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想要说，作为一个贵族，你把这种人工制造、还需要人工操纵的东西当成宝贝给我看了吧？”
在侯爵表情变得僵硬，想要开口说话之前，我又说了一句。
“还是说，你想让我帮你分析一下这颗水晶珠内蕴含的是哪种能量？”
我在说话的同时，用余光盯着侯爵的脸，想要从表情上看出他的想法。
侯爵隐约挑了挑眉，然后眉毛又往下压了一分，随后眉毛彻底扬起，哈哈大笑。
“是的，我怎么可能拿一个简单的魔法水晶出来给你看呢？只是想借助‘黑之书姬’的智慧，分辨出这颗魔法水晶里究竟蕴含了什么能量而已。”
——不对劲。
对于一个有所准备的人，自然无法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些人会压抑自己的情感，让面部表情趋于平淡。除了一个部位。
眉毛。
在大多数人心中，眼睛都是一个会暴露内心的窗户。虽然并不是一看眼睛就能读出实际意义，不过要想判断个大致的情绪走向还是没有问题的。
而有意识要避免情绪溢于言表的人，会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双眼上，譬如保持当前的姿势，双眼盯着某个地方看，以此来隐藏本能的反应和内心的想法。
但他们通常会忽略一点，眉毛。
作为一个人最常用的表情部位，作为一个和眼睛一样，会自然流露出情感的部位，在眼睛开始被众人注意的时候，眉毛很奇特地被忽略了。
一个会注意自己表情的人，如果有什么部位最容易出现破绽，那基本就是眉毛了。
不对劲。
我下定结论。
不只是单纯的因为表情，还有别的原因。
“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魔法师？”
我端正坐姿，依然用锐利的视线看着侯爵。
虽然黑之书姬是麦吉王国王立魔法图书馆的管理者，但……的确是不会魔法的。每一代都是如此。至少，对外表示并不具备什么魔法天赋。
这是在介绍黑之书姬的时候都会提及的常识性情报。
“啊……”侯爵露出做作的意外神情，“抱歉，我以为身为王立魔法图书馆的管理者‘黑之书姬’，肯定拥有超乎寻常的魔法造诣。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呢。”
嘣。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这个人，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蹦迪。
他在嘲讽我。
我说过了，当我没能完全接受他的试探，他就会嘲笑我。不管是在哪一个环节拒绝他，他都会嘲笑我。
而且是嘲笑我的魔法造诣？
嘲笑我身为魔族之王、圣域魔法师的魔法造诣？
我——
“您说笑了。”我偏过头，微笑着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会觉得我会魔法，但我的确不会，您会吗？”
“如果我会魔法，就不需要找别人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侯爵大人会拜托熟识的魔法师或者去找鉴定师呢，看来侯爵大人也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呢。”
我冲他点点头，不再理会脸色阴晴不定的侯爵，继续看向我拿出来的那本书。
侯爵回到了座位上，他的女仆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转身去往餐车前端的厨房。
给侯爵让位的蒂亚尼斯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并没有理会她。
餐车内重新陷入沉默。而这一次，似乎比刚才还要寂静。
直到乘务员和厨师把晚餐端出来。
众人在诡异的氛围中吃完晚餐，陆续回到包厢。至少在我和侯爵离开之前，他们都不想继续呆在这里。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好好把我面前的这份牛排吃完再说别的事情。我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傻站着的勇者叫到身边，让他去拿一瓶酒来。
就在我还在料理自己的晚餐时，侯爵吃完了自己的东西，带着他的女仆回包厢去了。
车厢里还剩下我、蒂亚尼斯、勇者和一个年轻一点的乘务员。我记得叫莱斯。
当头号大敌侯爵离去后，蒂亚尼斯连忙拉着我正要喝酒的手，低声问我：“姐姐大人……你没事吧。”
我用眼神警告她放手，她不放，我只能换一只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重复了一句刚才我就在想的话。
“……不对劲。”
“诶？”
“回去说。”
我让勇者拿上酒，我们一起回到了六号包厢。
……
一回到包厢，我就独自霸占了一张座椅，横坐下，屈起腿，十指相抵放在膝盖上。
勇者和蒂亚尼斯跟进来，只能两人挤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开窗，开一半。”我吩咐道。
蒂亚尼斯和勇者对视一眼，靠窗的蒂亚尼斯伸手将窗户往上抬了半截。风呼啦啦从窗外灌入，把我和蒂亚尼斯的头发吹飞起来。
我任凭发丝在脸上乱跑，眼睛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姐、姐姐大人，没事吧？”蒂亚尼斯首先打破沉默。
“安……大小姐，那个东西果然是……”勇者接着说。
“嗯。”我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回答谁的问题。“好奇怪啊……”
对面的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我到底在说什么。
“真的很不对劲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还沉浸在思绪中。
勇者发挥了他不懂就问的优良传统，举起手问：“安……大小姐，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我毫无表情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头转回来。
“如果说，他只是好奇我的身份而进行试探，那我能够理解。”我喃喃自语，在呼啸的风声中微不可闻，“那么，为什么他要拿出那个东西来？”
“蕴含深渊气息的水晶珠……”勇者像是接话，又像是询问地说出了“那个东西”的本体。
“嗯……”我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他们俩身上，“他拿出一个有点见识的人都能辨别出的东西给我看，这样根本没有试探的意义吧？”
“试探……他是在怀疑我们的身份吗？”
勇者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问题的某一个关键。
“可能吧。不过这不是重点。”十指交织在一起放到下巴前，我慢慢说道：“重点是，进行试探的东西，为什么会选择那颗珠子？试探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个有预谋的、有目的性的行为。如果他是真的想要试探我的身份，那么拿出某些罕见的、稀有的东西来，不是更符合他的目的吗？而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是拿出一个大部分人都能看个大概的东西来，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或许……他只是单纯想和你搭话呢？”勇者歪着头说，“你看，那么多男人都想要和你搭话，你也应该习惯了吧？”
我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视线回正。
“单纯的搭话不需要拿出那种东西。”我眯起眼睛，“比起那颗蕴含深渊气息的珠子，适合你的说法的东西不要太多。怀表、手杖、纽扣，这都是他身上会有的东西，也是具有足够贵族内涵的东西，都可以更好地和我搭话……”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勇者有些无奈，“这个老贵族看上去就不太好相处，刚刚我还在过去之前听到了他在欺负那个外国小哥，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讨厌鬼才会用那个珠子来戏弄你呢？对吧？”
最后一句是问蒂亚尼斯的。
蒂亚尼斯点点头，认可了勇者的话，并开口道：“我也赞同提莫先生的话。那个老家伙分明就是想要欺负姐姐大人，结果姐姐大人居然忍了他那么久，我都觉得心疼……”
“就是就是，安吉别生气了，他就是个讨人厌的坏东西。你不能因为他是个坏东西就给他脑袋上套一大串帽子啊。”
好像，我的行为被他们当做是发泄式乱扣帽子了。
“不，不对。这是他计划好的。”我坐起身，伸手把勇者怀里的酒拿过来灌了一口，“我确定，这是他计划好的。我的反应应该是在他的计算之内。他是故意拿出那个珠子给我看，故意让我指出这是普通的魔法水晶珠，故意让我质问他……”
“难、难道他知道你……”勇者一脸恍然大悟，说到一半又突然捂住自己的嘴，悄悄咪咪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坐在他身边的蒂亚尼斯。
蒂亚尼斯没察觉到勇者的异样，而是紧张地问：“是我们的身份暴露了吗？”
勇者想说的应该是魔族与深渊的关系。
我摇摇头否定道：“不是。”
对面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首先，我们的身份是不可能暴露的。”我指了指自己，然后摇了摇食指，表示就算勇者男扮女装暴露了，我身为魔族的身份也不可能暴露。“也就是说，他拿出这个珠子的确是有目的性的，但这个目的并不是试探我的身份。”
我说得有些矛盾。没办法，我得先让勇者明白，侯爵拿出蕴含深渊气息的珠子这个行为并不是看出了我是魔族才这么做的。
“可是，你刚才说他在试探你的身份……”
好的，蒂亚尼斯发出了疑问。万幸的是，勇者似乎理解了我的意思。所以我还要给蒂亚尼斯解释一遍。
“他试探我的身份，或许只是个障眼法。”我用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表面上，他是试探我的身份，但实际上，他拿出这颗珠子，看起来在戏弄我，都具有其他的目的。”
“是什么……我有点晕……”
蒂亚尼斯瘫坐在座椅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
而勇者还坚持着思考，他皱紧了双眉，抿紧了嘴唇。他在思考！他还没有放弃！他的眉头舒展开了！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我的天呐！他居然看过来了！
勇者用询问的眼神请求我对此作出解释。
……原来你没想通啊。
“我从头说一下吧。”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酒。“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试探我的身份。毕竟作为麦吉王立魔法图书馆的管理员，‘黑之书姬’突然出现在国外，是一个值得推敲的事情。”
“但当他拿出那颗珠子的时候，这个推测就再不成立。他选择的东西并不具备试探的意义，试探这个行为的大前提就崩塌掉了。”
“不要忘记，既然他一开始的行为让我误以为是试探，是因为他从头开始的言辞都具备一定的目的性。再怎么说，一个贵族都不会毫无理由主动去招惹陌生人。不管他们是否惹得起。”
“所以，他找我说话是有目的，而这个目的不是为了试探我。”
“拿出那个珠子，是巧合吗？我觉得不是。我观察过他的表情，他至始至终都有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
“从拿出那个珠子，到我拒绝鉴定珠子内能量后嘲讽我不会魔法，到此为止，他的表情都维持在他可以控制的阶段。也就是说，到此为止，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说到这里，勇者忽然瞪大了眼睛：“所以说……你在被他嘲笑的时候，才……”
“对。”我扯了扯唇角，“我的确很恶心他这种行为，也确实觉得我被他给侮辱到了，但我依然说我不会魔法。”
“来想想的事情吧。在我表示我不会魔法之后，他故意嘲讽了我。他想要激怒我。如果我当时被激怒，在不动用魔法的情况下，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一个既不需要魔法，又能对珠子里的深渊气息进行接触的事情。好的，有请我们的提莫女仆小姐回答，要怎么做才能在不用魔法的情况下接触到那团深渊气息呢？”
我以邀请的姿势对勇者伸出手。勇者眨巴眨巴眼睛，说：“砸了它？”
“对。”我收回手掌，顺便打了个响指，“在‘黑之书姬’不会魔法，又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可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砸了它，接触这股气息，然后分析它，完完全全接下这个老东西的试探。”
“那么他的目的明确了——如果我说我会魔法，那么他就能抓到我不是黑之书姬的破绽，进而揭发我们。如果我顺着身份表示我不会魔法，那么他的目的就是要我完全接下他的试探，促使我打破那颗珠子。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就不知道了。”
“啊……”蒂亚尼斯也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姐姐大人之前看出了老东西的想法，才在被嘲笑的情况下那么……忍耐。”
“没错，就是这样。”我把酒瓶放到小桌上，又恢复了屈膝而坐的姿态，“他的行为很奇怪，违背了一开始我对他做出的判断。而在推测出他的目的之后，我依然不知道他要这么做的原因……”
“会不会是他想要用那颗珠子召唤邪魔？”勇者回忆起维斯尼的事，提出可能性。
在我回答之前，蒂亚尼斯小声叫了一声。
“深渊气息……就是邪魔的气息吗？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书上写过，邪魔是从人类世界和魔界的间隙——深渊里出来的。”
“是，就是那个东西。”回答完蒂亚尼斯之后，我又开始回答勇者的问题：“那颗珠子就是简简单单的魔法水晶，吸收了一点点深渊气息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用处。所以，你说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更何况，要真想这样，自己偷偷打碎就可以了，根本没必要让我来。”
“对哦……”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拿出那颗珠子呢……”我锁着眉，咬着拇指的指甲，“如果这一连串的行为都饱含了强烈的目的性，那么他拿出那颗珠子给我，就也一定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
“很机灵的小姑娘。涵养、智慧、城府、洞察力都不错，就是还嫩了点。”
二号包厢里，侯爵看着在为自己展开被子的女仆，点燃一根雪茄。
“能够和老爷交锋的年轻人不多了。”
女仆不温不火地评价道。
“哼，”侯爵发出一声似怒似笑的鼻音，“说埃尔维斯家族没钱的倒只有她一个人。很有意思的小姑娘。”
“老爷，我去给您打水洗漱。”铺好床的女仆站到门边请示道。
“不急。”侯爵大人吸了一口，吐出一个个眼圈，“你找到了吗？”
“是的，已经确定了。”
“好。”只吸了两口的雪茄飞出窗外，消失在黑夜里，“你去吧。”
女仆鞠躬，打开门，退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