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一期曙光
光阴如梭。
从花咲第一次睁开眼睛，对世界投以好奇的注视，已经过去了十五年，眼下是2391年8月。
他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
肉体在诞生之初即是完全的形态，而后便是百年之久的青春，即便到死亡为止外在也不会改变——纵然是血肉之躯，但作为当今技术的产物，仍然与旧时代的人类有着本质差别。
而他的精神日渐成长。
“云茫，为什么故事里花都会枯萎呢？”
“落花化为尘泥，才会有新花盛开。你觉得呢，花咲。”
“那为什么这里的花朵永不枯萎？”
“因为这个庭园是我们给予你的礼物，并非自然的造物。”
在方尖塔那花树盛开永不凋谢的空中庭园里，花咲与云茫如是攀谈着。
伫立于花海与朝雾中的人儿，他光明洁白的绸布衣晕渲开蒙蒙晨曦。
而在他身旁的云茫，默默将一顶编织好的花冠戴在了他的头上，装点他金色的长发。
“谢谢你，我的朋友。”他明媚的笑颜，仿如一位年轻的神祇。
在这样日复一日平静而祥和的生活中，孩子的心灵日渐被智慧、理性与温柔的感情所丰盈。
通过云茫的讲述，以及图书馆的藏书，他理解到，在这颗星球上还存在着不知名的旷野、林泉与海岸，亦或远方的城市。
他所居住的方尖塔，只是十分渺小而远隔尘世的一隅孤岛。
他也曾问询云茫，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而他的照料者，却如此回应：
你所读的书，还有我所讲述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光景了。如今的世界，已经失去了人类的生机，纵然花树开遍全地，寒冷的星空明澈依旧，可城市的面积却在不断地缩小——可以说有不少地方已经变成凶险的蛮荒之地，所以我们不能贸然离开这座方尖塔。
对于云茫抱着深切信赖的花咲，自然将之奉若至理。
因此他也完全没想过要出去，便终日在图书馆中读着故事度日。
云茫不在的时候，他便与心爱的布偶猫“贝蒂”为伴。
贝蒂是一只个性温和的大猫咪，据说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在这里了。因此当他在一本故事中读到“猫咪的寿命平均只有13-15岁”时，悲伤地认为贝蒂将离他而去。
为此，他甚至跑到别的楼层祈求技术主任维尔德想想办法。
而维尔德却随意地说道：“放心吧，这座方尖塔里所有的生命都不会死亡，贝蒂它早就200多岁了。”
“那我呢？”花咲又想到，如果贝蒂能活这么久，那他会不会比贝蒂更早离去。
“你也一样……理论上是这样……”维尔德支支吾吾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给他。
这种敷衍的态度着实令人不那么愉快。
无论如何，在这座塔中，日子也就如此过去。
生活很平静。
而有时候，云茫则会想——养育花咲，照料他，教授他知识并培育灵魂，就像灌溉庭园中的花朵。
自己曾经的那个梦想，是否算是实现了？还是说，有着微妙的差异？
他回想起初次接手“血肉之子”计划的时候，对第一个孩子，也曾抱持这种微妙的心情。为此，他甚至给了那个孩子与自己相仿的名字——云舒。
在N博士的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他用尽心血将那孩子养育，却又不得不与之诀别，从那时起，他就理解到——“血肉之子”计划，对他而言终究只是任务。
可对于花咲，云茫决定让他成为特别的一个。
实际上，从第一名开始，所有孩子只会以特定的方针进行教育。就连图书馆中哪些书能看或不能看，都有明确地规定，这是为了培养出合乎所谓“设定”的人格。
但是在花咲的身上，云茫违抗了N博士的命令，他允许花咲阅览全部的藏书，甚至可以自由地在塔中活动，最大限度地满足这孩子的求知欲与好奇心。
一方面，出于私心，他不希望花咲也像之前的十一个孩子，产生离开这里的念头；而另一方面，他是在这孩子的身上求索别样的可能性。
时间又过去数个月，2392年的元旦到来了。
在方尖塔被光辉充满的“圣杯之间”中，建起了好似神坛一样的悬空平台。
花咲身披有金线纹绘出百合图案的纯白盛装，背抵诞下生命的“圣杯”伫立在平台之上，光彩照人。
“......我们是为人类开拓群星的先驱，是文明的缔造者；我们所有的努力，终将引领人类走向新的未来。在这新的一年之中，让我们继续丈量浩渺星辰，求索宇宙中未知的奥秘。终有一日，我们将航向星海，这是…我们恒久不变的梦想……”
他用清脆舒朗的嗓音诵读着新年的致辞，双手交握在胸前，保持着祈祷的姿势。
直到周围漂浮着的球形摄影机器人全部离去后，他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云茫，我的表现怎么样？”他向下面的人招手。
“嗯？表现的很好，辛苦了。”听到呼唤，云茫回过了神。
与Arkner相仿的模样和话语，令他有一瞬恍惚。可他知道，花咲终归不会是别人。
“血肉之子”的工作，就是通过信息网络，对人们进行诸如此类的鼓舞。
哪怕只有一丁点，他也衷心地希望花咲的工作能为今日的人类指明前进的道路。
“云茫也辛苦了，新年快乐。”花咲从平台上轻巧地翻了下来。
“......新年快乐。”云茫愣了一下应道。
新年快乐——已经有多少年没听过这句问候呢？
因为有了近乎无限的寿命，年月流逝已不再值得纪念和期待。
花咲像是察觉到什么，琥珀色双眸倏然一亮，露出温柔而慧黠的微笑。
"我应该更关怀云茫一些.”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云茫的工作并非只是照料花咲，还要安排和监督整个方尖塔的正常运转，时常会在书房中整夜处理事务。
毕竟电子化的身体，甚至不需要休息。
但精神上的疲惫还是存在的。
“工作辛苦了。”这个时候，花咲就会端着热茶进来。这是他从图书馆的书中学来的。
“职责上来说，不应该是我来照顾你么。”起初，云茫对此态度有些微妙。
“那个....因为我们姑且算是一家人？之类的？”花咲仿佛害羞地将目光转向一边，却瞥见了书房一侧的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那是他精神上尚是小孩子的时候，在云茫的笔记本上画下的涂鸦。
画中，是他自己、云茫和技术主维尔德圆滚滚的卡通形象，还有微妙地拟人化的布偶猫贝蒂，大家一起手拉手围成一个圈，绕着发光的方尖塔。
“噗、云茫你也这么认为，对吧？”花咲欣喜地窃笑。
“......我承认，花咲，你是特别的。”半晌，云茫应道。
————花咲，你是特别的。
人儿羞红了脸，发出一声悲鸣，踉跄两步跑出了房间。
在廊道的一侧，他停下来倚在墙壁上，垂眸傻笑着抚着胸口，好似将什么珍宝收入心中。
这似是答非所问的答案，已经深深地刻进了花咲的心里，在那片最柔软的土地上留下了印痕。
一种别样的感情，悄然萌芽。
那之后又过了数年。
不仅仅在“圣杯之间”进行演说的时候，平日里，花咲也愈发地重视举止与仪态，总是展现最美好的一面。他从故事和过去的影音资料里,学会了歌唱、烹饪、仪礼、数理、弈棋等，孜孜不倦地攫取着智慧与技能。在这几近停滞的世界上，他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星般耀眼——因为他早已从故事中知晓，那份感情的实质。
渐渐地，云茫的视线开始离不开花咲。
他的内心极为震惊——血肉之躯是怎么做到这种压倒性的学习机能的？这难道也是维尔德的杰作？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花咲拥有一种震颤心灵的美；有时，他在庭园的晨曦下唱起歌，那嘹亮的歌声恍若一道风雨中穿过夜幕的春雷，点亮云茫心底残缺的憧憬与悸动。
于是，在某个圣诞节的夜晚。
“......多年前的那句话，我想听听下一句。”书房里，花咲有些局促地说道。
“......哪句？”云茫。
“就、就是......‘你是特别的’...之类的...”花咲讪讪地将长发掖过耳后，目光四下躲闪。
“我...喜欢你？”云茫回忆起来，试探的说道。
“我也喜欢你！”花咲激动地飞扑上去，好像一只猫咪似地用脸颊磨蹭着身前的人。
这还真是激烈的反应，云茫心想。
但是，仅在此刻，他也忘记了自己已经度过了四百年的光阴，内心摇动就像少年一般。
于花咲，他究竟报以何种感情呢?
像父母对子女；
像兄长对弟妹；
又似亲密朋友。
无论哪一种情谊，都是数百年间孑然一身的他，在负责“血肉之子”的计划前未体验过的。
可一念及这些全是伴随着与一个个孩子别离的巨大悲痛所铭刻于心，就不免感到失落。
而今，与花咲的相处，又令他体悟到爱人间的恋慕之情。
在圣夜的灯下，花咲微微昂首，他的侧颜令人心醉。
这人手所造的人偶，躯壳如美丽的赝花。
本非生于自然的生命，却像是林间的精灵。
带着憧憬，云茫吻上了那柔软而温暖的嘴唇，对方也予以稚拙的回应。
他修长的颈项，温腻的肌肤泛着象牙色的柔和光泽。隔着单薄的胸膛，能感受到心脏的搏动。
云茫迷恋地啮吻着他每一寸芳泽，拘起一缕秀发贪婪地嗅着。
他曾经爱过，却未有被爱，时隔四百年，爱与被爱的感受才在此刻成为一体。
如潮似浪，涌过漫长的时光，让他魂灵中沉寂的最后一抹火焰苏醒。
他们相恋了。
而恋爱的开始，始终伴随着许多甜蜜的问题：
花咲是有血肉的孩子，而我只是个铁疙瘩和处理器的集合体，他还会爱我吗？
云茫是这个社会上正常的存在，而我却是绝对异常的个体，他真的会接受我吗？
可在这座密闭的方尖塔里，他们就是彼此全部，所有问题都随着时间流逝而积淀成回忆。
最终，他们产生了共识——即便构成不同，我们也仍是人类。
坦然接受。
然后享受这一期的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