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空间展开,时间是晚上十点左右,地点像是中学教学楼走廊,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高中生标准的一天结束了。

位于意识空间的纪佳丽本体迎面走来——居然就这样出现了,穿着学生制服,闲庭信步,好像天塌下来也不关她事。

她没有浑身冒黑气,看样子负面情绪还藏得很深。

意识空间的情景会被连接目标的大脑处理为梦境,对于常乐这个出现在梦境中的陌生人,纪佳丽并没有感到惊讶,甚至没有问常乐是谁。

纪佳丽对常乐说:“你知道吗?我杀过人。”

她的语气完全不像是杀人犯的语气,淡定得不像在说她自己的事,仿佛常乐这个陌生人对于她而言就是一个树洞。

不得不说,这开场白还是让常乐挺措手不及的:“你们这个年纪的女生,是不是都会幻想自己做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通常还都是坏事。

“我看起来像是会幻想自己杀人放火失足堕落的中二少女吗?”

“不像,不过很难说,我们并不认识。”

“可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你,对了,是报纸上,好像是个什么全国范围的中学生竞赛,你拿了冠军,报纸上有一小段你的采访。”

“多谢关注,还是说说你的事吧。”她想转移话题,可不能被她带跑了,常乐不知道她杀过谁,资料上也没写,不过在这空间里找一找,总能找到的:“你说你杀了人,那你有想过杀人偿命吗?”

“想过,我一直认为那个人死后,我的父母先后去世,就是我遭受的报应,每个哥哥晚归的夜里,我都怕他遭遇意外,我不想再失去了。”

她转过身一直走,绕过安静的楼梯,两人来到教学楼的天台,至此,常乐见到了纪佳丽意识空间里第二个人。

“那个人”是个女学生,她侧身骑在天台的围栏上,望着满天星斗,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着皎洁的月光,可以看到她披散的头发有被拉扯过的痕迹,制服衬衫的纽扣也被扯掉了一颗,露出白皙的脖颈,以及脖颈上细细的抓痕。她只穿着一只鞋子,另一只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腿上还残留着一些血迹。

常乐也是高中校园走出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校园霸凌的受害者。

她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哪里,如果不是她在抽泣,常乐都要以为她根本不是活人。仿佛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抽泣变成孤魂野鬼般的恸哭。

然后她跳了下去。

楼下传来“咚”的一声。

这是纪佳丽记忆里的情景,正是柳絮乘风起舞的季节,名为解语的女孩从五楼跳了下去。

这是纪佳丽记忆里真实发生过的事。纪佳丽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不为所动,维扬的嘴角甚至蕴藏着一丝窃喜。

这冷血的反应让常乐脊背发凉。

“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解语。”

难以想象她是以怎样的心态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你……”

常乐想说“你有没有一点人性”,但还是打住了。

他冲到围栏边上往下看,夜色隐约可见的一滩血迹,仿佛一朵绽放的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怎么样,好看吗?”

常乐惊恐地盯着站在他背后的纪佳丽,他觉得这个女孩有种犯罪分子的潜质。

“没有当场死亡哦,有些自习得比较晚的同学还在学校,发现她就送到医院,高位截瘫,身体是还活着,可我想她一定生不如死。”

“再准确些来说,她现在应该很想死,可我不认为她的父母会那样放弃她,正好,我们国家安乐死是违法的,那就这样活着吧,为她曾经的错误,付出一生的代价。”

纪佳丽泰然自若地迎着风捋了捋刘海,这种发自内心的冷漠与不加掩饰的恶意,让人如坠冰窟。

“为什么你说你杀了她?”

“因为这是事实。”少女的脸颊在月下看起来吹弹可破,她有着那样一副惹人怜惜的外表,“你做得到吗?不留痕迹地让一个人从这世上消失?”

做不到,光是贯彻杀人的初衷,常乐都只敢偶尔脑补一下当做发泄。

“我喜欢看法制节目,很多杀人犯都太笨了,或者说,太急于求成,他们不懂,真正锋利、又不会被外人找到的凶器是什么。”

纪佳丽跨过围栏跳了下去,常乐跟上去,她笔直飞向体育器材室,像是知道哪里会发生什么。

器材室里,鞍马、体操垫、跨栏被打得乱七八糟,篮球足球羽毛球滚得到处都是。

有人在这里打过架,不,不一定是打过架,单方面的殴打也有可能。

最里面的角落里传来抽噎声,纪佳丽在门口停住了,常乐冲进去,解语一个人蹲在地上,衣不蔽体,腿上有干涸的血迹,她把脸埋在膝盖间,抱着胳膊痛哭失声。

再迟钝也该明白发生什么事了,这是比霸凌还要性质恶劣的未成年犯罪事件。

“纪佳丽!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常乐退回门口,厉声叫道,纪佳丽却跟没事人一样笑笑:“他们给她打上她一直想要的‘大人的标记’而已,可不是我指使的。”

“我只是,用奖学金买了件好东西,送给她而已。”

一个平凡的,生长在低保家庭的优等生,不是该发愤图强考个好大学改变命运吗,可她现在,居然在吹捧自己逼死同学的技巧!

常乐头一次见到一个人,可以同时笑出来天使和恶魔的感觉。

“想知道我给她买了什么吗?一年1班,过来吧。”

还是很神秘,要说不说的样子,完全搞不懂这女孩到底在想些什么。

————————————————

走出器材室,柳絮突然变得密集起来,夜晚落下帷幕,朝阳升起,场景切换得像是一出排练好的舞台剧。

纪佳丽的班级,正是课间时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在走廊上吹水,亦或是抓紧时间趴在课桌上打盹,也有偷尝禁果的,用上每分每秒休息时间,粘着自己的小情人。

看课本的崭新程度,现在应该是高一入学没多久,纪佳丽意识空间的时间轴是倒过来的,这是在解语自杀之前。

这个时期的解语还很光鲜,她是个明媚甜美的女孩,爱漂亮又张扬,发箍上别了许多闪亮的小饰品,挂在椅子上的书包上也挂了好些公仔。

只是,好像没有什么朋友,以常乐当学生的经验,这种女生可能不会有太多女性朋友,但一定有许多男性朋友。

可是解语不一样,就算是课间,她也是一个人。

一个人从收发室领到了新买来的快递,旁若无人地掏出美工刀,“呲啦”一声撕下胶带。

看样子她平时也是这么在教室拆快递的,女孩子一般也就买些衣服鞋子包包零食,她这样爱打扮的,估计又买什么亮晶晶小饰品,也没啥见不得人的。

当然解语自己也没有想到,会给自己寄快递的,除了X宝卖家,还有别人。

一个大盒子摆在课桌上,解语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太出人意料,以至于她一个没抓住,“啪”的一声,盒子里的东西掉了出来,从桌子上滑倒地上。

那是一根又粗又长的假XX,A片里面那种情趣用品,此时此刻那根巨物就这样赤裸裸地躺在她的脚边,还滚了两圈。

拜她当众拆快递的习惯所赐,这见不得人的东西暴露在全班人眼皮子底下,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就像开启了一个开关一样,很快,“一年1班解语是个会网购成人用品的荡妇”这样的谣言传得满学校都是。

也有人提出“如果那根假XX真的是她买的,她为什么要当众拆封”,“肯定是寄错了吧”这样的疑问。

但是被“拆习惯了不记得自己买了些什么”,或者“买太多根本分不清哪一个快递对应哪件东西一不小心搞混了”等声音盖过。

毕竟她真的很爱买买买。

当然,这不是最致命的。

致命之处在于,假如这根羞耻之物是纪佳丽收到的,亦或是任何一个朴素清纯的女同学收到,大多数人会被“快递寄错了”这个说法说服。

偏偏解语不是。

“上学都打扮成那样迟早被强X”、“我总觉得暗示一下她就坐上来自己动了”、“你们猜她有没有在校外偷偷进行援交”……

类似的话,在解语收到那个意外的快递之后,大家就敢明着说了。

所以爱打扮的女孩子做错了什么呢?

“纪佳丽,你很享受她遭受这样不堪入耳的非议吧?!”常乐稍微有点怒,但是这早就是过去的事,他这迟来的火气并没有什么卵用。

纪佳丽像个没事人一样抱着双手站在那里,以恶魔的微笑以示回答:“那倒不至于,我就是不想她过得好而已,往下看,还有更精彩的哦。”

虽然脸上没表现出来,但常乐读出了她话里的洋洋得意。

————————————————

常乐从窗口跳出教室,第二幕是条校园小道,正值盛夏,花草树木和人都输最有活力的时期,湿热的林间蝉鸣声吵得人心浮气躁。

远处的教学楼上挂着“恭贺XX同学中考取得全省第一”的大红横幅,这对吊车尾的同学们来说更扎眼了。

一对身穿初中制服的少男少女站在树下,少女红着脸羞涩且犹豫不决地,将精心封好的粉红色情书递出,张了张嘴,可吞吞吐吐啥也没说出来。

“抱歉,我和佳丽在一起了,我不能接受。”

其实更多的话,少年不好意思当面说出口:我喜欢的女孩不可以有人品问题,你这样会拿人家的缺点来嘲笑的,不可以。

当然他不需要说,轻描淡写地“我和佳丽在一起了”,对于初次递出情书少女,无异于晴天霹雳。

握着情书的手僵在那里,直到少年转身离开,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直到太阳西下。

她攥着报废的情书一个人蹲在树下大哭不止,而后狠狠地将那封情书撕碎,洒在飞舞的柳絮中。

纪佳丽接住一张碎纸片,饶有兴致地看着上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下来的情话:“她表现得太明显了,所以,我提前把她中意的男孩子追走了。”

“这个时期的男生真好追,而且真热情,可惜我不喜欢,假期没过完就甩了。”

不仅对解语过分,对被她利用来伤害解语的男孩子也很过分。

“其实那天她哭的时候,路过的同学挺多的,当然没有人可怜她就是了,不止如此,幸灾乐祸的还不少。”

常乐已经想要动手净化了。

但是纪佳丽,尽管嘴上说着各种凉薄的话,可她身上的黑气丝毫没有外露,她将该藏的藏得让人无处搜寻,常乐甚至不知道她的痛点在哪里,只能继续深入了解。

“你很清楚你在做些什么,也很清楚这么做,事情会被你引导至一个怎样的方向。”

纪佳丽一边走,一边模仿着自己年少时俏皮可爱的语气:“我只不过是拿了年级第一那年,和我的拥护者们小小地提了一下,就像这样——”

“你们听说过吗,解语同学是个势利眼哦,我和她是小学同学,她小时候交过一个家境不太好的朋友,她就把那位朋友的窘迫当做笑料到处宣传,为了各位的隐私,千万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初一那年某次值日时间,五六个小女孩聚集在放学后的空教室,12岁的纪佳丽领完奖学金后买了些零食,分给平日里关系好的小伙伴,放学后大家一边吃一边小小声聊天。

“什么嘛,小学生都晓得不要歧视穷人,她多大了,这么没教养。”

“她家境很厉害吗?”

“一般般啦,也不是很有钱,她家的车还没我家的贵。”

“真有钱的都送去贵族学校了好不好,哪能看上这破学校。”

“喂,你们适可而止啊,千万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她这样大嘴巴的,吵起架来你们不一定吵得过呢。”

……

其实,要是纪佳丽没有送零食,现场的聊天可能会有些变化,可是真实的世界线就是她送了,笼络人心也好,当封口费也好,不管哪个才是她的出发点,反正她做了。

小伙伴们便从来没当着解语的面说这些,只是背地里一传十十传百,大家背着解语,给她立了个“也不是很有钱,但就是瞧不起穷人,还特不尊重人隐私,喜欢瞎哔哔”的形象。

至此,解语的初中三年,基本没交到朋友。

“跟她走太近的话,说不定哪天你不可告人的秘密就会被她宣扬出去,被大家嘲笑了呢。”

几乎所有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回避她,这个成绩并没有很优秀的平凡女孩,就这样在校园里沉底了。

所以常乐看到的,高中一年级的解语,才会看起来明媚漂亮,却没什么朋友。

解语以为上了高中可以迎来全新的学期,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