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莉莉耶首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一排排草屋之后,我向信馆走去。

虽然名字叫做“信馆”,但并不是只有信使才能住,无论是旅人、猎人还是商人都可以下榻,只不过不会有信使一样的待遇——住宿和饭食都不是免费提供的。

值得一提的是,信馆是唯一一家太阳落山之后还不急着关门的店铺。

商业区的街上还有一两个刚关上店门回家的人,我与擦肩而过的人互道晚安后,转过街角来到盖在商业区围墙边上的信馆。

还没进门,我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吹奏声。

我虽不是乐师,但毕竟身处莉莉耶聚落这样的大聚落,耳濡目染地听过不少乐器的演奏声,所以大致上能确定这种声音确实是来自一种乐器。但它的奇怪之处在于,这种乐器的声音非常短促,不似吹奏乐器那种连贯悠扬之感,反而更像是打击乐器的节奏;它的音色也很奇怪,像是把声音闷在什么东西底下,然后用力吹破那层阻碍漏出来的声音。

是很有特色的声音,可是不怎么好听呀……

我在心里给这段乐声下了这样的定义,跨进了信馆的门槛。

信馆的一楼是吃饭的地方,这里即使在入夜后也会热闹一段时间,信馆的管理人有的时候甚至会点几盏油灯来照顾那些不是夜行性却还是熬夜的人。这样的原因,自然是那些时常造访这里的游吟诗人与乐师了——他们是极少数能提供夜间娱乐的人。

“奈特先生。”

坐在门口的负责人见我进门,站了起来。

我做了个手势让负责人不用接待了,然后问道:“信使们在吗?”

“就在那儿。”负责人说道。

我顺着负责人指示的方向看去,半杏小姐坐在一张放着油灯和盘子的桌子边,微笑着向我招手。

“晚上好,奈特先生。”

“晚上好。”我走到桌边,把信封交给半杏,“这个送到矿山区,麻烦你了。”

“小意思。”半杏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然后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我,“奈特先生,别急着走嘛,坐一会儿吧,今天的游吟诗人可有意思了哦。”

“嗯?”

我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有一个人站在桌子上摇头晃脑的,不过没有在意,经半杏这么一提,我不禁多看了那人一眼。

那是一个相当矮小的人,即使站在桌子上也只是勉强比我高一点而已,他有一张略显猥琐的脸,黄豆大的小眼睛加上尖鼻子。该怎么形容那副尊荣呢……对了,塞拉首领不久前刚刚教给我的那个词——寒碜。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个鼠人,但仔细一看发现他头上没有鼠人标志性的大外耳,而且脸上有鳞片,他是一个穿山甲人。

在那个穿山甲人的周围有好几张桌子边都坐着人,十几个闲散的家伙撑着脸抬头看他,而穿山甲人依旧是陶醉一般地吹着手里奇怪的乐器。

“你觉得好听吗?”我疑惑地问半杏。

诚然,穿山甲人的吹奏的乐器很有特色,但这种单调的声音大概听个一两分就腻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欣赏”这种东西。

半杏发出了开心的笑声,她拿起盘子里的花生,丢了一颗到自己嘴里,说道:“这是在收费啦。”

“收费?”

“是呀,这个游吟诗人是讲故事的类型哦。”半杏解释道,“每次说道精彩的部分的时候他就会打住,然后开始吹那个东西,在座的人要是不能‘打赏’到他满意的份量的话就不继续讲。”

“原来如此。那要是没人愿意给肉的话?”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啦。”

“就是说不一定有下一段喽?”我看见有几个人已经不愿意等下去了,站起身离开了座位上二楼休息去了。

“不,一定有下一段。”半杏确信地说,眼神中有种超乎寻常的热切之感,“再等一分,如果没人打赏的话就我来……”

“半杏小姐,我姑且问问……你为了听故事,用了多少肉了?”

“25千克肉干……还有一条天蛾人的丝做的手绢……”半杏低下了头,以底气不足的声音说道。

“我的天……”我不禁感叹听故事的代价竟然这么大,“你的朋友没有拦着你吗?”

半杏捂住了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小橙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每天很早就睡了……”

“就是说,你‘养游吟诗人’的事没有让她知道?”

“别说了……奈特先生,求你别说了……”半杏羞愧地扭动身体,折腾了一阵之后消停了下来,她缓缓把手从脸上拿下来,露出了一双能看见血丝的眼睛,“再一段……再一段就好……这次是最后的了……”

我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挪,稍稍拉开与半杏之间的距离。虽然这么想可能很失礼,但我觉得要是在这种时候靠近半杏的话,说不定会被传染什么不得了的疾病……

就在这时,斜对面的桌子边,一个人举起了手,大声道:“十千克鲜肉!”

穿山甲人没有立刻停止吹奏,而是腾出一只手掐算了一下,然后在一声长音之后,他才把乐器从嘴边拿开。

人群中传出阵阵高兴的喝彩声。

“就在正面节节败退的时候,幼小的猫人竟然突破了重重阻碍,一路杀到了敌人首领的面前!难以置信!”

穿山甲人刚说了一句话,就又拿起了乐器吹了起来。

不同于刚才讨赏时的敷衍了事,这次的吹奏恰到好处,短促铿锵的乐点仿佛是战场激烈而凶险的还原。即便我没有听过前文,却也能从这段吹奏中感受到故事的主人公所面对的危机感。

“敌人的首领愤怒地迎了上去,他是一个大地精,吼声让天地都震动,身上的护甲有山一样重,手里的枪有树一样粗……”

好像是主人公陷入危险了,这么一听确实是精彩的部分。

“猫人没有畏惧!何等勇敢!她迎着刀枪冲了过去,然后飞身一跃!”说到这里,穿山甲人突然向旁边的桌子上跳去,抓起已经烧光了油的灯台,“这样一跳,竟然跳到了敌人的身后。猫人刺出了刀!”

穿山甲人拿着灯台,按他故事中的说辞比划了起来,动作倒还像模像样的。

“这一刀从铠甲的缝隙里插进去了!可是!大地精的皮肉太厚,猫人的刀太短了!”

“呀!”

我突然间听到了身边半杏的一声悲鸣,然后我的手臂就被紧紧抓住了。转头一看,半杏虽然抓着我,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穿山甲人。

环顾四周,我发现其他桌上的人大抵都是和半杏一样的表情,就连刚才被穿山甲人跳上桌子弄翻了盘子的那桌人也完全不在意他的失礼行为,一个个都高仰着头,听得聚精会神。

“大地精甩开了猫人,根本没有疼的感觉,他用自己的枪敲自己的刀,咣!咣!咣!”穿山甲人一边以口技模拟金属的敲击声,一边用脚踩踏桌面,“何等令人绝望的光景!敌人看起来无法战胜,但是,猫人并不害怕,因为刚才的那一刀,猫人已经偷偷割开了铠甲上的绳子!”

“嗷!!!”

不知从哪个角落爆发出了欢呼声,引得众人一同起哄,就连半杏都在手上加了几分力道,让我的手腕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偷袭猫人!哈!不知死活的傻瓜!”穿山甲人又开始比划了,他以灯台为刀,做出悄悄靠近并举刀的动作,“大刀照着猫人的后脑勺劈下来,猫人早就发现他了,一转身扣住手腕,抢过武器反手一刀!噗——”

穿山甲人一人分饰两个角色,一手举刀一手抓腕,以身体朝向的变化示意自己扮演的角色,他的右手从左手中夺过灯台,然后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真厉害。”我也不禁感叹道。

“对吧对吧!”半杏激动地说,“之前的故事你没听到,那个猫人可厉害了,在神殿那里就很强了……”

“啊……嗯嗯……”我随口附和。

其实我说的并不是故事里的人如何如何,而是讲故事的这个穿山甲人,表演的能力真的很强,一个人边说边做动作,就能把故事中的所有人演得惟妙惟肖。

“只见猫人躲过大地精的长枪,一个箭步蹿到侧面,对准被割开绳子的地方,一刀!”

穿山甲人绷紧全身的肌肉,连他脸上的表情都跟着一起较劲,将手里的灯台刺了出去,从他的语气和动作上,可以想象出故事中的主人公这一刀有多使劲。

“大地精倒在了地上,但还没有死!猫人举起了大地精的刀,抡起来砍向他的头!咔嚓!日晷大小的脑袋被猫人斩了下来!”

“嗷嗷嗷嗷!!!”

刹那间,大厅里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仿佛是战场上的战士为赢得胜利的英雄而欢呼一样。

我不自觉地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在心中为那些早睡的人感到同情。

在热烈的掌声中,穿山甲人深深欠身,行了一个长礼,然后跳下桌子,去找那些打赏的人要报酬了。

手腕上的压力也消失了,半杏难为情地看着我手腕上的红印子,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呜……”

“没关系。”我笑着说,“故事确实很精彩。今天就这样结束了吗?”

“应该是的。”半杏点了点头。

“嗯……”

“我要上楼睡觉啦,谢谢你陪我,奈特先生。”

“不客气,祝你做个好梦。”

“咦?奈特先生不回去吗?”见我还坐着,半杏疑惑地问。

“我稍等一会儿。”我看着满脸堆笑地从住客们手里接过报酬的穿山甲人,“我有话和那个游吟诗人说。”

“咦?可是他已经不会再说故事了哦。”

“我知道,我有别的事要问他。”

“是嘛,那晚安喽~”

半杏向我摆了摆手,走上了楼梯。

住客们陆陆续续度上楼休息,一楼只剩下和信馆负责人算账分成的游吟诗人了。我这才站起来,走到穿山甲人的身边。

“游吟诗人先生,可以耽误一点时间吗?”

我俯视着身高只到我腰间的穿山甲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