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雨季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但始终差那么一点儿意思,而且下下停停,像一个无法下定决心的任性神明的杰作。直到几天前,大雨终于变成了它应有的样子,昼夜不分地洗刷着街道。

这个时节,除了沿河而居的两栖类人种比往日活跃以外,黑羽聚落聚居区的商业区已经没什么人会走上街头了。店铺也大都关门停业,躲在屋里吃存粮度日。

不过,就是在这样死气沉沉的街道上,有一类人迎来了属于她们的节期。

一个披着蓑衣的矮小身影鬼鬼祟祟地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栋不起眼的小房子的门边。这栋小房子所有的窗户都关得死死的,外墙上满是霉斑也从不粉刷,看起来像是被遗弃很久的样子,但屋檐下杂乱的足迹还是显示近期有很多人来过。

披着蓑衣的人也不摘雨具,顶着这一身往下滴水的蓑衣推门而入。

刚一开门,一股潮湿的热气就扑面而来,混杂汗臭味和霉变味的气息让来者灵敏的鼻子备受煎熬。那人皱了皱眉,侧身走进拥挤的房间。

和门外冷清的世界正好相反,屋里是一副热火朝天的场景。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手里攥着刻有不同点数的木牌,时不时抽出一两张往桌子中间一丢,周围就会发出一阵或懊恼或兴奋的喊声。几盏油灯摆在桌面上,小小的火苗随着人群的拍桌呐喊摇曳不止。

那张桌子边还有几个空位,似乎就是为蓑衣小个子这样后来的人准备的。

穿蓑衣的人也不急着入座,而是绕着桌子走了半圈,逐个扫过这些人摆在桌子上的财物——几堆肉干,大约三五千克的样子;几件织物,都是粗麻的,价值不怎么大;一对铜器,像是盛酒用的提梁卣……

那人思索了片刻,走到一个空位后面,脱下蓑衣的上衣搭在椅背上,然后把椅子拉到一边。在场的所有人,连参与者带看热闹的都没有在意这个刚来的家伙,以热切的眼神注视下一个扔木牌的人。

啪——

一柄佩剑被拍在了桌子上,这显然不是和那一堆堆肉山一样是用来抵押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里,一时间,闹哄哄的房间里一片寂静。斗笠上的雨水从帽檐滴下,落在佩剑的护手上,让所有人都注意到铸出来的符号。

“你们,谁赢了?”艾茵按着佩剑,抬起头来问道。

斗笠之下露出了一件洁白的披肩,上面还绣着黑色羽毛的图案。

众人步调出奇的一致,看了看佩剑,又看了看披肩,异口同声地回答道:“你赢了呗……”

赌场是黑羽聚落明令取缔的场所,但只要有闲不住的人,这种地方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死灰复燃。有的郡府倒也默许了这种场所的存在,并且和这些赌场的负责人明里暗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这一次,即使郡府里有人撑腰,赌场主也不敢造次——艾茵身上的那件披肩,就算郡长看见了也要行一个大礼。

艾茵扯过桌上的一件外袍,平摊开来,对众人说道:“都放这儿来。”

这些赌徒倒也轻车熟路,她们先是把明面上的赌注摞到衣服上,然后纷纷主动掏兜儿,最后衣服脱得只剩内装。

片刻之后,这个房间里就只剩一群身着单衣、双手被反绑起来的人,和一张面上干干净净的桌子了。

…………

……

橙华再次发现艾茵的时候,她的身上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褡包。

看样子,她和芷唯依分开的时候没有带多少装具和补给。不知道那个褡包里有多少肉食,这直接决定艾茵接下来可以脱离聚居区行动多远。

经历高原一战之后,搜索队已经没有再合围一次芷唯依的元气了,尤其是现在芷唯依还得到了一个强力的帮手。可以说,胜利的天平已然向芷唯依倾斜,只是这场较量中还存在唯一的变数,那就是眼前这个看似对谁都没有威胁的小女孩。

橙华站在一栋二层饭店的楼顶,注视着艾茵离开街道。

艾茵冒雨来到了聚居区的后山上,在走过几个带有不明显记号的大树之后,一闪身消失在一个山洞里。一路尾随的橙华跟了上去,她走到洞口还未探头往里看的时候,锋利的剑刃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她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躲开的橙华,下一瞬间就看见自己的斗笠上多了一道平滑的切口。

没有时间恢复体态了,第二剑已然杀到眼前,橙华拔出藏在手甲下面的匕首迎战。

大雨之中,金铁相击迸溅出的火花转眼间就消泯在湿气之中,但很快就有更多火花照亮幽暗阴影下的对决者。

卸下包袱脱去蓑衣的艾茵表现得异常灵活,她死死占据坡度上方的位置,每一剑都带有迅猛的破风声,为撕开双刃的防御接连发起进攻。

被不便行动的蓑衣与武器长度过短所拖累,橙华在交锋中极少有机会登高一步进行反击。即使几次向艾茵卖破绽,艾茵都不为所动,始终保着自己的步调,猛烈而稳健地发起每一次攻击。

橙华无心恋战,她改变战术,小心地移动到一处没有植被覆盖的光滑岩坡边,最后一次弹开剑刃后顺势一个滑铲,顺着湿滑的岩坡快速下滑。吸满水的蓑衣与岩坡表面几乎没有摩擦,橙华就这样在短短几秒内与艾茵拉开了至少三十米的距离。

艾茵当然不能和橙华一样往下溜滑梯,她直接收剑入鞘,把背后的手弩取了下来。橙华及时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总算有了开口交流的机会。

“等等!我不是敌人,是芷唯依大人让我来找你的!”

“是姐姐让你来的?”听到姐姐的名字,艾茵当即放下了戒心,“姐姐现在在哪里!”

橙华先是从树后探了探头,在确认艾茵已经垂下手弩之后,才收起武器走出掩体。

“我不知道确切的位置。”

“你骗人!”艾茵一下子又把手弩举了起来,“你不知道还敢说是姐姐叫你来的!”

橙华的反应同样迅速,还不等自己被照门瞄准,她的双手已经高高举过头顶。

“我没有骗你。”橙华冷静回答,似乎是已经想到艾茵会有这种反应了,“你应该知道,芷唯依大人不能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停留。”

艾茵并不知道她与姐姐分开之后,在芷唯依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在她的心中,姐姐仍处于被数量众多的精锐搜索队员围追堵截的险境,橙华的话轻易地说服了艾茵。

“芷唯依大人为了寻找你折返了一段路,现在正处于搜索队包围的中心,处境很危险。”

“姐姐……那我该怎么办啊?”

艾茵眼眸中的冷静已经消散了大半,她只是听到橙华重复了一遍自己已经知道的事,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芷唯依大人为了找你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事了。”橙华再一次加深艾茵的慌乱。

因为橙华的这句话是真的,所以完全没有让艾茵起疑。

“汪呜!我要去救姐姐!”

“不,你现在不能乱跑。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快告诉我!”艾茵已经顾不上怀疑了,她满脑子都是姐姐的安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恳求道。

“跟我来吧。”橙华向艾茵递出了手。

艾茵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手。

…………

……

笃笃笃——

在一栋老旧的木屋前,橙华抬手敲了敲门。

门的另一侧传来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不多时,伴随着门轴垂死呻吟般的吱呀声,霉迹斑斑的木门徐徐开启。

“是谁呀……”

一张苍老的容颜从门缝中渐渐显现,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已经掉得没剩几根了,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如同被篆刻在青石上的花纹,将连片的老年斑割裂成细碎的小块。深陷的眼窝中,一双浑浊的灰色眼珠仿佛镶死其中,一动不动,只有松弛的眼睑时不时闭合一下,证明他还是个活物。

“您好,帕斯先生。”橙华问候道。

“你是谁呀?”老人转动他几近失明的眼睛,无法分辨出对方是谁。

“我们是半杏的朋友,想请求您的帮助。”

老人这才发现橙华身后好像还站着一个人,连忙让出门口的位置,对二人说道:“原来是半杏的朋友啊,快请进。”

老人对橙华没有半点戒心,在听橙华说明来意后,老者当即答应腾出一间卧室给艾茵暂住。说是腾出来,其实也就是为艾茵打开了一扇闲置房间的房门而已。

这栋小木屋位于聚集区边缘,若非刻意造访,几乎没什么人会经过此处。

“你先在这里住下,我会设法将芷唯依大人带来的。”橙华嘱咐道。

“嗯……”艾茵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可是,如果我一直留在这里的话……”

这个聚居区的位置,仍然没能跑出搜索队划定的最大包围圈,耽误的时间越久,包围就会越紧密。艾茵就是在担心这种情况的发生。

“如果芷唯依大人无法在短时间内赶来,我会带你到下一个藏身处的。”

“我明白了。”

“这几天尽量不要外出。”橙华边说边把收拾屋子时脱下的外套重新穿上,向门外走去。

采取深居简出的方针,在隐藏自己的同时,也堵上了了解外界情报的渠道,对艾茵来说有利有弊。而在橙华看来,越是周密的计划就越是要减少不确定的因素,她无法准确预测引导芷唯依和搜索队的行动,但只要能把艾茵牢牢控制住,她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等一下。”艾茵说道。

“还有什么问题吗?”

“突然想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橙华。”橙华如实相告,这个名字对于现在的橙华来说已经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橙华小姐,你为什么要帮助姐姐呢?”

看样子是艾茵终于想起来怀疑橙华了。

“我和芷唯依大人有共同的目标。”

橙华如此说道,并不多做解释,径自离开了房间。

…………

……

年久失修的木屋任由风吹雨打,坐在床边的艾茵感受到身下的床板在微微摇晃。

每当一阵风在窗口呼啸而过的时候,木屋都会随风声吱呀作响。透过无法关紧的窗缝看去,一棵巨大的水杉在风雨中抖落了最后几片黄叶,它似乎没能熬过先前的旱季,即使雨期早早来到,它的树梢上也没能生出一根新芽。

艾茵呆愣愣地端坐已久,她不知道姐姐身在何处,就连眺望姐姐的方向都不知道该看向何方。她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有不安,有担忧,有迷茫,有无助……但其中占重头的,恐怕还是失落吧。

——要是我能帮姐姐做更多的事情就好了……

一路之上,艾茵只是在很有限的事情上成为姐姐的助力,即使在艾茵向姐姐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后,在急难险重的事情上,姐姐总是将艾茵视为“必须保护的对象”,将艾茵安置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后再行动。

只是被姐姐保护是不行的,只是被姐姐关爱是不行的。

不可以拖姐姐的后腿,一定要帮助姐姐到北边去……

“咦?”

想到这里,艾茵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虽然在没有遭到堵截之前,姐姐的路线一直在向北延伸,但姐姐何时说过一定要去北边了?自己又为什么如此确信姐姐要去的方向呢?

不,在此之前……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让姐姐去北方呢?

艾茵觉得有些恍惚,就像不断深入思考“我是谁?”一样,真实感一片一片地从组成艾茵所在的这个世界上剥离了。

笃笃笃——

一阵清脆的扣门声瞬间让艾茵恢复清醒,支撑自己的地面还在,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也没有扭曲成漩涡。看来这个闲得没事做的时候才会思考的问题,并没有撼动艾茵世界观的力量。

“小姑娘,饭做好了。”

“啊!来啦!”

艾茵起身奔向房门,将这个疑问暂且抛于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