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古人经常将其视为神明的怒火,但闪电对于人类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无非就是水分子在雷雨云中持续摩擦后产生的亮光罢了……这样的常识当然也被艾缡牢记于心,可就算再怎么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黑色云层中不时闪现,甚至劈过她身边的赤色雷电仍让艾缡感到有些心惊肉跳,从高空中自由落体,再利用降落伞缓落到地面的过程对她而言早已是轻车熟路,然而这乌漆抹黑的天空又怎可与往日她在云层之上见到的万里晴空相提并论?现在的时间确实是正午时分,眼前的黑暗却比深夜更加浓郁,就连掠过她脸庞的强风都蕴含着满满的恶意,但如果没有这阵不断从身体周遭掠过的风压,艾缡或许都无法保持住对自己“正在下坠”这一事实的认定。

不过,早已对这种异常状况做好准备的她,还是以相对而言余裕一些的心态去面对这一切,拿起挂在肩带上,于黑暗中发出些许荧光的高度计量器,她便能以最直观的方式了解自己现在距离地面还有多远,看着计数器里的指针不断下降,越发逼近她提前设置的红色点位,艾缡握住了降落伞的拉绳,在指针对准红点的前一秒拉动,一阵剧烈的响动中,分成一共三个大小不一圆形的降落伞在她的身后展开,并在强大的风压下反而将艾缡向上方带去了不少,不过降落伞瞬时上升带来的压力基本都被她身着的制服给全数吸收,没有对她的两肩造成什么负担,也是靠着如此强劲的扯动,艾缡才在这片黑暗中首次对自己正不断接近地面这件事有了实感。

缓慢的等待坠落……若是平常的空降任务的话这样便可以了,但现在,身处于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的她不可能干出这种与坐以待毙无异的行为,腾出手打开风镜上的小型照明灯后,艾缡将光束对准了挂在胸前的背包,并把手塞入中间的夹层摸索着之前准备好的步枪,在此期间,她已能听见隐藏于黑暗,夹杂在雷鸣中的咆哮声,这促使她进一步加快动作取出了步枪,直到亲手握住了把手,她的心态才为之放松了些许,碍于胸前的背包,现在她只能暂时单手持握步枪,不过这对于应对那些潜藏的威胁来说已经足够了。

持续了接近五分钟的飘荡后,艾缡总算穿越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云层,借由并非日光的暗淡光芒看见了地面的存在,她似乎正处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上方,没有看见预想中已成废墟的城市残迹这一点让她由衷的松了一口气,这说明她比预定的降落地点要更接近那个中心区域,换言之,这样便省去了需要和高优先级TL一边交战一边前行的麻烦。

滑落的同时,艾缡用军靴在土地上不断摩擦用以增大阻力,直到她完全停止下来,顺势跪倒在地面上来减小受到的冲击,确认自己已经完全落地后,她立刻拔出了插在小腿一旁的刀鞘里的匕首,割断肩上的降落伞背带然后将背包从胸前的位置移到背后。

紧紧握住步枪,在空旷的大地上行进的艾缡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只能用扭曲来形容,从地面上来看,天空即使比身处其中时要明亮些许,但艾缡能够确信,那光源绝对不是太阳,更不会是月亮,视线所及的每一处苍穹,都见不到那个散发温暖光辉的球体,有的只是不知被什么给点亮些许的云层,好像那些云自己拥有能够发光的力量一般,赤色的闪电在这里看起来就如同伤口,而天空似是人的身体般被不断砍出一道道鲜红,黑色的云雾也不光是作为背景板,它的运动规律绝不可能是在风的吹动下形成,每一次变化形体,整个云层都会像被从内部炸开那样,让本就无序的天空更进一步混乱起来。

事物仿佛都失去了它们原本的特性与规律性,本该与大地紧密相连的树木、甚至是建筑物的碎片,违逆着人类中的智者发现已久的物理定律在空中漂浮,不停旋回,在荒野的四周徘徊着的除了那些夹杂着各种不知原物为何的碎片,将地面划出一道道沟壑的龙卷风外,艾缡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某些巨型生物在行进时践踏大地所引发的震动,但这震动前去的方向似乎并非朝她所在的地方而来,只是漫无目的的在这形同炼狱的空间中游荡罢了。

这里不止是风暴的中心,也是人类的所遭受的“神罚”之始,正是降临于此的灾厄,永久性的改变了人类的秩序,讽刺的是,数千年来无数人类中的精英或是豪杰想要达成的最终理想,“统合划一的完整世界”最后是由来自另一个世界异象与怪物所促成。

满是混乱、矛盾的景象带来的倒也不都是坏处,至少艾缡能通过它们感觉到,她所在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并不像视线尽头的其他地方那样风暴肆虐,所以,再次确认附近没有TL存在,深呼吸了一口气做准备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拉开了背包后面的拉链,凭借纸张发出的声音,带着战术手套的手无比灵敏的拿出了地图,然后重新拉好背包的拉链,简短的计算了一下降落时的位置,在空中可能产生的位置差与现在移动过的路径后,艾缡用挂在内兜里的中性笔在上面标出了一条虚线,然后小心的把折叠好的地图放进内兜,拿稳了步枪继续前进,偶尔吹过的微风中夹杂的尘土,以及无法形容的臭味让她不得不加快脚步前往目标地点,这可能是她现在唯一对从异常现象对应局里被强行退役这件事感到遗憾的地方,因为现在的她使用的不过是当年加入特别行动队之前就积攒下来的备用装备,而在她退役的前夕,专用于各个危险的废弃区域的单兵装备正好宣告研发完成,若是有那个的话想必她能够更加轻松的前往吧。

没时间沉浸在这完全不值得伤感的后悔上,厌倦了自己缓慢移动速度的艾缡,决定就这样跑起来,身后背包里的大量负重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她奔跑时产生的风都比迎面吹来的要更为强烈,不过,奔跑中的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其实并不是因为觉得速度太慢,明明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在这些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保存体力是多么重要的事项。

她听见了声音,她感知到了光。

一团虚幻的人影,在阴森的环境中显得格外耀眼,但艾缡之所以会下意识的主动奔向这形同陷阱般的幻觉,除了因为它就在她将要前往的方向上,更是因为她从这幻影中感知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可跑了十几米出去,艾缡也没有觉得自己和那个幻影间的距离被拉近哪怕一米,就跟吊在驴的面前驱使它前行的胡萝卜一样,可以看见却怎样都无法触及,虽说她不喜欢这个在心底油然而生的生动比喻,不过,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停下奔跑的步伐,奔跑的过程中她同样没有忽略路途中感受到的异样,那就是即使能够偶尔瞥见TL的存在,可它们却一反既往,没有像闻见血腥味的鲨鱼那样成群结队的扑来,而是……在故意回避着什么一样,这让艾缡将她的警觉心提到了不能再高,因为她知道,能够让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嗜血怪物们避之而不及的可怖存在,在这名为地球的世界中只有一个。

世界憎恨者。

这是她在事件发生后不久,仍然身为特别行动队“獠牙”的一员的她,从异常现象对应局的机密文件中看见的官方名称。

有着超越所有优先级的极高威胁性这一点自不用多说,如果那些描述和推论是正确的,那么,这个超然物外的TL,便最有可能是引发“悲鸣愚者”事件的元凶,无法测算的超常力量,超乎寻常的凶暴性……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它的恐怖,它能够得到这样的命名,最重要的缘由还是它对这世界,对人类这一存在的无穷恨意。

TL的行为模式本身就像是以人类为敌一般,而它所持有的憎恶更是在此之上,艾缡至今都不会忘记,她通过权限得以浏览的,当时最先赶到J市与其交战的士兵通无人机上的摄像孔纪录下的一切。

那是站立在诸多TL最末端的废墟之上,像是这些人外之物的支配者般高高在上的魔物。

如同化作人形的沥青,黑色的人形物体全身都流淌着沸腾的黑暗,没有能够使人辨认出的长相,更别提分辨它的性别了,它姑且能够被称作脸的部分既没有鼻子,也没有嘴,有的只是一双爆燃的眼睛,火焰与它周遭的废墟上所燃烧的烈焰有着同样色彩,是那不祥至极的黑金色,看不见关节的胳膊尽头,连接着枯死的树枝般修长、弯曲而粗糙的利爪,而它的下半身可能是为数不多可以和人类的姿态关联在一起的部分,在半空中前后起伏的碎裂裙摆下,隐藏着一双有着女性曲线的双腿,以及从它如同兽爪的双足下延伸出的尖刺,如果从远处看,简直就像是舞者脚下的高跟鞋一样。

它的步伐沉重而缓慢,被它践踏过的土地,很快就会浸染上与它同样的漆黑,明明没有可见的嘴巴,它将头颅仰向天空时发出的凄厉尖啸却能够让构成周围建筑物的混凝土都产生裂痕,最后彻底破碎,每当那干枯的利爪稍加挥动,一道黑色的能量体就会即刻产生,挥出,斩裂阻挡在它前进道路上的一切事物后于赤色的天空中逐渐消散,就算是TL挡在它的面前,它也会一视同仁的撕成碎片,或许正是因为这份非比寻常的残暴,无论是怎样的TL都会跟它保持足够的距离,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挡它的步伐。

而它与别的TL最为明显的不同,莫过于它不同于大部分TL的天性,TL在很多时候只是遵从着自己近似野兽的本能行动,而它则怀着更为明显的意图,不只是看到的每一个人类,只要是人类创造的一切,它都会动用全部力量将其彻底破坏,建筑物、道路、汽车、公共设施,这些人类造物在它那双燃烧着邪火的眼睛里都是最为可憎的敌人,不幸中的万幸是当异常现象对应局的部队赶到J市时,它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堆曾经被称作“城市”的废墟,后续几年里,也没有任何一个管理区传出关于世界憎恨者的目击报告。

总之,现在的状况在艾缡看来就像是那段影像里展现出的一样,至少她是不知道除了那个可怕的魔物外还有什么是能让TL们退避三舍的,但是,就算它真的在艾缡将要前往的地方等待,她仍会义无反顾的继续前往。

她必须前往导致这一切变故发生的源头,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五年前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颠覆了她熟悉的一切?

眼前的幻影也像是在不断召唤艾缡一样,诱导她继续前行,虽说距离仍然没有被缩短的感觉,可艾缡能够看见,人影随着她前进的步伐变得愈发清晰起来,似乎很快就能成为一个可供辩识的形体,终于,当艾缡站上最后一个隆起的尖锐土坡时,飘忽不定的幻影瞬间消失,而她在此时却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因为过度的震惊微微张开了嘴,因为她比想像中更容易的找到了,她追寻着的答案。

世界的伤痕,不留余地的呈现在她眼前。

艾缡视线中的大部分区域依旧笼罩着让人不快的阴暗,可唯独眼前的这片空地,如同这漆黑风暴中心的风眼,日光像是要对失去了自己往日应有权威这件事进行报复一样,尽全力照亮这片像是被天神的锤子砸成碎片的土地,浮现在半空中的,就是那道可怖的伤痕,艾缡无法通过肉眼判断这道裂痕究竟是被刻在天空之中,还是漂浮在空气里,在它周围的所有景色,光、空气、云层、甚至是土地都被扭曲成光影不断的被吸进裂痕中,而里面发出的光辉,比正疯了一样照亮那里的日光更加耀眼,如果艾缡提前摘下了头上的风镜,想必她的视网膜现在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吧,可就算有能够抵挡强光的风镜保护双眼,艾缡仍然需要用手去护在眼睛前面才能继续观察眼前的地形,而且,她认得这道裂痕,在她的所知范围内,世界上只有一人,不,只有一种武器能够产生如此可怖的效能……将空间都彻底斩裂。

正是艾缡那位已不知去向的挚友,从他身边的谜之少女手中得来的一把巨型镰刃,其名为……

无日之昼

现在的艾缡能够确信,这里绝对曾发生过一场将她的那位挚友卷入的战斗,即使不知道经过,她也能轻易得出结论,那场战斗肯定是他在特别行动队“獠牙”服役以来,最为凶险的一场恶战,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无日之昼的力量被释放到如此程度。

难道这就是白鹭要隐瞒的事?他究竟遇上了怎样的强敌?这一斩的对象又是谁?会是那个世界憎恨者吗?他们又去了哪里?

潮水般的疑问席卷了艾缡的思想,就算是一向意志坚定的她,在面对这些难以理解的疑问时也不禁开始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光是看着那道光芒漫溢的裂痕,她都能感到神智在不断从头脑中被剥离出去,可就在意识变得有些模糊的此时,比那世界的伤痕更加不可思议的事物进入了她的视界。

“那是……?”

因为强光的缘故,艾缡没能注意到裂痕的正下方,而刚刚她不经意间仰起头的这一动作改变了她的视野,让她得以看清那个漂浮在阴影下的人形物体。

“不会吧?在这种地方……!?”

过远的距离,使艾缡无法判断那个浮空的物体到底是一名可怜的遇难者,还是别的什么,可一路走来的她哪里看见过什么尸体,经历了这么久的时间,就算曾有遇难者倒在这里,尸体想必也早已被TL吞噬殆尽,或是干脆被不断变化的极端环境给完全摧毁了吧。

不过无论那是什么,艾缡都已经决定要到那裂痕的下面去仔细调查一番,更何况,虽然只是一种微妙的既视感,但艾缡越是看着那个人形物体,刚刚指引她来到此处的幻影就再度变得清晰起来,当她迈出步伐时,两者就这么重合在了一起。

将背包留在突起的土堆上方,艾缡站在有着不小弧度的斜坡上,顺势跑了下去,斜坡带来的加速让她比预计的更快跑到了裂痕的下方,虽说多少有些冒险的意味,但现在正位于艾缡头顶的那道裂痕就和她估计的一样,并不会对实体产生什么影响,否则飘在下面的这个人形物体最开始就会被一同吸入了吧。

走近不少距离后艾缡惊讶的发现,飘浮在裂痕下面的人影居然一丝未挂,如同蜷缩着的胎儿一般紧紧拥抱着自己的身体,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随意飘动,头部抵在大腿上这一点导致艾缡无法看清她的长相,可从大致的身体结构来看……这是一名少女。

就算强烈的日光可能对艾缡的观测造成些许偏差,可她能确信,这健康而富有光泽的肤色绝对不可能属于了无生机的尸骸,可少女对她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保持着原有的姿态,静静漂浮着。

当艾缡距离少女只有一步之遥时,强烈的情感洪流瞬间淹没了她的思绪,并让她直接跪倒在地上,紧紧抓住了心脏所在的胸口。

“唔呃……呃啊……啊啊啊啊!!!!”

憎恶、悲伤、狂乱、痛苦、喜悦、悲伤、渴望,好像所有人类拥有的情感都被揉成了一团铁块然后强行塞进了脑袋一样,让她的大脑几近停止运转,却仍然保留了足以发出这响彻荒野的惨叫的机能,心脏传来的痛感非同一般,她从未得过什么会导致如此症状的疾病,可艾缡确实能够感到,心脏就像要从胸腔里面被撕开了一样疼痛不已,这是能让有着钢铁般意志的她都快要为之落泪的激痛,甚至在眼泪落下之前,大脑就已开启了自我保护的机制,将她带入昏迷。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意识都要彻底消散了,可正用右手紧紧抓住位于左胸口的制服的她发现,自己居然将另一只手伸向了飘浮着的少女,像是在祈求她能够将自己从这痛苦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无论是眼前的少女也好,遥在天边的神也好,谁都没有对她的哀求做出回应,彻底摔在地上的艾缡,连闭上眼睛迎来死前最后的祥和都不被允许,因为此时的大脑在强烈的冲击下已经连自我保护都做不到,无法再像不久前那样对身体的各个部位发出指令,她只能就这么看着,像是要烧焦自己和这片大地的光芒,以及那道永不愈合的可怖伤痕。

眼前这片被定格下来的诅咒光景,就是我的结局吗?

无法动弹的艾缡不禁如此思考着,不过,这也只是她为了生存而使用的武器,尽全力去思考些什么来保持意识,进而保证呼吸也不会彻底停止,这是她与死神最后的斗争,可她的意识就像是沉入泥沼一般,难以脱身,并不断下沉着,她能感受到心脏在那阵激痛下跳动的节奏减缓了不少,现在,就连呼吸的频率也逐渐归零,只等瞳孔完全扩散,艾缡的生命就会彻底划上句号。

啪嗒

于耳边响起的声音并没有吸引她的注意,不过她仍能分辨出,这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她躺着的这片荒地上发出的声响,但这都已经无所谓了,她知道再这样抵抗下去,情况也不会有任何好转,不过,神似乎仍然在此刻起了怜悯之心,一改之前的残酷,允许艾缡至少能在这种时候闭上双眼,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迎来她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