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走了。

没有违背契约,打了个擦边球,离开了。

我一拳砸在茶几上,玻璃杯和茶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给塞西卡他们添麻烦就不好了。

我突然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生气。

在去魔王城的路上受到同伴照顾,回到人界被安吉照顾,甚至还会给塞西卡和卡恩添麻烦……

或许就是因为受不了我,安吉才离开的吧。

我离开沙发,把自己丢到床上,继续缓慢地思考。

安吉大概是受不了我的愚笨而离开的吧。

或许,也因为我怀疑她……

理论上来讲,被怀疑的人应该全力配合澄清自己……可那是安吉啊。

我知道的,安吉才不会在意自己清白与否……甚至她为了找乐子,还会故意背黑锅。

安吉就是这样、任性的女孩子啊。

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安吉不会在意自己的清白……那她应该……不会否认啊?

我的意思是……没事可以看戏,有事可以背锅,这样才会有乐子吧?那如果否认是自己做的,不就没乐子了吗……

没乐子的事情,她不会做吧?

……好奇怪,怎么会有人故意背黑锅还乐此不疲。

啊啊啊啊脑子好乱!

我使劲揉自己的头发,栽倒在床上。

把脸埋进被子里,眼前一片漆黑。

安吉就是黑暗魔法师呢……

作为使用光之力量的我,奇迹般地觉得安宁起来。

嗯……不管怎么说……我应该相信安吉的……

事到如今再怎么后悔和不甘也没有用了吧。安吉最讨厌拖泥带水的人了。

安吉说,魔族和死灵亡灵没关系。

那,我应该可以找伯爵大人问一下吧?

……

距离邪魔被消灭已经过了两天了。

两天发生了许多事,光勇者知道的,就不少。

比如伯爵夫人身亡。比如阿妮塔打败了邪魔。比如伯爵大人回来了。

当然,还有更多勇者不知道的事。

伯爵大人带着昏迷不醒似乎脱力晕过去的阿妮塔回来时,整个人都要被海水泡得水肿了。似乎是因为魔导机甲进水了,而驾驶舱一时间没能打开。

在伯爵大人得知伯爵夫人身亡的消息后,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做。就这样点点头,让其他人下去。

后来,伯爵夫人因爱献身,用生命来促使亡灵配合魔导巨人抵御邪魔的事情被传了出去。市井传言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下一致褒奖,扬言帝国应该授予伯爵夫人“英勇勋爵”的勋章。

在这股风向的推动下,原本伺机而动的各方势力都安耐住躁动的灵魂,静待帝国方面给出的答复。

在这期间,教廷先一步发出慰问,对伯爵夫人的行为表示了高度赞扬,并声称:不论是哪种魔法,能以此战斗并保护市民,就有了足够存在的意义,也理应得到人们的敬畏。

帝国也下发文件,授予伯爵夫人烈士称号和英勇勋爵的勋章。似乎是认为伯爵的地位在帝国的支撑下难以撼动,那些有想法的人也继续潜伏起来。

帝国的授勋使团来到维斯尼的时候,恰巧是伯爵夫人的葬礼。

克里斯汀是同一天和伯爵夫人进行下葬,这是伯爵本人的决定。

那天天气很晴朗。像是和邪魔出现时那片黑压压的乌云作对比一样,感谢伯爵夫人做出的牺牲。

对于勇者来说,他认为自己是知道真相的人。他多次走到伯爵大人房门前,却没能鼓起勇气敲开他的门。

他觉得有必要告诉伯爵,夫人到底是如何身亡的。

是安吉为了召唤死灵而导致伯爵夫人丧命。不管是劝说、诱导还是逼迫,都是因为安吉。

但他也明白,如果安吉真的和亡灵死灵无关,那么也就没有杀害伯爵夫人的理由。

到底应不应该相信一位敌对异族之王,令他彻夜难眠。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并不是觉得说出来会给安吉造成什么影响,反而是因为害怕伯爵大人知道真相后找安吉麻烦,然后怒送人头。

有些时候,真相带来的结果并不是好的。

并且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清安吉是否真的害死了伯爵夫人。这一点很简单,只需要弄清楚安吉、或者说魔族是否和黑魔法——死灵魔法有关就好。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因此在他出席伯爵夫人凯瑟琳·博林·肖特的葬礼时,双拳一直紧握。

真相让他难以放松,而他还不能将真相公之于众。感受指甲刺入手心的痛,脑中是无尽的翻涌。

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流程却是从简,小半个上午就完全结束。作为伯爵家聘请的冒险者,勇者站在伯爵身后,看他给对每一个离开葬礼的人鞠躬。

这些人大多打扮考究,气质不凡。还有一些克里斯汀的亲友和工作伙伴。然而不管是为了谁来参加葬礼的人,伯爵都低头弯腰。

他以前没见过伯爵。但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人和所谓的贵族似乎有些不同。葬礼的人数虽多,可葬礼本身简单平淡。没有致辞,没有展望。只有一个中年人默默做完一切之后对每一位来宾鞠躬致谢。

“不好意思……能扶我一下吗?”

伯爵的声音让勇者从思绪中回到现实,他应了一声,走上前去扶住伯爵的胳膊。

“好像已经开始变老了啊……腰都不中用了。”

伯爵用干涩的声音笑了两声,站直身子,捶了捶自己的后腰。

虽然葬礼简单,可来宾不少。光是退场,就差不多花了十分钟。而在这期间,伯爵一直在鞠躬。

内心想要说出真相的欲望在他的行为下愈发膨胀。勇者几乎认为,告诉他伯爵夫人之死是有他人所为,或许能让他没那么悲伤。

是的,勇者认为伯爵大人在悲伤。

虽然在举行葬礼时面无表情,现在还带着和煦的微笑,可他觉得伯爵在悲伤。

就像他感觉魔王在离开时也有一股说不清的难过情绪一样。

安吉……

念着她的名字,勇者将内心的悸动压下去,扶着伯爵到马车旁。

“卡恩说,你叫提莫是吧。”伯爵说,“如果可以,能请你和我乘坐这辆马车一同回去吗?”

“啊……我很乐意。”

说着自己并不擅长的社交词汇,勇者搀扶伯爵坐上了马车。

“克里斯,关下门。”伯爵喊道。

管家随即关上了马车门。马车开始行驶,车厢内只能听见车轱辘的声音和两个人的呼吸。

“伯爵大人,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不知过了多久,勇者才攒够勇气,开口说话。

“不用叫得那么客套。”伯爵淡笑道,“不知道我有什么事能帮到你?”

勇者在脑子里组织好语言,开口问道:“请问……伯爵大人知道那些和魔导巨人融为一体的死灵,究竟从何而来?”

作为一个不会讲话的人,即使是努力组织语言了,勇者依然在开口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问题会让伯爵联想到自己这个当时在伯爵夫人身亡现场的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我是想说……伯爵大人是否认为,死灵和魔族有关系呢?”

“你该不会想说,我和魔族有关系吧。”

伯爵大人依然微笑着。但勇者看得出,这个从葬礼结束时就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早已僵硬在脸上。

魔导巨人和死灵融合,证明魔导巨人的操纵者和死灵有关。加上死灵和魔族有关,不难形成魔导巨人=死灵=魔族这一互相关联的逻辑链。

勇者再次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歧义,不想给伯爵雪上加霜的他连连摆手,脸颊涨得通红。

“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因为一直在追寻操控死灵侵略城镇的魔族……”

完了,又说错话了。勇者懊恼地想。

现在大家都以为是伯爵夫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让“亡灵”和魔导巨人融合。不论自己是如何把死灵与魔族联系起来的,都会让伯爵误解自己有把“正常魔法分支的亡灵”偷换概念成“黑魔法的死灵”这样的倾向,甚至还扯到魔族……这算是扣了一顶大帽子。

没想到,伯爵叹了口气。

“提莫,勇者提莫,因为家乡毁灭在死灵大军的铁蹄下而走上讨伐魔族的道路……是吧?”

“是、是的……”

似乎伯爵知道自己的事,能够理解自己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勇者稍稍放松了一点。但奇妙的违和感却涌上心头。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他这样问自己。

调动迟钝的脑细胞,他觉得以上对话没有什么毛病,于是他把突如其来的违和感归为自己的错觉。

“所以我想问问,伯爵大人是否知道类似的情报……”

他一直没敢说,既然伯爵大人能够驾驶魔导巨人,那么一定能感受到当时融合进来的是黑魔法的死灵而不是正常魔法的亡灵。

他觉得伯爵有可能是感受到却没有深究。毕竟真相、或者说有关真相的线索已经被自己所隐瞒,伯爵对此能够知道的东西和民众知道的可能没有什么差别。

“这些日子一直为乱七八糟的事忙碌,怠慢你们了。”伯爵突然说起无关的话题,“说起来,卡恩说你还有一个女同伴,怎么一直没有看到?”

“唔……她,她因为出了点事,所以离开了。”

不会说谎的勇者只能含糊其辞。毕竟魔王离开的契机就是伯爵夫人的身亡。

伯爵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坐直了自己的身子。

“那么,麻烦你一定要听好。”

受到伯爵的影响,勇者也不自觉坐正。

伯爵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精致的短杖,杖头镶嵌了一颗漆黑的宝石。他轻念咒语,挥动短杖,一条条魔力凝聚的青色线条和铭文出现在空中,然后隐没在空气里。

勇者感觉到,靠近车厢、车底、天花板附近的空气都被抽光,形成一圈真空。

“这是隔音结界,不要太过紧张。”伯爵的表情收起僵硬笑容,变得严肃异常。“有很多事……很多很多事,我不方便说,也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

他说到这,就闭口不言。同时还闭上眼睛,只是手中的短杖在空气中写出几个凌乱的字符。

百。德利诺。曼。

百,德利诺,曼?

勇者愣住。他不明白这些词的含义,也不明白伯爵此举是何用意。

“这是……”

“这只能你自己去寻找了。”伯爵说,“很多很多的事……都只能靠你自己去追寻。你的同伴离开或许是好事……如果是我,我会选择不去理会这一切。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要追寻下去,就将会面临巨大的危险……如果你决定要寻找真相,就务必小心,不要牵连到不相关的人。”

说罢,伯爵就挥手驱散了隔音结界。并保持着闭眼的姿势,靠在车窗旁,像是不想再多说。

车内又陷入沉默。只能听见车轱辘声和两人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