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圣女

1

“可恶……”

艾洛恩揉自己的胸口,赛弗涅踢击的力量让她到现在还没完全缓过劲来,但是此时此刻不是坐在地上休息的时候。

约瑟夫·铂西亚,真是个可怜的男人,他唯一的罪过就是自己的弱小啊。如果他有能力复仇,也不至于含恨而终,也不至于将这份世仇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由赛弗涅这个子孙来承担。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只有救下兰妮尔,接下来的事情才有转机。

艾洛恩靠着十字架,缓缓站了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重新燃起斗志,紧紧握了握拳头。

“我有意见。”她说道。

赛弗涅看向她,高傲、强势、气势逼人,这是她实现夙愿的时刻,铂西亚家族为这一刻等待了两百年,决不可能退缩。

“你就是不知道何时该放弃,即使正在做的是一件何等愚蠢的事情。”

“哼,也许吧。”艾洛恩也高傲地扬起头来,“我知道你的恐惧,你害怕约书亚的日记将在自己身上重演,所以才如此决绝仓促地想解决一切麻烦。我理解,因为我也一样。”

“没错,约瑟夫是我最大的噩梦,每每想到他就令我寝食难安,为了避免灾难的卷土重来我什么都不在乎!而明知如此还与我的决心对抗,你还真是有勇气,错误、愚昧的勇气!”

“管它的,错误也好,愚昧也好……”艾洛恩突然提高音量,“只要兰妮尔还相信自己,只要我还相信她,你就别想指望我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烧死!”

艾洛恩突然向着赛弗涅攻击了过来,后者没有犹豫,也举起长剑,剑刃闪烁着火炬传来的光。

“不要继续下去了,艾洛恩!”

突然的呼喊阻止了两人的动作,那是兰妮尔,是她阻止了艾洛恩的反抗。

“为什么?”艾洛恩不由问道。

另一边,兰妮尔萎靡地坐在地上,褐色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庞。片刻前,虽然饱受灵檀木的压力和折磨,她至少还有不屈的意志,但是现在的样子仿佛是被抽走了脊梁柱。

“我……”她小声说道,“接受审判。”

“什么?!”艾洛恩大惊失色,“可是你明明没……”

兰妮尔沉声道:“是我干的。”

“哼。”赛弗涅在一旁观望着。

“都是我的过错,他们的死,是我的罪过……”兰妮尔用双手捂着脸,不易察觉的轻轻啜泣从指缝中流了出来,“我是原安铂镇大屠杀的罪魁祸首,我接受审判!”

2

“怎么会……”

艾洛恩后退两步,之前积攒的斗志荡然无存。

难道她,之前骗了我吗?

“看到了吧,艾洛恩,连魔女自己都承认罪行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赛弗涅一挥手,几名卫兵立刻一拥而上,他们带着厚手套,拖着兰妮尔向十字架走去。

“为什么会这样?兰妮尔,你不是说你不会伤害安铂镇的居民吗?你不是说自己虽然讨厌人类,但是不会引火烧身吗?!”

艾洛恩不解地大吼着,可兰妮尔始终低着头,没有与她对视。

“不可能,你怎么……”艾洛恩烦躁地抓抓脑袋,陷入混乱中,“你不是这种人,你为什么……”

“就是我,艾洛恩,对不起。一切因我而起,也该在我身上终结了,那五百多条性命本就该记在我头上。”兰妮尔沉声说着,一反常态,她那股如影随形的高傲冷漠感不见了,只有作为一个罪人的淡漠和懊悔。

“不可能……不可能!”

艾洛恩立刻冲了上去,想要阻止拖行兰妮尔的卫兵们,但是一把长剑却横在了她的脖子上,赛弗涅当然不可能允许她继续行动下去。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只是你到现在还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而已,”赛弗涅沉静地叙述着,内心里她将揭露兰妮尔的本貌当作自己的责任之一,“人们恐惧北山上的魔女是有原因的,你口中的兰妮尔符合所有‘那个魔女’的特征,只有自欺欺人的家伙才会否认她的罪行。”

“可她本来应该……”

“没有什么本来应该!”赛弗涅吼道,“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吗?魔女就是魔女,不管她长着怎样白嫩的脸,不管她在压迫下是多么柔弱,不管她哭泣的时候是何等楚楚可怜,这都不会改变她残暴行径的事实!”

艾洛恩仍然无法接受:“可没有证……”

“她的口述就是证据!在犯罪嫌疑人承认罪行的情况下,法官可以直接对她进行审判,今天晚上,火刑必须执行!”

赛弗涅手腕一翻,猛挥长剑,用剑背将艾洛恩打翻在地,立刻又有几名卫兵上前将她制伏住,阻止她起身。

“放开我!你们这些……”

“把魔女绑起来,生火!”赛弗涅命令道。

兰妮尔任由卫兵们把自己卡在十字架上,双手被镣铐锁在两侧,双脚被束在一起,脖子也被卡住,脑袋无力地垂落着。

“油!”

泛黄的液体立刻被泼在了十字架底部的木柴堆上,这种油燃烧起来能助长火焰的浓烟。

“火!”

持着火把的卫兵上前,仪式般地在胸前画着十字,然后将手中火把向着柴堆一丢,在接触的一瞬间,炽热而凶猛的火焰立刻从中窜起,扭曲的空气向上逃窜,灼烧着兰妮尔。

“魔女兰妮尔,我再确认一遍,你是否承认自己身为魔女的事实?”赛弗涅走上前,用冷漠的声音质问道。她不是真的关心,只是走个程序而已。

“咳咳,我承认……”

“魔女兰妮尔,你是否承认自己在两百年前用魔法杀害了原安铂镇五百二十八人并间接害死一人的犯罪事实?”

“是的,我是罪魁祸首。”

赛弗涅皱了皱眉头:“我问的是‘是否承认’!”

“不要承认!”艾洛恩喊道。

“这里轮不到你插话,艾洛恩!之后对你的询审也会进行的,现在乖乖呆在一边!”

“不可能!”

艾洛恩挣扎着,一把推开身边的卫兵,但是没跑出两步就又被更多人从身后抓住。

赛弗涅不耐烦地转过身来看着她:“艾洛恩,不要再耍你的小孩子脾气了!事实如今就摆在这里,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的,火刑已经在执行,你就算将她劫走了又怎么样?在卫兵、军队和圣骑士的追杀下带着这个魔女浪迹天涯吗?放弃吧,你是没办法证明她的无辜的!”

艾洛恩咬着牙,她感到极端的愤恨,不仅仅因为赛弗涅的决绝或是兰妮尔的懦弱,还有自己的无力。她感到气愤,因为直到现在她都感觉自己还被蒙在鼓里,自己到现在为止知道的有多少是真的?自己到现在为止的战斗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帮助兰妮尔,我为什么要保护她?

艾洛恩盲目地挥舞手臂推开身边的人,但是总有更多的力量拉扯着她,从身后锁住她,从脚下绊住她,她的视线摇晃着。视野的两侧是和她一样咬牙切齿的卫兵;在视野的中间,是站在前方的赛弗涅,她英气地站立着,在其他人眼中她可能是个英雄吧;而在那之后是巨大的十字架和瘫软的兰妮尔,她不断地因为高温和浓烟咳嗽,身上的衣物已经卷起了边,火星落在上面,立刻就被烧出一个洞。

在十字架的下面,一个黑影站立着。

“是谁?”艾洛恩眨了眨眼睛。

那黑影立马消失了,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看见了,不仅如此,她还看见了那黑影的姿态——它立在火焰中,身子紧贴着十字架,将手伸向兰妮尔,像是要触碰她,又像是要触碰绑住她的铁锁。

一瞬间,一个想法从艾洛恩的脑袋里淌过,大量的线索随之而起。

最开始我帮助兰妮尔,是因为里拉拜托我的啊。

“只靠她一个人是不行的,拜托你,帮帮她。”里拉说这句话的样子仍历历在目。

“你没有选择,我们都没有。无论是站在魔女这边,还是站在人类这边,人类都会灭亡。”

“她一个人这样过了两百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不想要她继续这样下去了!”

艾洛恩突然静下来了,她停止挣扎,反而微皱眉头愣愣地立在原地。那双眼睛既没有聚焦在兰妮尔身上,也没有看赛弗涅,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我设置了三个封印在这周围,它们能确保魔兽不进犯此地。”

“野兽,我创造你不是为了做这种事的。”

“我曾经生活在这里,我曾经行走在此地,我见过他们的罪孽。”

“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

兰妮尔的话语、里拉的话语从她的记忆里冒出来,一个一个排在她眼前,这些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说出来的话,此时却显现出内在的联系。

里拉与兰妮尔的羁绊早在几百年前就被迫终结了,但是兰妮尔还在这里,她还住在安铂镇旁边——问题从来都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兰妮尔做了什么”。

魔女狩猎、圣女、修道院、修女、兰妮尔……

串联这些东西的不是逻辑也不是历史,而是一种情感,从安铂镇的伊始直到今天,这种强烈的感情一直没有消失过。

我真是笨,我为什么会忽略这些暗示。里拉、兰妮尔,她们一直都在告诉我这个信息,我却花了这么久才认识到这么简单的事实,不过还来得及,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

“赛弗涅,把她放下来!”艾洛恩突然吼道。

赛弗涅冷哼一声,看着她:“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令人信服,中断处决一位造成了大屠杀的魔女的理由。”

艾洛恩一抖身子摆脱身边的卫兵,直直地站在原地:“那我就给你一个理由——现在绑在十字架上的家伙,除了魔女之外还有一层身份。”

“什么身份?”

艾洛恩冷声说道:“圣女。”

3

“注意你的言辞,艾洛恩。失败不是你胡言乱语的理由!把魔女和圣女搞混,你莫不是真的病入膏肓了。”赛弗涅丝毫不相信艾洛恩的话,反而感到有些气愤。

艾洛恩则信誓旦旦,她向前一步,大声质问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赛弗涅,兰妮尔在北山上住了两百多年,如果她真的那般残暴,迄今为止她为什么一直不对安铂镇动手?”

赛弗涅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谁会知道狼群什么时候攻击聚落?谁又知道魔兽什么时候爬出山林?它们的思维和人类根本不一样,也许是两百年前的那一顿大餐直到今天才消化完吧。”

“是啊,她终于下山了,终于可以在此捕猎了,那又是什么阻止了她在现身的时候一口气烧光我们,反而还急于离开,让你有了可乘之机?”

赛弗涅冷哼一声,应道:“我说了,魔女狡猾阴险,一时的放水只能说明她还有更长远的计划,我们的职责就是在……”

“才不是,总是勇往直前的你只有在这件事上才退缩了——你从来都没有想清楚‘为什么’。你把魔女当成不可理解的怪物,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所以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行动。”

赛弗涅从鼻子里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反驳,却被另一人抢走了时机。

“艾洛恩,不要……咳咳……再说了,我接受审判,不要为我辩解了!”

“闭嘴!”艾洛恩对着她吼道。

兰妮尔瞪大着眼睛,显得有些委屈、有些困惑。

“你就到此为止了吗,兰妮尔?你就打算在今天放弃了吗?就这样半途而废,你就能得到满足吗?”

赛弗涅来回看了看两人,感觉到事情有些超出自己的理解,随即感到有些着急,她抬起剑抵在艾洛恩的脖子上。

“解释清楚,刚刚那短短一会,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不用你说,我也会解释清楚的。”艾洛恩像是故意露出脖子一般扬着头,不畏不惧,“但是你必须先把火熄灭,不然早在你了解到事情全貌之前兰妮尔就被浓烟窒息了。我以人格担保决不会趁机插手,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说辞,一会大可以重新点火。”

赛弗涅犹豫了一下,她身边的卫兵纷纷摇头示意不要听艾洛恩的话,起先她也不打算收手,但是随即想到这也许是一个帮助艾洛恩解除洗脑的好机会。

“看在你曾经对安铂镇有恩的份上,我给你五分钟,之后我就会重新点火,如果你打算动什么歪心思,你们二人都将直接迎接死刑。”

赛弗涅一挥手,卫兵们只好听令,他们用打湿了的一块大棉布盖在柴堆上,火光被掩盖在其下,很快销声匿迹。

“现在,开始吧。如果你的话不能令人信服的话,很可能还要追加一条‘亵渎’的罪责。”

艾洛恩摇摇头,说道:“这就不对了,赛弗涅,法律上来讲,你没办法给我立这个罪名,因为来安铂镇的圣女从来都没有被教会承认过不是吗?就连我们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你都是以‘那个伟大的修女’为代称的,明明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做圣女。”

“是啊,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没有相信她一手造成的‘奇迹’真假,直到那只魔兽出现的时候,我才相信那个雕像上的神迹是真的。”

艾洛恩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这就是第一个问题,消灭那只魔兽之后,兰妮尔明明已经身置安铂镇,为什么没有大开杀戒,却要在封印失效的情况下一心离开呢?”

“我不想揣摩她的心思,但是魔女的最终目的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

“‘那就是杀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这几天,为什么不是之前的任何一年间的任何一天?正相反,为什么安铂镇能够安然无恙地生存到今天?”

赛弗涅皱了皱眉头:“那是圣女的功劳!”

“圣女出现的时间正好是‘魔女狩猎’活动蔓延到安铂镇的时候,她出面阻止了安铂镇成为这一惨剧的一部分,而后又靠自己的神威保证安铂镇百年之内安然无恙。对应这两个功绩的行为分别是什么?”

赛弗涅想了想说道:“教堂里会动的雕像和圣女留下的封印。可这正是魔女毁掉的东西,她甚至伪装成修女来……”

“从来都没有什么修女,赛弗涅,兰妮尔从魔女狩猎时代开始就以修女的身份示人,那就是她!不仅仅几天前的那个是她,一百多年前代表修道院来建交的人也是她!这世界上压根就不存在那个山中的修道院,而作为‘修道院’的礼物而来的圣女像,其来源可想而知。”

赛弗涅急了:“一派胡言!魔女为什么要帮我们修建小教堂,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当然是为了保护第二个封印,放在教堂这种神圣的地方自然是最安全的,每一次‘修女’来安铂镇都要在教堂里祈祷,其真相就是检查封印的情况。”

“那你怎么解释神迹?不是神的作为,石头做的雕像怎么可能会自己动起来?”

艾洛恩摇了摇头,说道:“很可惜,那根本不是神迹,那就是幻术系魔法和自然系魔法的共同作用而已。我在检查雕像的时候也奇怪于它的原理,但是在和魔偶的战斗中我大开眼界,魔法,是真的可以让石头动起来的。”

赛弗涅满面愤恨,但是一时间哑口无言。不仅仅是她,台下的观众们也一片哗然,大部分人对艾洛恩的言论嗤之以鼻甚至破口大骂,但是也有人陷入深思。

“理智一点赛弗涅,稍微想象一下,去掉‘圣女’这个虚构的概念,真正能做到设置封印和展现奇迹的人是谁?真正见过‘魔女狩猎’的残酷,而又能将安铂镇隔绝于其外的人是谁?真正一直以‘修女’的身份,和安铂镇保持联系的人是谁?”

“这……”

赛弗涅显然陷入了苦恼,她回头看看兰妮尔,又看看艾洛恩,虽然不能认同,但是却完全拿不出有效的反驳依据。

“最后一点,你还记得她额头上的魔女纹章吗?”

赛弗涅愣了一下:“当然记得。”

“你是否感到有些熟悉?对于它的形状?”

“你是什么意思?”

艾洛恩没有说话,她转过身,指了指各个房屋墙壁上画的,所谓“能吓退魔女”的图案,那也是圣女留下的产物。

赛弗涅盯着看了一会,没有什么感想,但是艾洛恩做了一个反转的手势之后,她脸上的表情就变了。

“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为什么圣女能提前预知兰妮尔头上的纹章,她和兰妮尔两次出现的时间都相隔了至少几十年。”

“不要再说了!”

艾洛恩正想继续下去,却闭了嘴,她抬头看去,发话的人是兰妮尔本人。

“我不是什么圣女,我就是大屠杀的始作俑者!不要为我开脱了,我应该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直到现在你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吗?兰妮尔,这不是承担责任的行为,今天你只是在逃避而已。”

艾洛恩缓缓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拨开了赛弗涅的剑,她走上前,这一次赛弗涅没有阻止。

“你……”兰妮尔想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3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到了而已。”

艾洛恩看看自己的右手心,那里很干净,但是她还感觉隐隐地有灼痛感。

“赛弗涅提出了对你的指控,你也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我却怎么也无法完全信服,现在原因我知道了——我设想你所有行动都是为了毁掉安铂镇,但是这样在逻辑上根本不能自圆其说,因为我们的出发点一开始就错了。”

“艾洛恩,你在说什么?”赛弗涅隐隐地察觉到了不对,沉声道。

“‘魔女’,一直住在北山上的原因不是要毁灭这里,赛弗涅。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整整两百年,这种行为只能有一种解释——”艾洛恩偏过脑袋,看着赛弗涅,也看着台下的几百名居民,“她在‘守护’这里。”

几百人陡然闻声变色,四处传来不可思议的惊叹和低声的咒骂,艾洛恩不对这种反应感到惊讶,她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听懂。

“胡话!”男爵一拍椅子的扶手吼道。

“哼,”艾洛恩没有理他,仍然看着赛弗涅,“我们都知道她做了什么,从前有些事无法解释,但是现在把这个出发点代入进去,一切都不一样了——检查雕像、大战魔偶、杀死魔狼……她没有所谓的‘长远计划’,她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行动而已。甚至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魔女狩猎的年代,她就已经这么做过。”

赛弗涅露出苦恼的神色,她对这一切的说辞感到反感和烦躁,但是理智告诉她感到反感的原因,正是自己无法反驳。不会动脑子的人自然不会通过脑子做事,但赛弗涅不是这种人,至少这一刻不是。

“……圣女……”

“是的,圣女,”艾洛恩抬起头,看着如同传说中的那个神之子般,被牢牢锁在十字架上的兰妮尔,“我猜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这么称呼吧,你一定很讨厌这个身份,竟然再没有以那个样貌示人。”

“……你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没有对艾洛恩的解释作出反应,兰妮尔只是一直对这个问题进行追问。

“她说的是什么事?”赛弗涅问道。

“默默当了两百年的无偿保姆,‘圣女’却在这几天下山了,这是为什么呢?这是我想到的第二个问题。”

赛弗涅见艾洛恩卖自己关子,有些不满,但纠结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那是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有些她光靠在山上远远观望解决不了的麻烦出现了啊。”艾洛恩看着兰妮尔,观察着她的脸色,“你今天死在这里,火刑架也许可以消除你的愧疚,也许能解脱直到今天肩上的负担,但是你就甘心丢下你所守护的这些不管吗?”

“……”兰妮尔沉默了一会,小声说道,“这是我的事。”

艾洛恩摇摇头,深呼一口气,咬着牙说道:“我们说过的,我们说过这个问题的。”

“我不能再把你拉进来了,你是个人类,你很脆弱,我……承受不了再看你死掉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兰妮尔?我才不在乎会不会死掉,如果我一定要再挨那个魔偶一下,我绝不会犹豫,因为那已经不是‘你的事’了,那也是我的事!”

兰妮尔回避着艾洛恩的眼神,不敢对视。

“两百年来我就是这样走到今天的,今后我也能继续走下去,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会再把别人拉进来了。”

“这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管是在今天,还是两百年前!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兰妮尔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了艾洛恩的意思,她皱起眉头,露出疑惑而又惊愕的表情。

不会吧,不可能吧,绝对不可能,我明明已经……

几乎在同时,赛弗涅感到身上有些毛毛的,周围的空气变了,一切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兰妮尔问道:“你是怎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从一开始把我拉进来的人就不是你啊!”艾洛恩终于想清楚了,最后剩下的那一两个问题也迎刃而解,“从一切开始的时候,那个人就陪着你,即使你们已经永远分开了,她也从未将视线从你身上移开过,这两百年你从来都不是孤独的!”

‘这两百年来你从来都不是孤独的’

兰妮尔瞪大了眼睛,那双金色的瞳孔又泛起了泪光,她张着嘴,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而在这看似安静的表面下,剧烈的情感则在她内心里激荡着。

一个可能性在她心底逐渐增长起来,一个早早被抛弃的可能性,被否定被丢弃被埋葬的可能性,甚至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愿望,变成了不切实际的梦境。

但是现在,艾洛恩却要说它,不是‘可能性’。

“不可能……你骗人,艾洛恩,这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她当时就在我眼前,是我亲手把她的遗体……”

无助、慌乱、不知所措,因为她不敢直视那希望,直到今天才告诉自己,自己该如何接受?

赛弗涅则紧张起来,周围的异样感越来越强烈,她抬起头,本来晴朗的天空上,现在乌云正在凝聚,它们呈螺旋形越积越厚,盘旋在刑场头顶的高空。

“当然有可能!从那十字架上下来吧,兰妮尔!不仅仅是为了我,为了安铂镇,也为了两百年来默默守护着你的那个人,里拉!”

在“里拉”两字脱口的瞬间,天色骤变,乌云中突然光芒汇聚,落下一道巨大骇人的雷电,直直劈在十字架上。空气振动、火花爆散,其光芒持续了将近有一秒之久,所有的火把、灯光,在这雷电面前都黯然失色,直视着十字架的人们几乎失明。艾洛恩也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但她看清了兰妮尔的头顶那一同亮起的魔女纹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