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这样就——”

少年的剑穿梭于风刃与冰刺的间隙中。

“得手了——!”

木刀稳稳地停在离达莉娅的鼻尖约有三公分的距离,被剑刃卷起的微风骚动着鼻翼,达莉娅向后退了一步,捂着鼻子,轻轻打了一个喷嚏。

“这次是我赢了,达莉娅姐姐。”木岛悠解除架势,露出了略带得意的微笑。

“是是——”达莉娅没好气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擤擤鼻子,“这样子悠就是243败1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追平只是时间问题,达莉娅姐姐的进攻模式我都已经看穿了。”

“那是我在让着你而已。”达莉娅吐了吐舌头,“我还没拿出真本事呢。”

“手下败将都会这么说。”悠丝毫不理会达莉娅的辩解,只沉浸在自己来之不易的首次胜利之中。

“不过赢了一次,你就把之前两百多次的教训忘得干干净净了是不是?”达莉娅抱胸,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已与她几乎同高的少年。

今年十七岁的达莉娅差不多已经发育完毕,可相对的,悠还只不过刚刚进入青春期不久,光想到自己以后很可能还要抬头仰望这个比她小四岁的弟弟,达莉娅就会陷入到未来长姐威严尽失的担忧与不快里。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个曾经幼稚懵懂的男孩,确实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点一点地成长着。悠在五年前对达莉娅许下的愿望,正通过他一步步的努力不断地向现实靠近。

她与悠之间的比试自那天起,便以一周一次的形式持续到了现在,最初,双方的实力根本没有可比性,可渐渐的,随着悠剑术与体能上的进步越来越明显,达莉娅想要轻松在比试中取胜也成了一件颇有难度的事。

当然,这是在达莉娅刻意“放水”的前提下。

“既然你那么嚣张,看来我也不用考虑出手的轻重了。”她向悠比了一个鬼脸,“下周有你好受的,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乐意之至。”

本来只是抱着锻炼对方的目的才会陪他一直嬉闹,但在输过一次后,达莉娅熊熊的取胜心才开始真正的燃烧。她并非在故意吓唬悠,事实上,如果让现在的达莉娅稍微认真地同悠比试一次,后者可能连十秒也撑不下来。

这五年里,她在魔法上的造诣正以远远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速度加深着。

“达莉娅大小姐。”年轻的女仆不知何时站到了连接着后院与城堡的走廊前,她略微俯身,出声打断了达莉娅与悠的交谈,“老爷在书房,有事找您。”

“父亲大人?”达莉娅不再与悠计较,她一边整理着自己在刚才的比试中乱掉的头发,一边向女仆确认,“没有叫悠一起么?”

“是。”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达莉娅点头道,她迈上阶梯,突然又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悠,帮我从烘焙坊买两盒蛋奶酥回来,好久没尝味道了。”

“为什么叫我去……”悠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弟弟帮姐姐跑腿不是天经地义吗?”达莉娅如呲牙咧嘴的野猫一般眼露凶光,“还有,不要和店里的小姑娘眉来眼去!上次去的时候,她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在你脸上了!”

身为混血儿的木岛悠对于帝国的年轻女性而言,本就有一份独特的吸引力。常年练剑所锻炼出来的内敛与沉着,再加上他本身就生得秀气静美,走在街上很难不被人侧目而视。这也是令达莉娅莫名窝火气恼的一点。

所幸悠平时并不爱出门,安塔利斯也从未向外界提起自己收养着这样一个男孩,否则,帝国的各大贵族和官僚恐怕立刻会纷纷为了自己的女儿,络绎不绝地朝安塔利斯提出婚约之请了。

使唤完悠后,心满意足的达莉娅回到贝萨斯堡,敲了敲书房的门,随即旋转把手走了进去。

安塔利斯坐在正中央的书桌前,戴着圆片镜,正在为一本厚厚的藏书做笔记与注解,他见到达莉娅进来,便阖上书本,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鼻梁。

“难得的休假日,父亲大人还在工作么?”达莉娅关上书房的门,站定在安塔利斯面前。

“不,这本书前几年读了一半,这段时间有空,重新把它捡起来而已。”

年逾五十的安塔利斯,方正而沧桑的脸庞消瘦见骨,银色的白发几乎爬满了头顶与两鬓,看上去甚至与迈入古稀之年的老人无异。与日益萧索的身体不同,那对黄铜色的眼睛里仍满溢着求索的精力。

“还请你以身体为重,父亲大人。”

“待在家里的时候,就不用加那么多敬称了吧,你在八岁的时候还是叫我‘爸爸’来着。”安塔利斯感慨着说道。

“真是的……再怎么说,我也早过了那种年纪了。”面对安塔利斯满是孩子气的要求,达莉娅只得无奈地叹气,“再者,要是我显得和自己的父亲太过亲昵,只会被别人当作是不够独立的表现。”

“这也是你不愿来我的实验室,反而跑到海因茨那边的原因?”

年初时,达莉娅在仍保留着圣都灵的学籍下被破格招入帝国军方的研究部,却出乎众人意料的,没有选择与她的父亲共事,而是接受了海因茨·奥尔德里奇的指导。

“不,不全是。”达莉娅摇摇头,停顿了一会儿,开口补充道,“主要是遇到了有趣的人。”

“是那个卡特斯托菲·巴里耶吗?在她还在圣都灵读书的时候,我曾担当过她的导师,确实是个天资聪慧的孩子。不过,你会对同龄人产生兴趣,还真是少见。”

“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一味地奉承我,而且有着与态度相匹配的才能,光是这两点,就足够改变我之前的想法了。”达莉娅笑着甩了甩脑袋,把这个话题抛诸脑后,“父亲大人,你特地叫我来,难道只是想问我的交友情况?”

“怎么,你愿意和悠聊上一整个下午,却连寒暄的时间都不愿留给自己的父亲?”安塔利斯苦笑着,语气里似有一丝丝不满与嫉妒。

“是是,是我不好,所以快说正事吧。”达莉娅被父亲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她绕到安塔利斯的背后,双手搭在他宽厚却僵硬的肩上,开始为他按摩。

“达莉娅,你对现在的芙兰格顿帝国,有什么看法?”

“——!”

从未在父女谈话中出现的内容,突然被安塔利斯提起,达莉娅的身体如触电般怔了怔,随即马上又恢复镇定。

“如果说克洛维亚斯王国是漂浮在海洋上的一角冰山,那么,弗兰格顿帝国就是一座浮冰上的宫殿。”达莉娅如实给出自己的观点,“华丽而又脆弱,就像小孩子在沙滩上雕砌的城堡。”

“你是想说,帝国在一开始就建立在了错误的根基上么?”

“这是事实。”达莉娅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父亲大人,你不那么认为吗?”

这是达莉娅在十二岁时就形成的世界观,即使历经五年也不曾改变。

“然而,若非如此,帝国也不可能坚持近千年的时光。”

“假如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话,那么最初的分裂便是最大的错误。”达莉娅争锋相对地继续说道,“连强大如龙种、精灵那样的存在尚还团居在一起,远不及它们的人类又有什么资格建立三个不同的国家?如果把三个国家的资源整合在一起,人类在这千年间的进步又岂止这么一点?”

“……”

“哪怕劳伦斯家注定要延续先祖的步伐,继续「引导」人类前进——我想,弗兰格顿帝国并不能代表人类的未来,至少,现在的帝国不能。”

“真是凌厉的看法——”安塔利斯感慨地闭上眼睛,“一直以来,劳伦斯家都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帝国以劳伦斯家为核心运转了数个世纪,我们也不想放弃在帝国取得的成就,没想到,「劳伦斯家存在的本身」却成为了戕害帝国的毒药。”

“不过,我倒觉得,帝国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达莉娅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一丝安慰,“以前我认为圣都灵里都是一群混吃等死的白痴。事实证明,不世出的天才在帝国里还是有不少的,只是他们都碍于劳伦斯的光环,不敢在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才能而已。”

“没想到,卡特斯托菲能改变你那么多,你们应当是很好的朋友吧。”

“谈不上。”达莉娅撇撇嘴。

“达莉娅,你看看这个。”安塔利斯拉开书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一纸烫金的信封。

“这是……”达莉娅接过信封,揭开已经撕去的封口,看到了落款处所著的名字,“伊恩斯·赫罗斯菲尔……艾尔蒙特学院的学院长?”

“这样的信在我这里还有不止一摞,从好几年前起,她就一直都在邀请我去艾尔蒙特学院任教。”

“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吧?那位「神辉幻影」,会坚持做那么没意义的事吗?”达莉娅的眼皮跳动,想让身为帝国首席大魔导师的安塔利斯赴往王国担任学院教师,不论从哪个层面来看都是无比荒唐的请求。

“换个角度考虑,是她早就预料到我会有这种想法也说不定。”

“父亲大人?”

“我已经给伊恩斯写了回信,打算答应她的邀约。”

“你是认真的吗,父亲大人!?”安塔利斯轻描淡写的回答,却在达莉娅的心海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帝国怎么肯让你这么做?”

“总理大臣那边,我会想想办法的。再怎么说,那些人也不可能把我囚禁在帝国的领土里。再加上,轻量化万用魔素炉的研究也已告一段落,第一批试作机在其他城市的运转也很正常。在另开新项目之前,适当地与王国做一些学术上的交流,并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安塔利斯似乎对这次的行动早有规划。

“而且,我想伊恩斯也很愿意指导像你这样的学生,你不是不止一次提出想到艾尔蒙特求学么?”

“话是那么说,但是……”达莉娅意识到安塔利斯想让自己也一同前往王国后,露出了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父亲大人,要是劳伦斯家的先辈们早就察觉到了帝国的腐朽,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试着做出改变?帝国不可能轻易地让我们离开——没有谁比你更清楚这件事。”

“那是因为……”安塔利斯轻轻地,带着自嘲的口吻说道,“这个世界上最为深爱着这个国家的,不正是我们劳伦斯么?每一代的家主用生命与灵魂浇灌的这片土地……它所能达到的那个「未来」,又怎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安塔利斯之所以想退出研究的第一线,正是不想让劳伦斯的光环压制了其他身怀才能之人的成长。

“离开不代表着抛弃,而是一种更为长远的爱护。”

“无法理解……”达莉娅咬着嘴唇,她对帝国没有半分好感,更不能对安塔利斯的这份心意感同身受。

“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达莉娅。倘若我的目的只是如此,就不必把你也一起带出来了。”安塔利斯轻轻叹息一声。

“没错,如果没有‘质子’的话,帝国是不会乖乖让父亲大人出走的。”

安塔利斯的举动中,确实有着属于他的私心。

“那就是因为你,我的女儿,达莉娅。”

“我……?”

“你在这几年里,展现了人类所不可能拥有的天赋,即使你在其他人面前隐藏得很好,但是,就算再怎么不称职,我毕竟是你的父亲,没有理由不注意到你的变化。”安塔利斯有些自嘲地说道,他伸出自己已显得干枯萎缩的手掌,放在达莉娅搭在他右肩的手背上。

“父亲大人……”达莉娅空着的那只手,半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天生异能「Channel」,那便是你持有的力量,为什么一直不和我提起呢?”

“那是因为……” 达莉娅慢吞吞地辩解着。

自从那份奇特的天赋觉醒以来,达莉娅便下意识地刻意向外界隐瞒它的存在,尽管她自己也不清楚要这么做的原因。

仅仅是有一种“非这么做不可”的直觉作祟。

“达莉娅,你对这份力量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恐怖——这么说虽然有些奇怪,但我还是只能那么形容……”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自然而然地称呼那份能力为「Channel」一般,达莉娅对天生异能的理解还远远达不到了如指掌的程度。

“说实话,我甚至觉得那已不是「才能」所触及到的范畴,更像是某种——”

“诅咒。”

“恩赐——咦?”听到安塔利斯与自己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词,达莉娅疑惑地眨眨眼。

“天生异能象征着直通「根源」的钥匙,对人类而言,这份赐予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直通……根源……?”对于安塔利斯给天生异能开出的评价,达莉娅实在是有些不能理解,“Channel的能力确实是一般魔法使无法想象的,但要说这就是世界的根源,未免也太……”

“世界的根源,也就是诞生魔法的「理」,无数天才的魔法使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到的事物,却与这么一个简单而质朴的能力有关——达莉娅,你肯定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吧,但是,那就是事实。”

“我自知凭我的天赋,不论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再向根源前进一步了,不过达莉娅,当你因「Channel」而招致掠夺与杀戮时,自然会明白这份力量潜藏着的意义。”

“掠夺……?Channel是属于我的才能,才能怎么可能是能够被掠夺的东西?”

“现在的你不用去纠结这种事,当务之急,是让你具备足够自保的能力。”安塔利斯语重心长地对达莉娅嘱咐道,“比起帝国,王国才是更适合培养魔法使的土壤,如果能得到伊恩斯的教导,你成长的速度应该会比现在快很多,凭借天生异能的加持,说不定三十岁前就能成为彼尔德级大魔导师。”

“父亲大人,为什么你会了解那么多关于天生异能的事?我之所以会得到这份能力,到底代表了什么?”

安塔利斯的半遮半掩勾起了达莉娅的好奇心,她自知天生异能并非只是一种单纯的天赋,作为实际上的持有者,她迫切地想知道那背后的一切。

“等到与伊恩斯见面的时候,我会好好和你解释的。”

“我知道了……”既然安塔利斯对她这样约定道,达莉娅也明白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说起来,悠该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贝萨斯堡吧?”

“王国内有不少历史悠久的剑术流派,悠说不定也能在那得到很好的锻炼。”安塔利斯喃喃道,“他的父亲已经整整九年没有消息了,恐怕……”

“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达莉娅,等我走后,如果他能稍微帮上你的忙的话……”

“未来的事,只有在未来才有定论。”达莉娅抽开安塔利斯的手,踱步到书房的门口。她听得出安塔利斯话背后的含义,正值青春的她不愿接受那样的考虑。

“我不像你那样爱着这座帝国,父亲大人,然而,我姑且也期待着——”

“能和你一起,见证你所盼望的那个未来。”

达莉娅转过头,对安塔利斯露出纯粹浪漫的笑容。

仿佛回到了九年前,父亲的手心抚过她小小的额头。

……

…………

………………

毫无征兆地,塔克道尔吹起了一道小小的烈风。

“这是……老爷他之前……说要托付给小姐的东西……”

“啊……嗯,好……”

达莉娅慢慢接过家里的女仆长用她颤抖的双手递出来的,一把闪着银光的小钥匙。

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在贝萨斯堡侍奉了半辈子的女仆正捏着手帕,不断擦去自己止不住的眼泪与鼻水。这是达莉娅第一次看到,那位平日里以严厉素称的老嬷嬷竟会露出如此悲伤的神情。

达莉娅低着头,她不想像眼前的这个人一样肆无忌惮地流泪。

安塔利斯·德·劳伦斯死了。

在他向帝国政府递交休假报告,准备带着达莉娅与悠迁居克洛维亚斯的时候。

在帝国的自我救赎即将开始之际。

死于在实验室例行临检时的一场「意外的样本爆炸事故」。

——那样的解释,只能骗骗无知愚蠢的帝国公民而已。

当今人类最强的大魔导师,死因却是「魔素炉核心的参数错误」?

她最为敬仰的那个人所面临的结局,竟然如此滑稽而无聊——

开什么玩笑!?

达莉娅攥紧拳头,修长的指甲陷进手心,殷红的鲜血顺着手指关节滴下。

挑衅也好、警告也好。

这份突然降临的预谋,就是安塔利斯深爱着的弗兰格顿给出的最终答案。

浩大的葬礼持续了整整一周的时间。

不仅是南方的克洛维亚斯,连有着一海之隔的三日月,甚至连圣都教会国都派出了专门的代表前来吊唁,祭奠这位大魔导师的逝世。

然而,唯有达莉娅·德·劳伦斯,这位继承了“劳伦斯”名号的十七岁少女才能明白。

她的父亲,帝国首席大魔导师安塔利斯·德·劳伦斯——他的死亡对芙兰格顿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什么也不是」。

比佃户杀死年迈的耕牛还要果决。

当她站上帝国枢密院前的广场,宣读着不知是谁准备的悼词时,眼底下是黑压压一片肃穆的人群。

与无言的缄默相对,从他们投向自己的目光中,达莉娅找不到哀悼的要素。

粘稠、狂热、渴求——

仿佛被无形的重力钳住了自己的四肢,达莉娅这才发现,自己于这五年间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她感受到的不是宛如长不大的孩子对永远伟岸的父亲抱以的「依赖」。

而是吸血的水蛭在找到下一位宿主之后,发自内心的安慰与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