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尾兽族群的首领正面临自己六十多年来最艰难的时刻,它甚至觉得,六十年前的那个灭族之夜比今天还轻省一点。

首领的脚边是一具尸体,在更早一些的时候被首领亲手砸碎了脑瓜。

这是一名号角手。昨天夜里,当看到高地上亮起火光的时候,首领当即下令让穿着妖魔硬皮、手执妖魔武器的精锐战士放弃进攻的准备,撤到后方来。但是,这个可恶的号角手只吹了一半的信号,就被角马群吓得丢掉号角逃回来了。

只吹了一半的撤回信号和进攻号非常像,尽管族群的战士都受过分辨号声的训练,但在紧张状态下,周围还都是嘈杂声,这些精锐战士大部分都听错了,在最糟糕的时机发动了进攻。

原定配合精锐战士进攻的星尾兽骑手和骑马战士都因为坐骑受惊而无法行动,在夜间的雨天,它们只能摸黑向防御完备的阵地发起绝望的攻坚,相互之间也几乎无法配合,还要面对敌人不需要考虑的敌我识别问题。

它们训练有素、骁勇忠诚,然而正是这些被首领看重的优点反而害了它们——它们完成了在黑暗和混乱中登上高地的任务,在占尽不利的情况下硬啃防线死战不退。

因为一个错误的信号,首领最强的矛头折断了。

旧恨之上再添新仇,首领决心一定要消灭敌人,不计伤亡。

天亮之后,一夜没阖眼的首领依旧忙碌不减,它约束族群,平息土丘上的混乱,派助手巡视各部分,收拢逃散的成员,召回在河对岸和下游埋伏的小股力量。号角声此起彼伏,骑马传令的骑手东奔西跑。经过一上午的努力,首领总算找回了一百多个族群成员。

尽管损失惨重,但尚有一战之力。妖魔虽强,但说到底也只有五个,她们被砍之后也会流血,割下脑袋也会死掉,本质上和狮子、花豹没什么区别。

首领将因埋伏地较远没有卷入混乱,而实力保存完好的预备战士派到了桥和抛石机附近守卫,再慢慢清点其他部分的族群成员,重新部署。

就在这时,一支投矛从天而降,刺穿了一个在图腾边待命的骑手,以及它胯下的坐骑。紧接着,一只包裹着灰色硬皮的脚从上方飞踢下来,将图腾的柱子从正当中踢断了。

首领意识到自己有些托大了,自己在天亮之后停留在同样的地方太久了,但这也没办法,它必须在高处显眼的地方树立图腾,不断发号施令才能快速聚集自己的族群。首领同时也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为了清点人数从图腾柱下离开,不然这会儿死的就是自己了。

发起突袭的是一个长着角和翅膀的妖魔,在所有敌人中,这个最棘手。她几乎不需要助跑就能原地起飞,手里的武器比其他人都坚固,落地之后没有谁能近身,她想走的时候也拦不住。首领安排了弓箭手埋伏她,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报告说看见她再出现了,首领还以为她已经被射死或者毒死了。

“喔嘎!塔嘶侬!”

首领立即推到族群中支使成员上去战斗,它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让妖魔看出来自己是头儿,否则马上就得完蛋。

不过,正因为首领很收敛地指挥族群,它的命令只传达到了周围的几个成员那里,惊魂甫定的族群立即炸开了。

族群的反击收效甚微,石斧和石矛碰到她的硬皮直接被弹开了,而她一挥武器,至少会杀死一个族群成员。

妖魔似乎都有这种比石头还硬的表皮,主要集中在胸口,有棕色的、有青色的,最硬的是银灰色的,刺不穿也打不烂,就算用从妖魔手里抢来的武器也不行。令首领生气的是,这种表皮扒下来之后穿在族群成员的身上,不久就会像染了病一样变成红褐色,然后一敲就剥落。

“啊蒯!啊蒯!”

首领一边远离大杀四方的妖魔,一边组织其他成员上前。嘈杂声中,它忽然听到一阵不妙的声音。

是号角声,撤退的号角声。

糟了!今天上午使用号角的信号实在太频繁,被敌人学去了!

首领看着被踢断的图腾,心里凉了半截——那些被部署出去的族群成员要是听到撤退信号,再看不见图腾的话……

“塔啦沙!塔啦沙!”

首领发疯似的狂叫,它的族群不能再溃散一次了,否则不光自己要死,它的族群也全完了。

幸运的是,这个危机其实不大,而且结束的也比预想中要早。

连斩七八个族群成员之后,那个妖魔便飞走了。

她冲过来的时候很猛,看起来像是拼命来的,但战斗时表现得很谨慎,比起杀伤对手,她似乎更侧重于不让自己受伤。

妖魔走后,首领立即大喊着重新稳住局面,并抽空给了对空警戒的族群成员一拳——尽管首领也知道,从太阳的方向飞过来的敌人是无解的,并且只要高度足够,地面上是不会留下影子的。

听到错误信号的族群成员有一部分跑到了土丘上来,但更多的还是不分方向地乱跑。

撤退的号角声还在响个不停,首领赶紧命令其他号角手吹停止信号把撤退声盖过去,又让几个族群成员想办法把图腾再立起来。

忙活了半天,首领才注意到有一个族群成员一直跟着自己,刚才没顾上它。

“嘶滋啥?”首领问道。

那个族群成员结结巴巴地把它的来意说了出来,首领听后,气得又给了它一拳。

它是来报告桥梁遭到破坏的。

经过一夜的暴雨,支流的水位上升到蹚过去会有危险的程度了。一旦桥梁被毁,要么就得冒着被冲走的同时,被居高临下的妖魔狙击的危险横渡支流再攻高地;要么只能是绕行一大圈到水流平缓的地方过河,从南面一个方向进攻高地。无论哪一种都很被动。

首领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敌人破坏桥梁的意图——她们的目标,很可能不仅仅是桥梁。

族群的猎手在捕猎时,有的时候会采取击伤而不打死幼兽,让它吸引来母兽乃至整个族群再一网打尽的策略。如果敌人也是这样想的,那么族群成员前去修补的话,或许正中敌人的埋伏!

首领赶紧叫手下去探查情况,但马上又把传令手叫了回来——等它侦查完回来报告早就来不及了,必须现在就采取措施!

于是首领更改了命令,让传令直接把看守抛石机的战士一并带上去支援,万一真的有埋伏,也可以靠数量优势把守桥的战士救回来。

传令员骑着马,急吼吼地跑去了。首领则一边警戒着天空,一边继续指挥骑手把逃跑的族群成员都追回来。

这伙妖魔,虽然比上一批少,但难对付得多……

想到这里,首领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动摇。

…………

……

看到在巨大木制器械旁的拿玛哈离开了,我缓缓从草丛里探出头来。

莉安基于白天的侦查,想出了一个作战计划——趁拿玛哈疲于收拢聚集的时候,毁掉它们的进攻能力。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莉安空运海德绕开拿玛哈的哨卫,从背光的方向直取拿玛哈设置在高地对面一座土丘上的图腾。在绕行途中,莉安放下海德,让他借助高草的遮蔽潜行到分散部署的拿玛哈之间,用它们的号角吹出撤退的信号,没有犄角的海德完完全全是个小个子,非常适合这个任务。信号想起时,从高地后方下坡前出到桥边的卡莉乌斯用大斧破坏桥梁——有树林和满地尸体的掩护,这个任务也很容易。

当拿玛哈族群混乱四起的时候,作为小队中唯一外行的我再动身找到拿玛哈用来抛射石头的器械并藏起来。小欧则是留在高地上制造动静欺敌,以免拿玛哈闯了空营。

尽管这个计划听起来需要多方协同,变数很多,但实际执行起来还算顺利。毕竟混乱总是对数量较少的一方有利,而且有了莉安的侦查,拿玛哈的部署就像溪水中的石头一样清晰。

守卫木制器械的拿玛哈果然被引走了,可能是命令仓促,它们居然一个都没留下。

或许是为了测量和校准方便,除了当诱饵吸引莉安的那具器械,其他四具都正对高地并排放置。我走到其中一个木制器械旁边,近距离端详一番,不出所料,我找到了一个应该存在的零件。

在先前的战斗中,我猜测拿玛哈抛石到高地上应该用的是最简单直接的杠杆器械,而如果用杠杆的话,就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零件——轴,兼有坚固与圆滑的轴。做出这种轴的材料,我能想到的只有金属,最好是铁,最次也要是铜。

拿玛哈是无法自己炼铁炼铜的,更不可能有锻铸的技术。它们只能从人类那里,准确地说,是莉莉耶聚落的狩猎队那里取材。因此只要破坏一根轴,整套器械就会无法使用,而拿玛哈大概率是没有备用品的。

我举起锤子,瞄准抛射杆的中轴,奋力敲了下去。

…………

……

当听到族群成员报告抛石机被毁之后,星尾兽族群的首领还热乎的那半截心气彻底凉透了。

敌人十分狡猾,他们只是破坏了用硬硬的柱状物做成的轴——那是族群首领从妖魔那里得到的,数量稀少,且没有备份。

如果是木制结构被毁,还能迅速砍树加工出来,而轴坏了就是坏了,没有补充和修复的可能。

现在好了,刚下过雨,高地上的敌人可以就地取用胶泥来砌石头墙。而自己这边,抛石机没有了,星尾兽受惊跑光了,再想找角马群也找不到了,完全没有攻坚的手段了。

出发的时候,首领自信满满地带了三百个精壮的族群成员,和族群圈养的几乎全部星尾兽与马匹,现在牲畜就剩几匹坐骑了,族群成员死了三分之一、丢了三分之一、还剩三分之一,却没能抓获一个妖魔献给它们的神明。一连几个月,首领派出了大量族群成员去围捕妖魔,以至于连最主要的狩猎都荒废了,它们的祭坛上很长时间没有举行燔祭了。

首领指挥族群成员的气势不减,但它此时在考虑的已经是怎么有序撤退,以及回到族群领地之后怎么平息神明和其它成员的愤怒,保住自己的首领地位了。

正忙的时候,有个族群成员跑过来朝首领大声嚷嚷。

首领本来不想理它,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个倒霉蛋因为迟报而挨了揍的事传开了,这个成员见首领没理自己,直接跑到首领面前叽哩哇啦地说个不停。

被迫听完了报告的首领狠狠啐了一口,那个族群成员报告的不是一个坏消息,但更不是好消息。

族群成员反映的事,是附近的另一个族群首领跑来找自己了。

“嘛莱呔?”末了,族群成员还不忘问首领的指示。

它在问首领要不要把对方带过来,首领则是挥了挥手让它退下。

首领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性格,它要是想来,拦也没用。

不出所料,首领话音未落,身后就有一个家伙直接扑上来了。

“啧!”首领被撞了一个踉跄,不悦地皱起眉毛,把背上的人甩下来。

“哈哈哈!”对方发出看不懂气氛的大笑,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对首领勾肩搭背。

这是一个雌性拿玛哈,在同性里算是个儿高的,留着一头无论是打猎还是劳作都没什么用的黑色长头发,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它是附近另一个大族群的首领,规模比星尾兽族群还大,无论是族群之间还是两个首领私下的关系都还算不错。

不过,星尾兽族群的首领其实不喜欢和这个雌性首领接触——它完全看不透这家伙在想什么。星尾兽族群的首领是靠着漫长的岁月才把族群发展壮大的,而那个雌性首领活过的时间远远超过自己,而且至今看不出衰老的迹象。雌性首领见谁都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从来不会生气,再大的事也无法让它认真起来,这让星尾兽族群的首领很不舒服。

雌性首领见星尾兽族群的首领不理自己,不但没有扫兴,反而缠着它一个劲儿地东拉西扯。

星尾兽族群的首领被搞得不耐烦了,它还要很多事要做,但不包括听这个雌疯子说些有的没的。于是,它指着那块让自己整夜叹息的高地,告诉了对方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本以为说了这些之后无非是两个结果,那个雌性首领被吓到之后走掉,或者说被它当做梦呓一笑了之。但是,星尾兽族群首领的这两种推测里,并无正确答案。

雌性首领的笑容变得深邃起来了。

这家伙,一开始就是冲着她们来的!

星尾兽族群的首领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这个母的,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