯,那是真的哦。”那时的我给予了你肯定的回答。你知道的,我一直十分珍视你有时会突然蹦出的幻想,因为它们实在可爱,令我不忍打破。

“看吧,那边的几个星座都是希腊神话中的角色的化身呢。那是教给赫拉克勒斯武功的半人马族战士喀戎,那是被帕尔修斯杀死的巨鲸的尸体,而那则是以自己的身体被烧尽为代价刺死驾驶着失控的太阳神车的法厄同的蝎子…”也许是学习累了想和你多说几句话,也许也只是突然来了兴致,那时我指着窗外的群星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那个呢?那个像竖琴一样的星座又是什么呢?”嘛,其实对我完全自顾自的讲话,你肯定会不感兴趣才是。毕竟你是女孩子,是看到飘落的叶子都会伤神很久的人,又怎么会喜欢我讲的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呢?说到星座的神话的话,我其实一开始就该给你讲天琴座的故事才对。

而你现在还记得那个故事么?我想你肯定还记得吧,毕竟当时听完了我的讲述之后你趴在桌子上沉默了许久,而当你抬起头后泪水已经打湿了你的两袖。能够让你流泪的东西想必是会在你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的吧。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你不觉得我们所经历的和那个故事很像么?就像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一样,我们相识,相爱,分离,短暂地重逢之后再次分别,之后被杀死。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样的事情究竟为何会发生呢?我不得而知,但我并不觉得悲伤。如果我们命运的轨迹真的与俄耳浦斯和欧律狄刻重合的话,那么我们的一部分,或是我们之间的信物,就会被埋葬我们的神明化为星座,高悬在苍穹之中呢。

这多好。

不过有时我还是在想,如果那天你没有被俄耳浦斯的琴吸引,我们的命运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啊,真是悲伤啊。现在看来组成那个星座的星球都泛着寒冷的光,那里一定十分寂寞,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也一定会很孤独吧。”那时的你擦干了眼泪,凝视着天琴座的光辉,这么喃喃地说着。

“想去当宇航员了。当飞船从那些神话英雄的遗迹旁经过的时候,自己应该也能感触到他们的心意。”你的语气颇为坚定。

“因为神话什么的就去决定未来的职业是不是太草率了啊?不过如果你想的话就去做吧。再过几天就是学术倾向性测试了。你只要考好一点,能去读预备军校的话,之后就能考空军学院去当飞行员,而当飞行员有了一定资历后就能去当宇航员了。所以,现在先专心准备考试吧。”

当时的我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考好。我不希望你去当宇航员。那样的话在之后的五年间我们就会被带去不同的预备学校,也便不能在一起。而且毕竟国家正在打仗,作为宇航员也有可能会被征召到深空战队去上前线。我不希望你离那现实的残酷的一面那么近。

但当时的我什么都没说。当时看着你眼中的光彩,以及映在你眼瞳中的星空的倒影,我便不忍干涉你对未来的畅想。所以,面对你“那样我们是不是就要分开了,你不是想做工程师么,我们得读不同的预备学校吧”的担心,我便告诉你,如果你去当宇航员的话,我就学航天工程,这样就能亲手去设计搭载着你飞往宇宙的飞船了。

“一言为定。”听了我半开玩笑地说出的话,你却分外地认真,朝我伸出小指要和我拉勾。

“一言为定。”当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便只得勾住了你的小指。

然后,我们的前路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直到现在。

晚上失眠的时候我会想,我们明明是对生活充满热情的。我们曾经有着梦想,并为了梦想,在做每一次抉择的时候都会深思熟虑,选出最有利的。这样的一次次最优解的叠加,怎么就会造成现在的这种境况呢?

果然,也许最初你就不该仰望星空,而我也不该和你做那个约定吧。

刚才管教过来查所有囚犯是否都已经入睡了,所以这封信只能有些唐突地结束在这里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