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脸,或者皮

1

“里拉,我的女儿,你一定很好奇‘人类’是什么样的生物吧。”成熟的女性嗓音在耳边回荡着,充满磁性,而又饱含着深情。

“有一点点。”

女孩的声音从“自己”的意识里发了出来。

一只手搭在自己左肩上,轻轻地搂了搂,温暖的气息从右侧传来。

“他们和我们长得很像,但不要因此被迷惑了,他们既渺小卑微而又狡诈多端,这是我们最需要避免的两样东西。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婆,被人类抓住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女性的声音叹了口气,过往的经历仿佛闪现在她的眼前。

“可是,母亲大人,人类为什么会这样呢?既然他们有狡猾的智慧,为何还会如此渺小?”

“呵呵呵,就算是蚂蚁也有蚂蚁的智慧,知识与伟大是沾不上边的,只不过,嗯……人类这个例子更加极端一些,非要究其原因的话,也许是因为他们太短暂了吧。”

“短暂?”

那女性抬起一只手,一小朵火花闪烁在她指尖。

“一只飞虫向往这缕火光,从门口开始,你觉得它要花费多久才能飞到我们眼前?”

少女想了想,随口说道:“五秒?”

“那我们就当是五秒吧,假设一只飞虫总共有五秒的寿命,它从在门口出生开始向这缕火光全力飞行,一直到寿命结束,它刚好飞完全程。但是,如果我们把它的寿命缩短到两秒呢?”

“那它不就飞不到了吗?”

“如果让它多尝试几次呢?如果正巧有一只的速度是别人的一倍多呢?或者,让10只一起飞呢?”

少女想了想,答道:“那也不行,它们的时间太有限了。”

“正是如此,无论怎么样它们都做不到的,”那女性笑了笑,“人类就是这些飞虫,他们的寿命短得可怕,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什么,它们建立的东西无论如何金玉其外,终究是昙花一现。无论男女,无论长幼,他们都如同蝇虫一般盲目地爬行着,从出生到死亡,重复着无数其他同类一模一样的生活。”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琢磨了一会后,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像我们一样,把知识保存下来,留给后人呢?只要储存知识的书籍不丢失,无论是几代人,总有一天可以变得伟大的吧?”

女性露出笑容,揉了揉少女的头发,又用手帮她细细整好。

“人类不缺理解知识的脑袋,他们的狡猾在万千物种之中几乎无出其右,但你猜猜,他们把自己的天分用在了哪里?”

“嗯……建房子?”

“呵呵呵呵,小蠢蛋,你读的书都到哪里去了?我让你读的《变迁史》,你不会都忘光了吧?”

“《变迁史》?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有一部是专门写‘争斗’的吧?”

“没错,一点没错,”女性回到正题,“人类从诞生之初开始,争斗之神就将他们看作最忠实的子民。人类的历史就是争斗的历史,与别的种族争斗,与魔物争斗,与自然争斗,而最重要的,则是与同类的争斗。”

“与同类?为什么?”

“很奇妙吧?假如那飞向火光的10只小虫都是人类,即使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和力气,即使这火光足以满足他们所有人的需求,最终抵达火光的数目,绝不可能是10。这是人类的天性,自私、残暴、好斗,他们认为只有消灭了同类,才能成就自己。这就是人类的文明,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将以前拥有的打碎,再建立别无二致的新社会,然后再在下一场战争中消亡。他们只有这样才能满足,手上若是没有沾上别人的鲜血,就会被同类谩骂嘲笑。”

“怎么会这样,我本来想了解一下他们的……”

“千万不要这么做,听到了吗?”女性变得异常严肃,腰板一下挺了起来,“人类的残暴是无差别的,我们与他们的矛盾在古代就已经根深蒂固,遇上人类绝对不要试图沟通,我们和他们,只有一方可以幸存。”

“我们也要像他们那样争斗吗?”

“这不是争斗,这是自卫,如果我们不消灭他们,他们就会带上大量的同伴毁灭我们。尤其是现在,我们家才刚刚安顿下来,他们对知识是毫无敬畏之心的,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烧光。如果发现了人类,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懂吗?”

“懂了,我……呃啊啊啊……”

剧烈的混乱感开始在脑内翻涌,一抹光亮突然撕裂视觉闯了进来,浑身的感官猛然开启,巨量的信息涌入大脑。

眼前的景象如同溶入水中的画卷般扩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东西。

“呜啊啊!”

空气触摸肌肤的感觉、从窗帘缝隙里泻下的阳光、眼前的被子、手指的触觉、各种声音……如同晨梦初醒,只不过这一觉却睡得格外的沉,恍如隔世。

“呼……刚刚那是什么,梦吗?”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不一会木门被推开。金色的长发从门外垂泄下来,一张熟悉的脸进入视线,那对眸子里透着惊喜。

“艾洛恩,你醒了?”

2

艾洛恩?

哦对,这是我的名字。眼前这个人,是叫赛弗涅来着。

“我,啊,是的,早上好赛弗涅。”

艾洛恩感觉有些僵硬,她动了动肩膀,有一种奇怪的不熟悉感。

“还早上好呢,真是睡糊涂了啊,”赛弗涅走了进来,坐到艾洛恩床边,“我们在山上发现了昏迷中的你,衣服全都破破烂烂的,这消失的几天,你都干嘛去了?”

“我干嘛去了?”艾洛恩木讷地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回想着,“我想想,我被人抓走了,然后是章鱼,然后是魔偶,再然后是……”

正想着,她突然眉头一皱,眼睛里稍微恢复了些神色,但显然不是偏向于积极的那一边。艾洛恩掀起胸前的衣服看看,又左右检查了下自己的四肢,最后还不忘摸摸自己的脸,全部检查完了之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整个人沮丧起来。

“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没怎么,只不过……等等,”她猛地一抬头,看看赛弗涅,露出惊吓的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赛弗涅看看四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出现在自己的家里,难道很奇怪吗?

“难道你也死了吗?!”

“啊?”赛弗涅更加混乱了。

“不然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身上的伤都好了,这里肯定是死后的世界吧,你出现在我面前不就说明你也死了吗?你怎么死的?难道安铂镇最后还是完蛋了吗?”

面对艾洛恩一连串的发问,赛弗涅张开嘴巴却不知该从何答起,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艾洛恩阁下,你醒过来了?”

一个圆头圆脑大肚腩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显然是安铂镇的镇长,也是赛弗涅的父亲。

“镇长,连你也!”艾洛恩的神情更加沮丧了,她拍拍自己的额头,烦恼地叹了口气,“赛弗涅还说的过去,但是镇长出现在这里的话,那说明安铂镇真的凉透了啊。”

“这……”

镇长与赛弗涅相望无言,一模一样的疑惑在两人的表情间来回传递着。

“等下等下,艾洛恩,我和父亲大人都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这还不简单,活人是看不见鬼魂的,能和鬼魂交流的也只有鬼魂而已啊!既然我死了,不就说明你们也一样吗?”

赛弗涅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费力地理解着艾洛恩的话。

“不不不,问题不在这里,不管是我们也好,还是你也好,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啊!”

“怎么可能呢?我都断气了,我连人生的走马灯都见过了,不信你摸,”艾洛恩把手放在自己胸口前,静静感受着,“我一点心跳都没……嗯?”

她闭上嘴,安静地听着来自身体内部的声音,脸上表情逐渐怪异起来,她仍不甘心,又伸手把起了自己的脉搏。片刻后,疑惑几乎写满了艾洛恩的整个脸庞。

“我还,活着?”

赛弗涅和镇长对视一眼,纷纷露出苦笑。

“你这个活力满满的样子,和我印象中的死人还是有点差别的。”

房间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艾洛恩静静坐着,脸上表情在各种奇异的状态间来回变换,在纠结了大概10秒钟之后,她一掀被子,再次躺了回去。

“没想到变成鬼还会做梦,我还没有睡醒,让我再睡一会。”

“……”

赛弗涅想了想站了起来,她走到窗边,将窗帘一拉,灿烂的阳光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艾洛恩眼前一闪,她连忙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啊啊啊,明知道我是鬼魂就不要用阳光照我啊,我会化成灰的!”

“行了艾洛恩,你只是有点不清醒而已,把被子放下,真正的鬼魂碰到阳光就该消失了,你怎么还这么有精神呢?”

“好痛好痛好痛好……等等,你说的有点道理。”

艾洛恩把被子放下,眯着眼睛面对着窗外,很奇怪,除了身上的阵阵暖意她什么也没感觉到。

她又转头看看镇长与赛弗涅二人,他们也毫发无损。

阳光是无法伪造的,如果他们没有在阳光下尖嚎着化成飞灰说明他们不是鬼魂,我也没有化成灰,而且我们还能交流沟通,这是不是意味着——

“莫非我还活着?”

虽然非常非常不可思议,但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的。

“艾洛恩,可能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连你自己也混乱了吧,”赛弗涅再次走到艾洛恩身旁,看着她,“我也上过战场,有时候真的怀疑自己身边的是活人还是死人,脚下的是地狱还是人间。不过你现在是安全的,你可以相信我们,大家都活得好好的。特殊时期,我很想知道你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很可能对我们保护镇子有用处,可以告诉我你的所见所闻吗?”

艾洛恩露出勉强的神色,她没想到有朝一日接受自己是个活人的事实这么困难,不过,这种事情光靠想的也没有用,要自己验证才行。

她想了想,望着赛弗涅:“你工作起来还是这么一本正经。好吧,我自己也有点搞不清楚了,活人死人先放在一边吧,这两天发生了很多事,也不该向你们隐瞒。”

虽然艾洛恩仍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但是既然赛弗涅问了,她也不好闭口不言。毕竟这是属于赛弗涅的镇子,任何与镇子安危有关的信息她都不会放过,这艾洛恩是清楚的。

3

影子一点点在地板上偏斜着,艾洛恩讲得很概括,但是也花了不少时间。

她省去了不少细节,像是那个黑色裙子的小女孩,像是兰妮尔在自己面前的表现。她只是把这两天的见闻和战斗分享了一下,顺便提出自己从中得出的情报。

艾洛恩自己讲的时候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发生的都是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但赛弗涅和镇长的反应与她预想的有些不一样,尤其是赛弗涅,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出一点质疑,只不过脸色越来越差。

“然后就这样,我拖住了那只大石像,兰妮尔对着它攻击,接着发生了大爆炸。在那之后的事情比较混乱,我好像和兰妮尔说了几句话,但是很快就失去意识,再醒来就在这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以为自己死了,本身就已经是苟延残喘,后来又伤上加伤,我也学过一点点外伤治疗,说真的我都没有想过有什么医术能治好我。”

艾洛恩讲完了,赛弗涅却盯着地板,似是陷入了沉思。

“呃,有什么感想吗?”

“魔女。”赛弗涅静静地回应道。

“???”

艾洛恩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样冲击性的结论,这毫无疑问是在说兰妮尔。说实话,这个可能性她自己也不是没想过,但是兰妮尔和她心目中的老妖婆形象差距还是很有点远的。

“不会吧,她看起来也就十来岁大。”艾洛恩辩解道。

至今为止,她还没有相信兰妮尔活了两百年,所以她也没有说出来。

“魔女的外表是不可信的,她们的寿命出奇的长,几百岁的老家伙估计也和普通人看起来差不多。”镇长应道。

赛弗涅继续补充:“而且,不能保证你见过了她的真身。你也说了,那天来镇上的修女就是她,我们不知道她把真正的修女怎么样了,但是既然她会易容术,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很容易,也许你一直以来看见的都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可是,她给我的感觉不像啊,要是魔女早就把我给杀掉了吧?”

“魔女诡计多端,据说毁灭从前安铂镇的魔女是尾随一个孩子才找到这里,天知道她在你身上打了什么主意。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或者让你吃什么东西?”

“我,好像喝了她两瓶药。”艾洛恩挠了挠头。

赛弗涅顿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有一丝警惕从她眼神的角落里闪过,仅仅一瞬就消失了,但艾洛恩看得一清二楚。

艾洛恩连忙解释:“那是疗伤的治疗药,救命用的,当时我受了很重的伤。”

“如果是药剂师,在药里加点别的副作用非常容易。”

“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你还提到了这镇上有三个封印?”

艾洛恩想了想应道:“是的,但是我只知道有一块以前留下的大石头是封印,已经被打碎做成了攻击我们的魔偶,另外两个在哪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这就是圣女留给我们的保佑!”镇长突然说道,“我就知道那块石头不一般,一定是圣女大人降下的祝福!”

“兰妮尔说那是她做的。”

“我们不能完全相信她说的话,”赛弗涅说道,“魔女有什么理由保护我们的镇子?”

“她说那是为了保护她的居住地。”

“那为什么不放在她自己的家边?把保护圈设置得这么大岂不是多此一举?而且怎么解释她说的,‘封印现在只是妨碍’?”

“这……”

“前两天我还在说我父亲太过迷信,但现在我有一点相信了,”赛弗涅有些焦躁地用手敲着剑柄,“圣女设下封印,魔女再设法破坏它们,这样安铂镇就空门大开,她也说了这就是下一步的计划。”

“可那头魔偶怎么解释?我们打魔偶的时候,可是以她留下的魔力回路为突破口才最后取胜的!”

“如果那头魔偶本来就是她自己做的话,岂不是就说的通了?正好出现在你们回去的路上,正好碰上你们的争执,正好是用封印的材料做的,你难道不觉得蹊跷吗?”赛弗涅问道。

“我……”

“你是游荡者,稍微一想就应该发现了,她破坏封印,制作魔偶,然后伏击你们,动机、手段全都满足。而且整场战斗中她受过伤吗?全都是你在拼死战斗对不对?当你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除了在一边看着什么都没做,真正的伙伴,有谁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走向死亡而无动于衷?”

“赛弗涅,不管怎么说,你这指责都有一点过分吧?”艾洛恩有点不是滋味,就算她和兰妮尔只是短暂地合作过一小会,但总归是并肩作战的人,赛弗涅这样扣下的帽子,实在有些太沉了,“你说的像是她有意害我一样。”

“你怎么突然如此迟钝呢,艾洛恩?”赛弗涅摇摇头,眼神有些莫测,“她就是在害你啊!狼、章鱼、魔偶,你受了多少伤?她有这般能力,又做了些什么?从你和她见面开始,就不断地被拉下水,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你几乎丢掉性命,可她只是把你当玩物,当实验品而已。

我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那束从山腰间冲天而起的光——她从一开始就能一下子捏死这些怪物,但却拜托你消灭它们,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在玩弄你?她不让你回镇上的时候,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在担心暴露?”

“赛弗涅,你没有见过她,但我和她相处过,她不是这样的人!”

赛弗涅从鼻子里发出轻笑,她看了看艾洛恩,摇了摇头:“难道作为一个游荡者,你不知道不能相信别人的表象吗?魔女就是这样的生物,满口谎言,假惺惺地扮演着自己的生活,实际上千方百计地寻找着对人类下手的机会。天知道她的真面目是怎样的,也许她只是披着一张她曾经害死过的小女孩的皮而已。”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