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倒在地上,死外边,也不愿意躺在床上。这就是这个胖男人的信念吗?

“妈妈,他是谁啊。蒂亚尼斯姐姐出了什么事吗?”

苏西拉住露西夫人的衣角,小声问。

“他是一个,有信念的人。”

说完,也不管苏西能不能听懂,露西夫人就叫上身边的一位男医师,让他帮忙把人抬到另外的空床位去,然后自己去办理相关的手续。

站在门口那么久,露西夫人也不是想偷听……只是后面的对话声越来越大,路过门口的人都听见了。那位男医师就是循着声音想进去看情况的,只不过被露西夫人拦了下来。

办完手续的露西夫人回到病房前,听房间里传来的呜咽,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需要进去吗?这种情况下,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来得更好吧?自己又说不清楚话,也不是母爱泛滥的中央空调,贸然走进去开导对方……好傻。

作为实验的参与者之一,她能想象蒂亚尼斯遭受过什么样的对待——注射药剂、移植器官;除了日常观察,还把两个类似的实验体放进笼子里战斗,以便获取更多数据。

和她参与的实验差不多。只是蒂亚尼斯遭遇的,是把实验体从动物换成了人。

一定是长时间的压迫让蒂亚尼斯产生了扭曲的三观。她觉得自己不需要脑子,不需要思考任何东西,只需要服从别人对她的“要求”,或者说“命令”。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对有着强烈主见的安吉拉大人一见倾心吧。即使安吉拉大人不会命令她做些什么,她也会因为安吉拉大人周身的气场而安心。

即使露西夫人没有直接参与类似的项目活动,但也能明白这些实验对于实验体本身是多么残忍——如果当年的实验对象一开始就是人类,她决计不会参加。只不过是在长达三年的实验中,对于“生物”的概念逐渐被覆盖成“实验体”,才会对卡伦的事情无动于衷吧。

她觉得,蒂亚尼斯变成这样,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不管是因为对方看起来比苏西大不了多少,还是因为自己的心理可能发生了某些变化,她都认为,当时的实验,一定是造成了和蒂亚尼斯一样的孩子们悲惨遭遇的原因。

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了。

她想。

蒂亚尼斯的出现,无异于打开了露西夫人心中紧闭的大门——她确切地意识到,当时实验末期的人体实验,不是单纯的“对触犯死刑的异国军人实施另类死刑”,而是会让不知道多少人受到非人对待的、近乎“黑魔法”的实验。

作为参与者,自己需要背负起这些人的苦难。

就像胖男人说的一样。

这是信念,作为一个“医学工作者”的信念,和作为一个“人”的信念。

想到这里,她带着苏西,按下门把,推门走了进去。

有些东西,不是看起来糟糕就能不去做的。

……

蒂亚尼斯脑子一团乱。

她很难受。

对于她来说,生活就是这样。有一个或者一些人负责你的生活,然后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事情。即使这件事不是自己愿意做的。

和真正的魔兽战斗,蒂亚尼斯从来都不会有想法。促使她逃离实验室的原因,只是因为死在她手里的“同伴”越来越多,她不愿意再去被动接受那种“命令”了。

或许……自己也会死在某次战斗中。

她害怕了。

如果不是因为毫无自理能力,蒂亚尼斯也不会在逃亡路上如此狼狈,以至于能在赛德斯动物园里啃噬一个怪物的尸体好几天。

但事情出现了转机。

魔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先前提到过,低阶吸血种只能通过血液来汲取魔力,缓解天生缺陷——渴魔症。在植入彻尔西蜥蜴的眼球和吸血种臂骨后,蒂亚尼斯不可避免地患上了低阶吸血种才会出现的、需要血液来缓解的“渴魔症”。

在魔王和露西夫人看见她时,她已经因为渴魔症失去了理智。

在被魔王打到几乎气绝的时候,她是没有记忆的。但比人类更强的生物本能告诉她——眼前这个人,是上位者。

因此,她畏惧魔王。同时,在把魔王和实验室里的大人们进行对比后,她觉得比起那些大人,自己更愿意臣服于魔王。

她会给自己能缓解渴魔症的体液,而不是让自己杀掉对手去吸食鲜血。

——她不会让自己做这种讨厌的事。蒂亚尼斯这么认为。

同时,这份对比出来的、扭曲的感觉,让她认为,同样是“让自己臣服的人”,魔王也会安排好她的一切,自己只需要按照魔王的指示去行动就好。

比如穿奇怪的衣服去发传单。

内心的一点点羞耻心根本比不上杀戮同伴的恶心感。

她认为,这就是“好的”。

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难道人不就是这样吗?只要遵循上面的人立下的规矩,做好上面的人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这样做,就会被打、挨饿,直到自己失去理智被丢进笼子里,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只剩下同伴残缺不齐的尸体和满地的鲜血!

为什么他要那样说我!

门被打开了。

蒂亚尼斯抬头,模糊的双眼勉强分辨出那不是胖胖的西卡。

“蒂亚尼斯,饿了吗?”

露西夫人说着,和苏西来到蒂亚尼斯的床边,把手里提的保温盒放到床头柜上。

“姐姐,你是遇见坏人了吗?哭得好伤心哦。”

苏西拉住蒂亚尼斯的手,小脸满是担忧。

“我……”

“要是我发现那些坏人,一定要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为、为什么要打他们?”蒂亚尼斯呜咽着,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西。

“因为他们是坏人!”苏西挥舞起小拳头,“今天安吉姐姐给我讲的故事就说了,欺负小兔子的大灰狼是坏人,它想吃掉小兔子!狮子会惩罚它的!坏人就要被惩罚,正义会保护弱小的孩子们!”

“没有人能欺负小兔子,”她学狮子举爪一样抬起双手,模仿一种低沉的声音:“没有人!啊呜!”

“那……苏西,如果,没有狮子保护小兔子,小兔子该怎么办呢?”

“嗯……狮子说,小兔子也有强健的后腿,遇到大灰狼欺负的时候,就狠狠踢它,它就不敢欺负小兔子了!”

难以想象。

如果因为区区欺负就踢大灰狼,岂不是让他愤怒,惹他吃掉小兔子吗?

露西夫人没有阻止苏西。因为她知道,对于在扭曲环境下成长的蒂亚尼斯,需要的仅仅是小孩子天真烂漫的童心。

就像自己一样。

如果不是苏西,自己可能会变成视生命为草芥的怪物。

蒂亚尼斯迷茫的表情沉淀下来,她努力在脑海里捕捉那昙花一现的闪光,却一无所获。

看见小姐姐不说话,苏西扭头看向自己的妈妈,害怕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做得很好。”露西夫人摸了摸苏西的头。“丽莎阿姨的办公室,记得吗?”

“嗯。”

“先过去,妈妈马上来。叫护士带你去。”

丽莎和艾米都是露西夫人的大学同学。不过丽莎是医师,没事的时候其他几名医师一起待在办公室。露西夫人不确定丽莎是不是在办公室,但丽莎的同事们也都认识苏西,倒是不会让露西夫人担心。

苏西点点头,乖巧地走出病房。听见女儿求助护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露西才把注意力完全放到蒂亚尼斯身上。

对于西卡来说,蒂亚尼斯只是一个路人。露西夫人不知道魔王带蒂亚尼斯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事,但勉强能判断,大概是蒂亚尼斯遇到危险,然后胖男人施以援手。

他选择帮助蒂亚尼斯,不管是因为“正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都没有义务去接受蒂亚尼斯扭曲的想法。

蒂亚尼斯的认知,已经扭曲了。露西夫人确信。

遵循上面的人制定的规则,抛弃自己的“心”……

就和以前的自己一样吗?为了高额的酬金,慢慢对自己进行催眠“自己只是按照指示做事”,作为人的良知被一点一点磨掉。直到最后,在面对实验体为“人类”时,所有的研究员都熟视无睹……

如果告诉苏西,自己曾经为了某种目的杀死过很多小动物,可能立刻就会被讨厌吧。

“对不起。”

“夫人,为什么要道歉?”

“我想,促使了你的遭遇……我参与的实验。”

“不……才没有!”

蒂亚尼斯摇摇头:“才不是夫人的错。夫人是一位好母亲。都是他们逼迫的吧?”

露西夫人一愣,正在思考该怎么解释更方便理解时,蒂亚尼斯又开口了。

“他们让我们吃药,还有打针。不听话的孩子就会被打,还没有饭吃。后来,做了手术之后,让我们战斗……”

“一开始的对手是变成怪物的同伴。他们根本就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只有打死他们,才能活着出来……”

“但是再之后,对手变成了没有变成怪物的同伴……”

蒂亚尼斯抱着头,声音有些慌张。

“他们也要战斗……他们很凶,明明昨天还在一起吃晚餐,第二天却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会管你是谁……只是想把你打倒……”

打倒……么?无法思考的怪物变成了毫无价值的垫脚石,而实验成功的个体作为“对手”,被强制和其他的成功个体对战……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个事实时,露西夫人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把蒂亚尼斯搂进怀里。

温暖的怀抱让女孩鼻子一酸,刚止住的眼泪又像断了线一样掉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受够了!为什么同伴之间要互相战斗……还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同伴……”

“我以为,只要乖乖听话,大家都能有饭吃,能开心地在一起……但根本不是这样的!”

“不断有同伴承受不住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发狂……发狂的人就会由对战的另一方杀死……”

露西夫人拍了拍蒂亚尼斯的背,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孩子……你已经逃出来了。”

“逃……对,我逃出来了,有了安吉拉大人,以后就不用怕了……”

“傻孩子……难道你想让安吉拉大人保护你一辈子吗?”

“我……”她突然有些抓狂,“我会好好听话,安吉拉大人说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去做的!所以……”

“你错了。”露西夫人叹息一声,“安吉拉大人绝对不会接受的。如同人偶,毫无思想的人。她那种人是不会接受你的。”

“不、不会的!安吉拉大人的话……”

“真的吗?”

反问句让蒂亚尼斯的心跳漏了半拍,她呆呆地望着露西夫人,喃喃自语:“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到底是……为什么逃出来呢?”

“我……我不想再战斗了,不想再杀掉同伴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才会逃出来……”

“那,是蒂亚尼斯的错吗?杀害同伴这种事。”

“不是!不是……但……如果我不努力战斗,就会死……”

“那同伴们呢?他们就应该被蒂亚尼斯杀掉吗?”

“才不是!”蒂亚尼斯尖叫起来,“我不愿意!如果不战斗会死的!”

啪。

面对失控的蒂亚尼斯,露西夫人狠狠一巴掌打在蒂亚尼斯脸上,止住了她的声音和眼泪。

“那么,他们又是为什么要战斗、又是为什么会发狂呢?”

“难道同伴们是自己愿意变成那样的吗?”

“你又是自愿变成那样的吗?”

“你愧疚于杀死同伴,然后承受不了的时候就逃走,让同伴们继续日复一日接受那种压迫吗?”

“对于自己遭遇的一切,还有同伴们遭遇的一切,难道你就要一直逃下去、一直不去面对吗?”

“回想起来吧,孩子……对于压迫的不甘心,对于违背自己心意的命令的抗拒……你知道的吧?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他们……是错的。”蒂亚尼斯捂着脸,喃喃自语,“他们逼迫我们战斗,害死了好多同伴……”

当初逃跑,真的仅仅“不想战斗”吗?

——沉寂在体内的血液,加速流动起来。

不对。蒂亚尼斯想。

不仅仅是“不想战斗”,不想再吃药、不想因为药物的抗拒反应半夜疼得睡不着;不想舞刀弄枪、不想学如何致人死地、不想在笼子里和同伴们殊死搏斗;不想听见同伴发狂的声音、不想三天两头看见自己身边少了几个人……

不想再任由他们摆布了。

一股燥热的感觉,从骨髓深处传来。

再也不想被他们当做机器,一边奋力搏斗,一边被抽取血液、记录数据。

蒂亚尼斯是个孤儿。从小就在孤儿院。所以在被带去实验时,并没有什么慌张。但直到她逃了出来,才发现——生活并不是这样的。

于是,她更加坚定了决心。

绝不能被他们抓到。

蒂亚尼斯很羡慕苏西。在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里,蒂亚尼斯的羡慕比得上好几年加起来的量。

她能趴在餐桌上一边吃早餐一边看连环画;她有自己单独的小房间;她能和母亲到街上玩……

她突然想起刚才苏西天真的话语。

——坏人就要被惩罚,正义会保护弱小的孩子们!

正义……是什么?

内心深埋的一颗种子,正在生根发芽。

西卡说,正义就是信仰。是能够为之一战的东西。

他和搜捕队队长拼命战斗……是为了正义、或者说信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但是……他胜利了。他战胜了一个比他高三级,战斗经验丰富的人。

被骨髓和血液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浇灌。

因为他有信念吗?

——为什么你觉得世界上,没有人会为了虚无缥缈的信念去奋斗?

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战斗。难道人不就应该服从上面的指示吗?

……不对。

那是一颗火焰的种子,星星点点,燃起了反抗的狼烟。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为什么最强大的狮子要告诉小兔子去抵抗大灰狼的欺负呢?

为什么西卡要去挑战一个绝对没有胜算的对手呢?

为什么,我,要逃跑呢?

露西夫人看着蒂亚尼斯,问。

“现在,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逃跑、以后又应该怎么办了吗?”

源自吸血种的骨髓正在躁动不安。

“嗯。”

源自魔王的、桀骜不驯的魔力,正在汹涌咆哮。

蒂亚尼斯擦了擦眼泪,抬起了头。

被漆黑裂痕爬满的金色竖瞳,看着露西夫人的眼睛。

“因为人,就是一种无论怎么被染黑、无论陷入何种绝望,也会心向光明、向往希望的生物。”

耀眼的光芒在她的眼中闪耀——在那只属于她自己的眼睛里。

“所以,我从那里逃出来了。”

反抗的灵魂至此——

“然后,我要背负起所有同伴的命运,向他们发起挑战!”

挣脱枷锁——

蒂亚尼斯第一次,意识到命运这个概念。并且她——决定面对。

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