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营离开迷雾边境的第三天,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位穿山甲人游吟诗人。

“面对想要爬出陷阱的掠食者,拿玛哈拿起了刀,跳进了陷阱之中!”

矮小的游吟诗人一边吟唱着,一边拔起了插在脚边的树枝,纵身一扑而后翻滚起身,双手把树枝挥舞得有模有样。

虽然游吟诗人的动作有夸张的表演成分,但在场的人都看得出,他懂得怎么使用武器。

大概是为了吊我们的胃口吧,在一阵对着空气敌人的攻防表演之后,游吟诗人又拿起了他那枚形状怪异的乐器,噗噗地吹奏起来。

所有人都露出了“又来了啊……”的表情。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精彩关头停顿了,我们谈好的价格是五千克肉干加一顿午饭听他讲一上午,结果他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吹乐器。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借由吹奏的功夫让嗓子歇息一会儿,但那家伙吹乐器的过程中时不时朝我瞟来的狡黠目光让我见见明白过来:这是要让我加价。

我不常听游吟诗人的故事,诗姬莉偷偷告诉我,这是游吟诗人常用的要价手段。

眼看日头已经快到最高的时候了,游吟诗人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不想听他继续磨叽下去了,咳嗽了一声,然后向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游吟诗人的小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将乐器从唇边拿了下来。

“哈啊!庞大的掠食者怎么可能不还击呢!”

后续的故事和我料想的一样,一两个反转过后,充当主人公的一雄一雌两个拿玛哈迎来了美满的结局。

这算是人类的天性吗?明明就算听不完也能靠推测来演绎出故事的结局,但就是非要从创作者的嘴里听到结局才能满意。

当然,故事本身确实很精彩。它讲述的是一雄一雌两个离群的拿玛哈共同对抗动物掠食者的故事。游吟诗人的选材很新颖,也很有趣,只不过对于刚刚在迷雾以北体验过一次难忘经历的我来说,游吟诗人的故事让我有种难以诉说的酸涩感。

一曲终了,算是为这个故事画上了最终的句号。我率先起身,为低头行礼的游吟诗人献上掌声。

“很精彩,游吟诗人。”我礼节性地奉承道,“来我的帐篷里吧,我想和你共进午餐。”

“我的荣幸,劫掠者大人。”游吟诗人把腰弯的更厉害了,谦卑地回答道。

他知道我的这个外号,不用说,我一定也成为他众多故事中的主角之一了。

席间,我们互相递了几番客套话之后,游吟诗人忽然站起身来,向我深施一礼,说道:“劫掠者大人,能否允许我这几天留在您的营地里,为您和您忠勇的部下尽一份绵薄之力消解无聊呢?”

“哦?你知道我们要在这儿停留吗?”

“您的帐篷内摆设略有些多,我想这一定不是劫掠者大人您爱慕虚荣所致。”

游吟诗人的话让同席的诗姬莉露出了一丝不悦的表情。游吟诗人天生有些猥琐的面容加上油嘴滑舌,确实会让诗姬莉这样严肃认真的人不爱看。

话说回来,游吟诗人的分析倒也没错。如果只是为了避暑和休息,帐篷内的通常只会摆一张床和铺盖,急赶路时甚至连架床都免了。而我的帐篷里不光有书桌条案、纸笔油灯,还放了一扇屏风将帐篷分成内外两侧。这是因为通行的商队要停留一段时间与附近的聚落做交易,既然必须等他们,住宿条件当然也就没必要过于从简了。

“当然可以,希望你的其他故事也能和上午的一样精彩。”

“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游吟诗人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继续说:“劫掠者大人,我斗胆问您一下,您觉得刚才的故事怎么样呢?”

在我已经给出了“精彩”的评价之后还要问,明摆着是想要我说具体的感想。

“这个嘛……”我捋了捋头顶上的耳朵,“能以拿玛哈为主人公这一点就很新颖,这是常人想象不到的,能给人无限的遐想。”

“您的评价同样很新颖。”

“怎么讲?”

“这个故事说给别人听的时候,听众们大多不感兴趣,总是能得到‘拟人化严重’、‘胡说八道’的评价呢……”游吟诗人眯起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似有深意地说,“而且不光是您,您的部下也都没有表现出反感。请告诉我,您和那些听不出我故事精髓的平庸之辈有什么不同?”

虽然是极尽谦恭的措辞,但游吟诗人所表现出的气场与他的用词截然不同,我甚至觉得他似乎是在试探我。

诗姬莉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她想要拍案而起,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可能是因为我的见识稍微多一点儿吧。”我轻描淡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那……”

“换我问你了。”我打断他的继续提问,“游吟诗人,你去过迷雾以北吗?”

“去过。”

“见过拿玛哈吗?”

“见过。”

“和你创作中的一样吗?”

“大相径庭。”

“那你为什么要编那样的故事呢?”我稍微停顿了一下,并在游吟诗人开口之前就接上了下一句:“你不用回答我,你的理由就是我的理由。”

游吟诗人不再说话,坐了下去。

“快吃吧,吃完和我去领你的报酬。”我取回了对话的主导权,“是六千克肉干对吧。”

“非常感谢,劫掠者大人。不过我可以不要那额外的一千克,只是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您和您的狩猎队一定经历过许多事,我想从各位这里听取些奇闻异事,可以吗?”

“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说。”

“洗耳恭听。”

“这是一个年幼的猫人奴隶的故事……”

用了一中午不紧不慢地讲完了我的故事,边听边记的游吟诗人在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之后,稍稍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挠了挠覆盖着鳞片的脸颊,抬起头对我说:“没想到劫掠者大人也有游吟诗人的潜质呀。”

“你是在夸我吗?”我笑道。

“有一半是的。”游吟诗人把莎草纸卷起来放进随身的背包里,“您说的故事稍稍有些超现实了。”

“就是说荒诞喽?”要想正确理解游吟诗人的话,就得将其中美化和委婉的成分去掉才行,“你担心讲给别人听不能被接受吗?”

“您明察秋毫。”

“让它变得足够吸引人,不就是游吟诗人该做的事吗?”我拿起桌上的水袋,润了润有些干涸的喉咙,“而且啊,现实总是比诗歌更荒诞,你还不知道吗?”

“您说得对。”游吟诗人起身行礼,“感谢您的款待,我先告退了。”

“好的,期待你下午的表演。”我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了陪坐许久的诗姬莉,“诗姬莉,你传我的命令:无论主动还是被动,狩猎队的所有成员,不得与游吟诗人攀谈。”

“遵命。”

“劫掠者大人,这是为何?”游吟诗人不解地问。

“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黑羽聚落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我勾起嘴角,“所以说,不要指望一上午的表演就能把全队人的经历往事都勾出来。”

“好吧。”游吟诗人倒也没有不高兴,坦然地离开了帐篷。

…………

……

接下来的几天里。游吟诗人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他的故事足可以用“精彩绝伦”来形容。

这是一个讲述了一群种族各异的人类被性格恶劣的神明带往另一个世界,在封闭的空间里互相交流、猜忌、厮杀、扶持的故事。游吟诗人表现出了高超的叙述能力,十几个外貌、性格、思维方式都迥然相异的人物,竟被他一张嘴安排得有条不紊,情节设计自不用说,也很出彩。尽管在我的禁令之下,狩猎队之后没有一个人与游吟诗人做多于必要程度的交流,但他们私下里谈论的话题,尽都是这个故事的内容。

只是,这个故事说不完。

明天早上,我们就要启程出发了,而目的地是迷雾边境的游吟诗人不可能在与我们同行。也许这一次分别就再也见不到了,那个故事的后续和结尾,很可能至死都无从得知。

这就是我不常听游吟诗人讲故事的原因。

“本以为这样就解决了的骚动,却因为这样的举动而最终走上了无法回头的绝路。”

这是游吟诗人的最后一句唱词,今天仍旧是掌声雷动,但鼓掌的人,或多或少都在脸上表现出了失望的神色。

晚饭过后,我将游吟诗人叫到了帐篷里。今天,我的帐篷中只有一张床,别无他物了。

“这是你的报酬,祝你在北边有更多的收获。”我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交在游吟诗人的手上。

“感谢您的慷慨。”游吟诗人将布袋搭上了肩,超过二十千克的肉干连同他背上的行李将那矮小的身影压得更低了。

“你今晚就要走吗?”

“我习惯走夜路。”

“一路顺风。”

“承您吉言。”游吟诗人以自己负重满满的腰肌能够承受的极限小小地弯了一下,略施一礼,“临走之前,我有话想问您。”

“问吧。”

“您阻止我与其他人交流,真的是为了让我少赚一点实物之外的报酬吗?”

果不其然,真正的目的还是被这个聪明的家伙注意到了。

“那你认为呢?”我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您有想要隐瞒的事情,对吗?您担心您的部下会在交谈中说漏嘴。”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分别了,游吟诗人的措辞和语调并没有前几天那么委婉,“这和那辆自始至终用篷布盖着的货车有关吗?我发现无论白天黑夜,总有两个以上的人守在那辆车旁边。”

“是的。”我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他已经知道的事,“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意思是不会告诉我更多的事了吗?”

“是的。”

“我可以问问为何吗?”

“因为你的欲望太窄了。”

“不是太小而是太窄了吗……”游吟诗人低声念叨,好像在思考话中的含义,过了一会儿,游吟诗人抬起头对我说:“劫掠者大人,您不可能永远封住所有人的口,总有一天您想隐瞒的事会暴露在日光之下。”

“但愿如此吧。”我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

“那么,后会有期。”

“等一下,我也有话要问你。”

游吟诗人刚转过头就被我叫住,他回转过来,说:“请说。”

“你有一天半的时间,能讲完的故事一定不少吧。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个一天半讲不完的超长篇说给我们听?”

“其实,这个故事只到今天断掉的地方,后面的内容我还没有想好。”

“所以说为什么要讲这个?在我们的心里栓个扣子,是为了报复我禁止交流的事吗?”

“岂敢,我只是想把最好的故事奉献给各位而已。”

游吟诗人低下了头,但在他的长鼻子挡住嘴角之前,我确实看见了他脸上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