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理解,大多只是单向的,是理解者对被理解者自以为是的傲慢。

所以,为了抵消这份傲慢,人类选择了沟通。

在双方的真意反复的进行碰撞与磨合后,才能正确的传达自己的想法,接受对方的真意。

然而,在与银丝燕相处的这一年半里,我从未与她进行过沟通。不仅仅是她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更多的还是我坚信着自己对她的理解。

结果这份自以为是的理解被轻易的撕碎了,在真正尝试交流后被银丝燕想要表达的真意淹没了。

可能那之后我们真正开始彼此理解了吧。

但这并不意味着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

在我反抗父亲还没过去一个月的时候,我被送进了学区。那时我怎么都不答应,可父亲这次的强硬让我明白只能照做。

“半大的小子吃垮老子,你现在的饭量这个家担不起,进学区每天包两餐饭,你要么吃学区的,要么就给我饿死!”

正如父亲所说,为了提高识字率而创办的学区是免费的,进学区包的两餐饭虽然很难吃,但量绝对管够。

我不是很喜欢学习,但也没到排斥的程度。被送进去学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的我傻傻的这样想。

但我错了,进入学区的那一天,我拼了命的在寻找着银丝燕的身影,然而,找不到。

我并非无法和学区里其他的孩子交流,不如说从小和送礼的大人打交道的我很擅长交际这种事儿。问题不在这里,我并不会因为无法找到同伴而困扰。

真正让我困扰的是,我必须要和那么多远远比不上银丝燕的孩子待在一个房子里,不知为何这让我觉得想吐。

我不在的话,她会觉得寂寞吗?

不如说如果她不觉得寂寞的话,我又该靠什么活下去?

走投无路的我选择了请父亲也把银丝燕送进学区,但父亲没有同意。

父亲当时究竟是为什么坚决不同意呢?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当时的父亲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果断与强横,婆婆妈妈的对我这个小鬼说了很多。把我还记得的只言片语总结一下的话,或许会变成下面这句话:

“我舍不得。”

毕竟也是抚养了一年半了,父亲心里还是对银丝燕有些不舍。父亲已经四十多了,到这个年纪或许是想要把可爱的女儿放在自己身边吧。

不能说独占欲之类的,只是四十多岁也不能坦率的父亲使得小性子。

当时地我根本没想过这么多,只是因为愿望得不到满足而觉得不爽,是老妈子带走了快要耍脾气的我,告诫我不能再惹父亲生气了。

更喜欢老妈子的我还是忍了下来。

那之后,我倒是也认认真真的上了几天学,但不是在认真听讲,先生讲的东西还比不上父亲在我儿时给我讲的故事有趣。那时的我,是每天都在认真忍耐没有银丝燕的日子。

认真的每天吃好学区提供的两顿饭;认真的在先生面前装出一副好好听讲的样子;认真的忍耐着学区里远远比不上银丝燕的同龄小孩。

也只有在每天傍晚回家时会感到放松了。

银丝燕很胆小,不敢在大门前迎接我,但只要我推开家门就能看到她躲在门框后的半张脸。

她的迎接是唯一支撑着我努力下去的东西了。

但我乖乖上学还不满十天,她失踪了。

察觉到这件事的我立马动身寻找失踪的她。

在这个人都是黑发黑瞳的人间,我本认为找到银发金瞳的她不会是什么难事。

然而直到我失去意识为止,我都没能找到关于她的半点线索。

我是在家里醒来的,是躺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我醒来时做的第一件事确认银丝燕有没有在附近,而非看到我视线正上方父亲焦灼的脸。

那天父亲没有打我,他在我的床边坐了很久才离开,离开的时候也只是叫来了老妈子,让她去集市上买只鸡给我煮碗汤。

老妈子亲自喂我喝的汤,在我喝完汤后摸着我的脑袋哭了好久,然后一个巴掌照我脸上糊了过来。

“自重一点行吗,小少爷。对你来说是家里的女孩失踪了两天,可对老爷来说是两个儿女整整两天不见人啊少爷你知道吗!”

老妈子日子过得也很艰难,我经常能见她干活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哭起来,但从未觉得她的哭泣有像今天这样震撼着我的心。

第二天,我在好好地与父亲和老妈子告别后才离开家。

当然了,也依旧开始了寻找银丝燕的旅程。

在我从东门找到北门后,我被哥哥叫到了他的家。

而在哥哥的家里,银丝燕正毫发无损的坐在迎宾椅上,看到我来的时候猛地把头扭过一边去,劲头猛到让我听到“咔嚓”的声响。

我很想扑到她身上,我能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吸引我的力量,但我没能迈出那一步。

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会像伤害到父亲和老妈子一样伤害到哥哥吗?那时的我没有去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是可耻的选择了逃避。

“坐下吧。”哥哥硬拉着我在另一把迎宾椅上坐下,然后代替茶水把一个黑色的斗笠摔在了桌子上,“姑且先让你看看,这是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戴着的东西。”

漆黑的斗笠垂下漆黑的黑纱,就是这东西挡住了银丝燕的头发和眼睛吧。

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玩意儿。

银丝燕突然回过头来从我手上夺走了斗笠,像护着宝贝一样护在胸前,并掀起一小块黑纱遮住了她的脸颊。

不过,桃粉色的红晕还是透过了黑纱的遮挡,至少我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向不给人好脸色的哥哥从银丝燕手上夺走了斗笠,取而代之的将一杯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靠近她的那边。

“喝吧。”哥哥甩下这一句后看到了满心期待的我,瞥了一眼就走了。

我的茶迟迟没有上来。

不过这不重要,比起冲哥哥生气,我更在乎的是终于可以尽情的看着银丝燕。在被我的目光逼到极限后,她鼓起腮帮子垂下了头。

“别太欺负她哦,这么可爱的孩子得捧在手心当块宝护着才行。”

伴随着一串悦耳的声音,一个估摸着十几岁的姑娘给我端上来一杯茶。

“粗茶不成敬意。”

姑娘笑着退下后,和哥哥挤在了小小的椅子上。

哥哥一脸嫌弃的想要推姑娘推开,但姑娘还是固执得与哥哥腻在一起。

“你和哥哥是什么关系?”

“我嘛,是你哥······”

“是你嫂子!”

在姑娘说完之前,哥哥抢先夺过了话头。

哥哥现在已经二十过半了,当了判官自立门户的他讨个娘子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

不愿意相信驴脾气的他也能讨到这么年轻的姑娘。

“不是真的吧?”

“爱信不信,是我向齐判长讨来的千金,今年冬天也就要过门了,以后见了她别给我没大没小的。”

哥哥虽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并没有敷衍。

“这是在替我说话吗?说话再直点就好了。”

“你别给我得寸进尺!”

在之后的闲聊中,我知道的我的嫂子现在才14岁。

14岁的嫂子、25岁的哥哥。

开朗的嫂子、别扭的哥哥。

怎么看都凑不到一块儿的两人,为什么就这么合得来呢?

那之后,哥哥送我回了家,还给父亲介绍了要过门的嫂子。

父亲“嗯”了一声,哥哥也“嗯”了一声,两个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按嫂子透露的情报,哥哥在听说银丝燕失踪后也找了她好久,还出动了作为判官的人脉,这才在北门的桥下找到了她。

不论结论如何,终于再次相见的我们这次并没有草草结束这次的事件。

而是为未来打下了深深的基石。

也就是从这次开始,我和她才真正踏上不归路的吧。

银丝燕终于回家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另一张床上的她,看月光穿透窗户纸上零零星星的小洞洒在她的银发上,这副美景让我感到好久没感受过的放松。

直到月光不再照进屋子里为止,我都在看着她。

但她并没有看着我,到她完全睡着为止她都没有把身子翻到朝着我这边的方向。

大概是害羞了吧?

我自以为是的如此认为后,很快进入了梦乡。

说来也奇怪,银丝燕她哪怕在我的梦里也从未说过话,是我擅自把对她的印象固定下来了吗?

但是那一晚银丝燕她说话了,在我的梦里说了这么一句话:

“如果没有遇到过你就好了。”

梦中的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紧紧扼着我的喉咙。

我并没有因此惊醒,反倒是就这么乖乖被她掐着脖子,在喘不过气后完全失去了意识。

从梦境归还后,我感到自己脖子上传来一阵阵痛感,但是并没有在意。

或许从那个年纪开始我就不是很在乎生死吧。

那一天银丝燕她还在躲着我。当我强硬地牵起她的手时,她手掌上那丝丝寒意连同颤抖一同传达给了我,这让我打消了哄她开心地念头。

三天,我有整整三天没有见过她,那期间她经历的痛苦和迷茫一定不愿意再被别人提起吧,我决定再她冷静下来之前绝不干扰她的生活。

然后在第二天,我做了同样的被她掐着脖子的梦。

第三天一样如此。

这之后,同样的梦依旧在循环着,循环到我快被逼疯为止。在我不堪忍受相同梦境的那个夜晚,梦变了。

梦里的大地被冰雪覆盖,一眼望过去,山峦满是被巨大的刀斧切削过的痕迹,山峦断裂处,翻滚的岩浆在其中流淌着。远处有几座冒着滚滚黑烟的火山,翻涌上天空的烟雾将天空染成灰黄色。时不时会有白色的灰烬从天上降下来,而黑色的不明粒子则缓缓升上天空。

那是没有一丝生气的世界,是世界本身经历恶战后留下的遍布爪痕的躯壳。

我漫步在这让人提不起劲的世界里,当作是稀奇的经历随心所欲的漫步着。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世界扯上关系。

也从未想过世界真的变成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所以在觉得逛腻以后,我走向了岩浆,一边想着岩浆周围冰雪为什么不会融化,一边轻描淡写的跳了进去······

之后我醒了,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盯着我的金瞳。

直到那天为止,我才第一次认识到银丝燕金瞳中藏着力量。

因为在那双金瞳中,清清楚楚的倒映出我梦中死去的世界。

我想要把她推开,却发现根本推不动。银丝燕她骑在我的身体上,用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锁死了我的各处关节。

她的金瞳缓缓下移着,头一点点向我的脖子处移动,在我快要被她的鼻息麻痹掉认知时,她轻轻的冲着我的脖子咬了下去。

我的脖子先是传来几乎让我昏厥的痛感,但之后就只是剩下了轻咬。配合着我脖子上血管的搏动,她不断轻轻咬着我脖子上的皮肤。

还好看起来和我一个年纪的她并没有施展出过人的咬合力,人的脖子是相当脆弱的部位才是,如果她力道大些的话我会不会死呢?

我想象着脖子上血管破裂、鲜血喷涌而出的场面,却并没有感到恐惧。

我知道的,她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派遣自己心中的不安。

我相信着,她会在今晚后恢复正常。

所以我任凭她摆布。

渐渐的,她的轻咬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身体轻微的抽动。

她这是在哭吧?一年前我见过她的这个反应。

与当时一模一样,她无法发出哭泣的声音,但我能感受到滴在脖子上的泪水,与她的心是一个温度。

我试图抱住她的头,但她用力把我的胳膊甩开,撑起身子坐起来。

她用双手抱着头,发了疯一样对我做着没有声音的呐喊,虽然没有声音从她嘴里发出,但满溢的情感从她夸张的嘴型中喷涌出来,冲刷着我的心。月光下,我清楚的看到了她哭得不成样子的脸,眼泪泉涌一般从她的眼睛中淌出来,滑过脸颊晃到我身上。

她究竟在说什么?

她究竟想让我知道什么?

无论她想表达什么,都一定不是我之前擅自理解的那样。

我头一次体会到了无法沟通的痛苦。

在她无声的吼到快没有眼泪可流后,开始挥舞起拳头捶在我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没有吭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毫无征兆地趴到我身上,对着我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下去。她的犬齿轻易的刺穿了我的皮肉,与我的肩胛骨较着劲儿。

这次哪怕是我也淡定不下去了,拼命扒开她的嘴,把她从我身上推开。

她憋足了劲儿,用尽全身气力对我吼道:

“够了啊!”

这一次,字正腔圆的声音真的从她口中发了出来,在这个不算大的房间里回响。

鲜红的血液从她嘴角缓缓流下来,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血还是她的血。

在听到她浸渍着血泪的声音后我再也不能自已,死死的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挣扎了几下后,全身的劲儿就卸了下来。

抱着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身体原来已经变得如此冰凉。

就算是再神秘的存在,终究是个瘦弱的、无力的女孩子啊。

那之后她在我的怀里睡着了,而我彻夜未眠。

太阳才刚露出头,我便敲响了父亲房间的门。身为伐兽官的父亲哪怕在晚上也保持着警觉,听到声音后很快就开了门。

在父亲开门的同时,我便低头对父亲做出了请求:

“让银丝燕去学区吧,要不找人来教也行!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让她学会写字!”

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肩膀上留下来的血染红了半边。父亲逮着我问了好久,但最终也没有去盘根究底地询问真相。

或许我也是遗传了父亲的性格吧,无论是我、哥哥还是父亲,都是相当自以为是的人。

自顾自的认为自己猜到了真相,认为自己知道了对方的想法,而放弃了对真相的追寻。

但是不行啊,这样还不够啊!

人不是那么厉害的存在,无法窥视对方的心。

误会会造成伤害,无论是对理解方,还是对被理解方都会造成伤害。

银丝燕的痛哭、呐喊、疯狂还深深刻在我的心里,警示着我必须做出改变。

所以需要让银丝燕掌握和我对等沟通的能力,而我能想到的沟通手段便是文字了。

或许要花很长时间吧,但我无论如何都需要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不是经由猜测,而是由她亲口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