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是看书的好时段。

空气清新,精神振奋,对于吸收情报和整理思绪都有不少增益。我从伯爵府的图书室拿了几本可能有我在意东西的书翻了起来。

项链的事不出意外已经翻不出什么水了,最差的情况不外乎是那个“老爹”又把伯爵夫人的项链转手,这种事只要有钱和武力,就没可能出岔子。所以闲下来的我开始找寻一些一开始就十分在意的东西。

啊,按照剧本来讲,应该是属于“主线”这样的类型吧。

我说的一开始,是指一开始跟着勇者旅行就产生的疑惑。

跟着他三个多月,从马斯黎科帝国边境一路深入,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

严格来说,并非是不能解释,而是无法得到一个合理而自然的答案。

譬如,为什么这个勇者在帝国行动时没有相应的接应人员?

别忘了我是怎么和他相遇的。

我,作为“魔王”,被作为“勇者”的他所讨伐,而他善心发作饶我一命,把我带来了人类社会。

他是为了“讨伐”我而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么问题就来了,我这种人畜无害致力于魔界发展建设的三好魔王,为什么要被讨伐啊?

魔族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传承力度也不够,但作为魔王的我依然拥有一间比伯爵府图书室大上好几十倍的图书馆,里面也记载了无数被讨伐的魔王的事迹——当然,都是他们作死咎由自取,魔王传承并不包括为原魔王报仇之类的事情。

那么我又是为何遭到针对呢?

魔界的藏书里,基本都是“雄才大略”的某代魔王带领部下侵略人类社会,然后被层出不穷的人类高手阻挠,最后被“不知道为什么拥有克制魔族能力的仿佛开了外挂一般的勇者”讨伐而惜败。

啊,因为是自家的著作,美化自身丑化敌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而在人类的神话、传说和历史中,每一次勇者的出现都是伴随着愚蠢的某代魔王率领部下入侵作为陪衬,然后勇者高举人类希望与尊严的大旗,怒斩某代愚蠢魔王的狗头,成为人类英雄,被写入史册,千古流传……

我脑海里浮现起自家勇者那一副傻呆呆只要是个人都能拐卖他还能让他帮忙数钱的样子,连连摇头。

我突然想起勇者给我说过的几句话。

“请停止战争吧,我不想在看到战火了。”

“怎么会不知道嘛,亡灵不是你们魔族的吗?你们魔族不是有很多亡灵法师吗?还有巫妖什么的也会亡灵魔法的吧?”

“亡灵……包括死灵,魔族真的不会这些魔法吗?”

我一直以为这是他对魔族的错误认知,不过这两天因为动脑子的原因,我也顺带把这些懒得想或者不想去思考的一些东西想了想,感觉似乎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一直在寻找魔族和亡灵死灵之间的联系。而他也和亡灵死灵有过节。这是我已知的情报。

这会不会和他来讨伐我有什么联系?

抛开讨伐我的原因,勇者自己的处境也很耐人寻味。

毫无名声、漫无目的,甚至还被同族袭击。

不管怎么样,作为讨伐魔王的勇者,为什么别人比起他自身,更看重他持有的冒险者荣誉徽章?甚至于,除了袭击他的那一伙人,没人认识这个“勇者”?

这不合理。

不管他的讨伐在知情者眼里有几成胜算,但按照史诗和历史来看,勇者的出现意味着人类面临严峻的考验。不论成功与否,至少都应该有人来确认结果才对。

但从现在看来,那些“知情者”比起关注我这个魔王,更乐意对他下手?

难不成他是被某人诓骗进魔王城里送死的么?

我挠了挠后脑勺。

这些事的背后隐藏了什么?是因为勇者自身的关系,还是因为他牵扯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安吉拉早安,你是在找资料吗?”

随着门打开,伯爵府图书室内响起妹妹的声音。

思绪被打断,我只能抬起头回了句“嗯”。

……

魅影的事,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好好睡觉。

我自认不是一个内心脆弱的人。

来到伯爵府、成为伯爵大人的女儿之后,几乎是我觉得最黑暗的时期。

当然,并不是说我在伯爵府过得不好,也不是仆人或者伯爵一家对我不好。而是在我的内心,一直处于恐慌和彷徨中。

刚来到伯爵府的日子里,我整个人都不知所措。

在孤儿院告别了兄弟姐妹的我,被豪华的、有着旗帜与玫瑰刻印的马车接走。高级马车毫无震动而愈发明晰内心的不安。来到新家,触摸着有精致雕花的家具,穿上了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中的可爱裙子,换上了我做梦都想要一双的靴子,包裹住脚的长袜是我从未接触过的材质。

一切都如同梦一般,让我觉得我踩在棉花上,走路都走不稳。

我一边恐惧着未知的新生活,一边期盼这一切都不是梦。

那段时间,是我觉得最黑暗的时期。我整个人都沉浸在惶恐不安中。一切都像是空中楼阁,在陌生的环境里拥有了梦幻的一切,却断开了和以前所有的联系。

梦幻的展开,带来的是不可名状的恐惧。

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没说过一句话,也没做过日常生活外任何事情。不敢和任何人接触,甚至呼吸都永远是放到最低,仿佛自己的行为会让华丽的泡泡都破碎掉,堕落进比之前更加悲惨的深渊。

如果说,人心是一个球体,上半球是正坐标,下半球是负坐标,那么在来到伯爵府之前,我的球体内只有一根和孤儿院同伴相连的羁绊的柱子在正坐标孤单耸立。

来到伯爵府之后,我心中的羁绊柱被连根拔起,多出的是对于新环境的没有理由的期盼,像无数个彩色的泡泡,华丽,却似乎随时会破碎掉。

而那时的我,整个人瑟缩在羁绊柱被拔走的深坑里,沉浸在负坐标内仰望漫天的泡泡。

我害怕。

我害怕泡泡会破碎掉。怕我的一切期望都变成泡沫,只是无知的我脑海中的一刹花火;怕是美丽的花朵,盛开过就凋落;怕是亮眼的星,一闪过就堕落。

那时的我明白,我迫切想要什么能够支撑我正视这一切的东西,让脑子里的梦幻变成现实。

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有什么能让漫天泡泡破碎,那必然是——一根新的羁绊柱。

这根羁绊柱会打碎所有的泡沫,让我触碰到现实。

可……

万一这是一根会往负坐标下沉的柱子呢?

打碎一切幻想,然后被无知的我放在正坐标,放在那被连根拔起的前一个羁绊的洞口,满心期望新的柱子能够撑起我内心的光明世界,结果这根柱子是一根黑暗的柱子,该怎么办呢?

那样,我势必会在以前的柱子的深坑里,被新柱子堵住所有的活路,沉沦进负坐标的最深处。

我不敢去构筑新的羁绊柱。

我感觉自己快要溺死在这片黑暗里。

所幸,我亲爱的哥哥把我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那时的哥哥还是一个皮小子,成天掏鸟蛋搓泥巴,每次都弄得我的裙子脏兮兮的,然后回家一起被爷爷好一顿骂,再然后扑在伯爵夫人怀里哭。我很委屈,每次都是哥哥强行把我拉出去,然后把我弄脏,可为什么我都要跟着被骂?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逐渐接受了伯爵夫人和伯爵,渐渐的,也学会了怎么避免爷爷的责骂。

我清楚地明白,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哥哥卡恩。是他让我真正走进了这个家的大门,是他成为了我和“家人”产生新的联系的桥梁。

伯爵大人一家把我当亲生女儿关心呵护,甚至连小说中那种“把女儿作为政治筹码”的迹象都没有。他们也不期望我如何有成就,只希望我能开心的成长。

我很感动。

于是我努力学习,丰富自己的知识。除此之外,也努力练习歌舞,成为了值得他们骄傲的人。其中也有一点私心,比起值得父母骄傲,我更在意我是否能和我的哥哥相提并论……

我知道,他们不欠我什么,反而是我欠了他们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东西。

所以我努力到了现在。这也是我自认坚强的根本。

家人给了我支持和帮助,因此我为了我的“家人”而坚强。

但这一切,随着魅影的出现,产生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