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究竟能够留存多久?

正常情况下,很多人都是像这样吧,回首过去,多少会有一种不真切的朦胧感,不禁对自己发出疑问,出现在记忆里的许多幻影真的是自己曾做过的事或到过的地方吗?这也难怪,随着时间流逝,除非是什么印象深刻或者非常重要的事,不然的话就会轻易忘记,具体多久就得看个人的情况了,快的话几天,几分钟就行,长可能就要几年甚至到死为止。

五千年左右的光阴没能让这个男人得到丝毫宽慰,更别提遗忘这种太过奢侈的仁慈,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奖赏,源自深远时光之外的诅咒今天也同样在折磨他,只因他是罪人,即使本人对此从不承认也依旧如此,千年以来不断焚烧头脑的痛感和贯穿所有感官的撕裂感是对他最基本的惩处,只因某人觉得他不配享有常人的体感,呼吸是折磨,走路是折磨,连眨眼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如同在接受拷打,这种痛感在最开始就把他逼疯了,但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因为他的罪,他拥有的“人类”这一身份都被剥夺,可笑的是他没能成为人类的对侧,那些向神献上祭礼以换取力量的存在,就连他们的反面,那些没有任何理智的狂乱野兽都不愿接纳他,他被保持着残存的理性,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看着自己的四肢被无形的力量扭断,连接,然后重塑为他完全没有见过的古怪肢体,他不得不看着染红的河流中映出的脸多出一对眼睛,和没有任何人类特征的狭长兽颅,最为凄惨的还是在遭遇此等不幸之后,他连与众多“同胞”一道,被打入这世界最深处的黑暗中,他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无法做到任何事情,只是蜷缩起完全变异的身体,不断用发不出一个音节的怪吼声咒骂让他沦落至此的少女,就像身处黑暗中的其他人一样。

饮下她的血,吃下她的肉,不只是这个男人,所有曾如此做过的人全部在那一日成为了受她诅咒的奴仆,在异界之花朝天空怒放,宣示终末之光笼罩一切的鲜血之日……经过了这么久,习惯与痛苦为邻的男人反而找回了不少理智,用以达成他从被诅咒的那一刻起就誓要达成的目的。

复仇早已满足不了他,他想要的是更多,能够令他比这世上最下贱的野兽还要肮脏无数倍的心感到满足的黑暗欲望,要让那个自认可怜的小女孩在接下来的所有时日里品尝自己所承受的痛楚,为她无法死去这件事感到由衷的懊悔,如自己诅咒她那样,诅咒赐予她这等命运的神。

在这漫长的时光里,沭琥忘记了太多事情,更多时候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去记住些什么的打算,他只是将在这千年里感受到的所有痛苦和折磨全部刻在灵魂的每一处,深入骨髓的仇恨一刻不停的与混浊的妄念一同促使他在这深暗里保持清醒,只可惜,无论是何等强烈的想法,他终归也无法改变将在这世界的最深处等待谁能仁慈的将它们与世界本身一起结束……

过于明亮,过于炫目的闪光在短短一瞬掠过他的眼前,驱散了所有黑暗,沭琥头一次看清了这永远不会有人找到的深渊里究竟是怎样一副场景,自地表而来,不知流过多少洞窟与暗河才到达这里的水流,在基岩上不知沉寂了多久的死水湖和锋利的岩石首次以自己的色彩被沭琥所见。

他笑了。

几千年来的第一个笑容,只为他在光芒消逝后即刻感受到的直觉,看来神似乎是没有忘记被丢在这里的自己,这道绚丽无比的极光就是最好的证据,从他坠入这里开始,就未曾有过一点裂痕的岩石穹顶首次出现了裂痕,一道不比人类手指宽度宽阔多少的缝隙,却是沭琥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能做到的,最开始的几百年,他每一日都会以这副怪诞的身体全力攻击头顶这片坚硬而冰凉的穹顶,可无论是如何猛烈的攻击,最后却连一点刮痕都没能在这岩层上刻下。

以这微小的裂痕为突破口,沭琥只用了一天不到的时间,结束了他数千年的囚徒生涯。

当巨爪打破最后一层岩石,自丰茂的植被下破土而出,甘美的空气让沭琥发出了得意的咆哮声,上一次呼吸到这种拥有草丛清香的空气,感受到空气的流动时,他还保持着人类的身姿,现在,他看见的只有从生满畸形肌腱的臂膀上延伸出的兽爪,和遍布其上的增生物,被流放至大地深处的悠久时光让沭琥等同于死过一遍,世界对他来说好像是别的什么地方,因而,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顺眼。

杀戮,破坏,狂笑,将自己投身于水泥丛林中的沭琥在街道上肆意释放长久以来的积怨,身着奇怪服饰的人是他上好的猎物,粘在他爪子上的血迹与在口中蔓延开来的血腥让他如醉如痴,他将逃跑的人们撕成碎片,扯做两段,以狂涌的鲜血为自己接风洗尘,虽说比不上那神的恩赐,可人肉的味道依旧和他印象里的一样鲜美,他不再需要像当年那样,为了满足灼烧着身体的饥渴感去吃下人的血肉,然而这种原始而直接的掠夺行为给他与肉体一起被扭曲的心带来了无以复加的快感,有趣的是,这只野兽在不知道吃了多少人以后,竟然逐渐学会了现代的语言,毕竟他们逃跑时慌乱的叫喊与临死时无助的悲鸣实在是太过实用的教材,他甚至掌握了一定程度的常识,最为奇特的变化,莫过于能像现在这样,竟能从变异为失落者的身体里分离出原本是人类的部分,如同金蝉脱壳。

脱离这副怪诞身躯的沭琥,贪婪的呼吸起他能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两只全黑的眼球和其中混浊的金色瞳孔遥望着天空中散落的光芒,还有那颗激起他无数情感的异世星辰,和那天如出一辙,黑洞似的星体在金色光辉的簇拥下夺走近邻星空的所有色彩,只是相比之下,这颗星星被完美的隐藏于仍不断从空中飘散的极光之中,他当明白了其中的意义,并立刻变回那只狂暴的巨兽,向着星星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虽说最后见到的不是沭琥打算见到的人,不过好在是与她类似的什么存在,具体的事情他不打算搞懂,总之,沭琥会遵从这位“第一教条”的指示,直到自己的獠牙与巨爪能接近那个害他遭受这漫长痛苦的少女。

失落者形态下受到的伤害,即使在还原为人之后依旧留存了下来,但沭琥完全不在意他那条被风刃切开的胳膊正不断将淡金色的血液滴落在他沿途走过的道路上,他的笑容狰狞,看起来倒不像是才经历了一场失败,那不过是他没有认真对待导致的结果罢了……反正他这么想就行。

在寒风中露出上半身的沭琥,让凛漪祈不愿回头多看一眼,她觉得光是有那样的念头都会搞脏她的思想,也不是说沭琥真的丑陋到那个份上,只是他人形的身躯无论怎样也无法和正常的人体关联起来,不需要进行任何解剖或拍摄X光片,眼睛没有问题的话,谁都能看出来他骨骼的明显异常,自身体内侧不规则刺出皮肤的骨刺,光看着就会感到一股冷气的青灰色皮肤好像是熔化的青铜,生长过度的肌肉让其失去了应有的温软与线条,肌肉间的接合使他看起来和整块雕刻出的石像没什么区别。

在爱勒的示意下,在场的祭者与TL已经全数离去,返回庄园的道路上还能看见不少沿着上山的道路远路返回的庞然大物,感受到它们前进时地动山摇的沉重步伐,偶尔夹杂其中的祭者在看见与凛漪祈身前的爱勒时,都十分主动的停下脚步,对她低头,或是微微鞠躬以示尊敬,爱勒则以她最棒的笑容回馈每一份敬意,当三人回到庄园时,这里似乎已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不过这种寂静并非以往那样是被限制,而是因为没有任何能发出声音的活物存在于这座庄园内了,在与爱勒的本体接触的瞬间,他们就这么溶解在真正的“极乐”之中,连一点残骸都没留下,仿佛从未存在。

完全没有在意目的地,只是跟着爱勒不断前进的凛漪祈现在才发现她又回到了之前被指引着前来的庄园,不过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回到这么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爱勒大人?您……”

“哎呀,不用总是叫我您和大人什么的,就叫我爱勒!我不喜欢被和你们区别开来!明明大家都和我一样,都是为了追寻我而存在的,为什么一定要分出个地位的高低呢?”

爱勒没有任何谦虚的要素,作为“快乐”这一概念的最高体现,她纯粹到容不下任何复杂的思考,只是以最短的捷径去向自身以及所有存在昭示能够逃离一切痛苦的路途,在她的观念里没有什么立场,也没有什么使命,包括自万物之神那里接下寻找(      )这一重大任务这件事,不过是觉得很好玩。

“好吧,那为什么又回到这边了?爱勒?”

“接下来不是就要去拜访人类们了嘛,在那之前我想再多了解一下人类这个物种呢!”

凛漪祈环顾四周,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教材”,沭琥现在虽然保持着人形,但也仅仅是大体上接近人类罢了,要知道一个正常的人类皮肤表面可不会长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可能凭空变成一只和恐龙差不多大的怪兽,她本想着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人类是什么…….以手中还未生成的风刃干净利落的把那可怜鬼的脑袋从脖子上切下来。

能被这么简单的干掉,肯定就是人类了。

她认识的,以及接触过的祭者不算太多,每个人的能力各不相同,效果也大相径庭,就算没有深入了解,凛漪祈也能确信就算是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想干掉他们中的某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持有的能力必定能够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挽救,甚至使其远离这一结局,当然了,她也不否定有些身手了得的普通人,可那实在是不足以被作为特例纳入考量范围。

“对我来说的话,人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种族吧,我不否定几年前我还是他们的一员,不过,只是作为人的话,实在太弱了。”

双手插兜的凛漪祈毫不在乎的吐露着她对自己前同胞们的鄙视,她不为这种想法感到任何惭愧,事实如此,大多数人如果未被神选中,或是凭自身力量到达某个高处,与尘埃的区别无非也就是会说话走路,吃饭睡觉罢了,当她亲眼见证真神的尊容,聆听祂的教诲后,这样的观念就已深深刻入凛漪祈的灵魂,应该说绝大部分祭者全都是这样,他们明白了,在这无垠的宇宙间,存在着数之不尽的,人的智慧与力量无法理解和改变的深远存在,别说是看清这些存在的本质,人类就连自己所在的世界都没能完全探究,更让人啼笑皆非的,莫过于人类对自己的了解可能还比不上他们之外的这些存在呢。

沭琥对于这一话题恐怕也没什么发言权,他很久之前就不再是人了,何况,他不喜欢把注意力浪费在这些有的没得的事情上,位于他拉伸过的颅骨中的大脑,无时不刻的循环播放他充满恨意的咆哮与诅咒,还有那一日所见的一切,最后,从挂着獠牙的厚重嘴唇后面传出的只有一声冷笑。

“可不是那样哦,人类和我们的kudk有dsse般……”

“爱勒……?”

对爱勒脱口而出的未知词汇,凛漪祈和沭琥都完全无法理解,这不是中文,揉杂的音节听起来也不像是沭琥所熟知的古老语言,毕竟那本就不属于人类的语言范畴,但通过少女的喉咙强行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两块黏滑的物体摩擦时产生的微弱电流,思考片刻之后,爱勒才恍然大悟的笑了出来。

“唔!我可真是的,差点忘记了人类需要衡量标准的专用名词,是这样啦,我是想说,人类在漫长的时间里创造出的和其他种族相比确实是不值一提的,也没有任何种族在意他们,人类却是如此骄傲……我不讨厌就是啦,毕竟啊,人类可是为数不多,试图违抗祂的律法的存在呢!”

语气中满怀赞叹,这是让一旁的两位有些始料不及的,再怎么说,一位神是确实没必要对尘芥般的人类去奉承些什么。

“而且,人类总是在一些时候让我们有些惊讶,试着奉我等为神的族群在这宇宙里的有着udso,按道理来说人类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的……但有人发现啦!有人发现了我等!呼唤我等的名字!不过很可惜呢,嗯……人类的话喜欢用“距离”来称呼shspk是吧?那就是人类离我们在的地方太远了,实在是远的不行,我经常回应他们来着,可是没什么人听见诶……”

揉搓了一下脑袋两侧,整理好思绪的爱勒重整旗鼓,总算适应了人类使用的各种标准,她肯定是知道这些概念的,不过第一次真正的去思考它们的含义,并运用起来,就会难以避免的显得有些生疏,她第一次知道人类需要通过一些“标准”才能衡量出事物的性质,重量、高度、大小、多少、远近,全都是些她完全没有用过的表达方式,毕竟只要向某个地方投去目光,她所见的一切就会主动在她的宏观意识前宽衣解带,自觉将其拥有的性质全数奉上。

如此深邃而低沉的词汇,让沭琥这石像鬼似的躯体也不禁为止打了个寒颤,就连能够在这冰天雪地里以盛夏着装示人的凛漪祈都觉得有一股带着恶意的风突破了她周身的暖流,使她脊背发凉。

挠了几下粗糙的后背,沭琥就地坐下,他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能找个地方去杀个痛快,好用弱者的鲜血抹去几十分钟前所遭受的耻辱,即使作为其原因的凛漪祈就在眼前,可沭琥惊讶的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想弄死她,毕竟,她长的挺好看的,有机会的话也许能够……这一好色的本性经过千年时光的洗礼也没有任何改变,至少他心情不错的时候确实是会根据美丑再决定要不要或者要怎样弄死一个人。

“嗯……看样子我还要花些时间来学习人类呢!说起来,我饿了?”

赭金色瞳孔向上浮起些许的同时,爱勒用手指轻戳自己的脸颊,试图以疑问的语气从他人那里得知她自己的身体状况,沭琥一听倒是来了精神,马上从冰凉的沥青路上站起,凛漪祈当然无法对她的疑惑视之不理。

“是的,我刚才没听错的话,你确实是饿了,爱勒。”

“噢噢,那人类饿了的时候会怎样做呢?”

纯朴的问题反而让凛漪祈感到一阵犹豫,她差点被搞得也不知道这种根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究竟有着怎样的答案,总之,纠结了那么几分钟后,凛漪祈不那么自信的回答道。

“我猜是吃东西……?”

“原来如此!那人类喜欢吃什么?人类喜欢吃人类吗?”

大多数种族在爱勒的记忆中不需要进食这种多余的行为,至于剩下的,反正是给她留下了同类相食才是一种正常行为的印象。

很难回答的问题堆积起来,把凛漪祈的思路彻底堵塞,在想到自己以前与现在都很喜欢吃的东西前,她基于本能的干呕了一声,不过沭琥看起来倒是对第二个问题津津有味,咧开他布满利齿的大嘴笑了笑。

“爱勒……人的话什么都吃,只要是对身体无害的,以及有营养的,具体来说的话是各种肉和蔬菜,还有米面之类的主食以及水果,也有些垃圾食品……那种东西肯定是没什么营养的,你要是想吃些什么的话我这就去准备。”

听到这些只在图书馆似的庞大意识里匆匆瞥见过的名词,爱勒看起来更加激动了,欢呼雀跃的她重复了一遍凛漪祈报上的食物名称,然后转了个圈。

“以及,人并不会吃人,因为那对身体来说本就是有害的,再说这真的太恶……”

“你以为以前的人没粮食和肉吃的时候吃什么?有机会去尝尝吧,好吃的你找不着北!呼呼呼哈哈哈!”

在这方面实在是太有发言权的沭琥大声嘲笑着观念落后的凛漪祈,她既尴尬又有些生气的脸作为笑料来说真是太符合沭琥的口味。

“那我就去吃些人类吧!嘿嘿,人类或许会很美味呢~”

原地起舞的爱勒哼起不知名的歌曲,不断解析着从少女残留在身体里的记忆中对“美味”和“人类”两个词的记忆,少女觉得美味的东西数之不尽,面包,牛奶这种能够在任何一家超市购入的简单食品,以及各种超高级厨师为她专门烹制的山珍海味,全都与美味这个词息息相关,人类的含义则完全在另一个分类里,全是和少女有关系的人,家人,侍从不必多说,就连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许多陌生人也包括在内,她很开心,即使人格消散了,少女遗留的记忆也还能起到如此重要的作用。

好像是什么阴谋得逞了一样,沭琥再次发出一阵大笑,凛漪祈只得无奈的用手捂住前额,摇了摇头,爱勒的笑容里看不出一丝邪性或是恶意,哪怕这是建立在她不理解刚才的言语究竟能让一个心智正常的人畏惧到什么地步这一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