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2096年秋，龍國南方古都。

深夜，周塵兮套了件白色衛衣，和往常一樣走上住宅樓天台，從貼着“禁止出入”告示的鐵門越過去，倚在欄杆上眺望這座冰冷的城市。今夜霧很大，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朦朧的白色之中，空調機組在耳邊嗚嗚作響，着實沒什麼風景。

他從口袋裡摸出全息手機S-card，展開光屏，輕點，跳轉到人肉搜索界面，輸入的關鍵詞還是：紅色風衣、皮靴、賓利。

一如遠處時代大樓佇立在城市中央，許多個夜裡，周塵兮都會來這裡，做的事情不多，除了聽歌吹風，就是搜索那個人的消息，雖然從來沒有結果。

他其實不喜歡這樣，他更想把這件事忘記，可他沒辦法。

因為只要一閉上眼睛，黑暗降下，藏在他心底的那個狂亂雨夜就會出現在他面前……那夜的雨很大，一直下，一直下，男孩撕心裂肺地哭喊，可誰也聽不見。

自那以後，周塵兮便被送到了這座冰冷的城市。

生活問題不用太擔心，除了預備的公寓外，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張存有一百五十萬的銀行卡。這卡和普通銀行卡有些不同，是被凍結的，每個月解凍一萬，差不多夠他用到十六歲。想來也是那個人的安排。

對於僅有四歲的孩子來說，一個人生活真的很難。他需要學會存取錢，學會做算術，甚至要學會做飯和洗衣服。不過更難的，應該是那些政策不支持的東西，比如上學。

龍國的法律不允許沒有監護人的孩子上學，周塵兮很想去學校讀書，可學校總以各種理由拒絕他。七歲那年，周塵兮又跑去當地小學報名。他在校門口的紅楓樹下坐了一整天，等到黃昏日落，所有家長學生都離開后，薰子老師才在角落裡發現他。他的身體很瘦弱，樸素的白色T恤和運動褲套在身上像寬大的麻袋。

“小朋友，你怎麼還不回家？”薰子老師走到他面前詢問。

“我來報名上學。”周塵兮用力靠在樹榦上，神情緊張。

“報名？那你家長呢？”

“不在，也沒有監護人。我有錢交學費，可以報名嗎？”周塵兮眼巴巴地望着她。

薰子老師顯然沒有想到這樣的話會從一個孩子嘴裡說出來。監護人，這可是法律學中的專用詞彙，一個孩子平時要看些什麼書才會懂得這些東西。

人到中年，尤其是沒孩子在身邊的女人，對生活會變得愈發敏感。

薰子老師離婚有兩年了，用相親界紅娘的話來說，就是短婚未育，沒老公，也沒孩子。這種處境是非常孤獨的，因為隨着時間的推移，你會發現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少。那些曾經和你胡吃海喝瞎逛的女人們，每到周末放假，要麼和老公出去，要麼帶孩子旅行，漸漸地全都消失不見。而你，只能一邊相親，一邊驕傲地當單身貴婦。

或許是觸景傷情吧，看到男孩伶仃的樣子，薰子老師忽然想伸手摸摸這個男孩的頭。可手舉到半空，她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當了那麼多年老師，熏子阿姨很清楚，不是什麼動物都可以用手去撫摸的。眼前這個男孩雖然看起來柔弱溫順，卻給她一種在面對野獸的錯覺。野獸是很恐怖的，它們懂得忍耐，並會牢牢記住自己所受的屈辱，等有一天強壯了，再把這些屈辱千百倍的賜還給你。但即使有着這樣的擔心，薰子阿姨還是對男孩露出了微笑。

“每個孩子都有接受教育的權利，不過沒有監護人確實有些麻煩呢。”薰子老師看着男孩的眼睛，鄭重地提出建議，“你相信老師嗎？如果可以的話，讓老師來幫你解決怎麼樣？”

微風輕拂，火紅的楓葉從樹梢落下，旋轉飛舞，四散在兩人周圍。男孩看着面前這張漂亮面孔，輕輕點了點頭。

周塵兮順利地進入了水明中學附屬小學就讀，而薰子老師也變成了薰子阿姨。

其實周塵兮是個挺外向的孩子，只是怕生，等大家熟絡以後，便漸漸表現出自己孩子的天性。他和同學們一起在課堂上起鬨，在課後的走廊里跑來跑去，跟班裡的女孩子們瞎扯淡，整個一搗蛋鬼。不過調皮歸調皮，在學習上他非常努力，平時作業都完成的很好，只是每次考試他都把試卷後面空出來，考夠六十分就停筆，絕不多考。

老師們見多識廣，在辦公室討論之後，覺得這孩子一定是某個老闆的私生子，為了掩蓋事件真相，才把孩子丟到別處。畢竟周塵兮住的是古都最好的商業小區，如果是普通人家，哪有錢把一個幾歲大的孩子丟到陌生城市裡自生自滅？學生們更願意相信周塵兮是個富家公子，故意來偏遠城市的平民學校只是為了扮豬吃老虎，為此處處排擠他。

唯有薰子阿姨知道，這些都是假象。

周塵兮的生活很孤獨，放學以後他哪也不去，也不主動跟同學玩，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獨自坐在落地窗前，握着鵝蛋吊墜發獃。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一個人孤獨久了就愈發害怕別人發現他的孤獨，所以只要有人來找他，他都會故意表現得很忙，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在VR遊戲里大喊大叫。

薰子阿姨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但周塵兮總說沒事。為了讓薰子阿姨相信，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會露出淡淡的笑容。老實說，那笑容很假，就像油畫里線條扭曲的夕陽。但既然他不說，薰子阿姨也沒再問，有空的時候就拽着他去逛逛街，或者煮點東西一起吃個晚飯，希望他別像氣球一樣給憋壞了。

好在不久后，周塵兮遇到了同校的一個學姐，沈小瓷。

那是一個美到幾乎能讓人忘掉悲傷的女孩，從上到下分別是深藍色制服，短裙和白絲長襪，中分的黑色雙馬尾垂到胸前。薰子阿姨也很美，但和她相比就少了點青春的味道。學姐在網絡上有個“瀋水煮花瓷”的直播間，沒事的時候就在上面閑聊唱歌玩遊戲。周塵兮經常去網絡上看學姐直播，大概是因為學姐聲音細膩甜美的緣故，聽她直播，心裡總會變得十分平靜，晚上睡覺也不做噩夢了。

轉眼五年過去，學姐已經升入水明初中就讀，和周塵兮不再同校，不過周塵兮還是每天定時去看學姐直播，去天台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他想，在不久后的將來，他應該會把那件事徹底忘掉，然後和普通人一樣上個大學，談個戀愛，等畢業后再找份工作，結婚生子，天天上班。

今晚又是學姐的Game Time，回到房間后，周塵兮便躺到床上，和往常一樣戴上了最新款的VR頭盔。

“連接開始。”

隨着大腦發出腦波指令，眼前空蕩的卧室立即變成了陰沉的天空與荒蕪的廢墟。這是目前最流行的VR遊戲《末日告白曲》，玩家通過意念控制遊戲人物，在幻想風格的末日世界裡生存，與殭屍作戰。

周塵兮並不喜歡這種暴力遊戲，但知道學姐在遊戲里創建了一個名為“流氓軍團”的戰團，便也去註冊了一個號。

起先他想選擇那種沖在前排陷陣殺敵的角色，因為每當被殭屍包圍，學姐都會像小貓一樣握着小拳頭揉自己稚嫩的臉蛋，低吟“口瓦伊”，團里一眾大老爺們受到命運召喚，義無反顧地挺起厚實的胸膛把學姐護在身後，慷慨赴死，整個一副《泰坦尼克號》里傑克與露絲的催淚場景。

周塵兮很羨慕，偏偏他進團晚了一點，前鋒角色已經飽滿，只剩下狙擊手位置還有空缺。這種角色很不受歡迎，除了技術要求高，還要躲起來和隊伍保持距離，猥瑣着陰人，說到底就是個孤獨的角色。

同樣孤獨的團員們為了排遣寂寞，有時會餵食刷屏，飛機火箭宇宙飛船，滿屏飛舞。周塵兮捨不得買那種昂貴的道具，就用免費的積分兌換幾根辣條丟過去，跟着起鬨。不過學姐並沒有注意到他，這也無可厚非，身前有挺着堅實胸膛的傑克，身後有滿屏飛舞的飛船火箭，辣條自然是不會引起注意了。當然，學姐直播賺的錢並不像別人一樣用來吃喝玩樂，很多都捐給了鄰近的教堂，周塵兮有好幾次出門跑步，都看見學姐帶着禮物送給附近教堂的孩子們，還和他們一起玩耍，那個時候，展露在學姐臉上的笑容幾乎和天使一樣美麗。

不過話又說回來，周塵兮在陰人這方面確實有着出眾的天賦。如今的他，戰績全團第一，角色零陣亡，稱得上是絕對主力。因為這一點，學姐有時候會在直播間里特意喊他的ID名，請他擔當遠程守護者。周塵兮很樂意，隨叫隨到，但他從未告訴學姐自己的真名，也沒去線下找過她。

周塵兮換好裝備，快速奔跑到指定防守位置就位，用望遠鏡偵測戰場。

此時廢墟那邊又有一大波殭屍從墳地里爬了出來，其中一個居然還是精英級殭屍“絕望者”。絕望者可以說是殭屍中最難纏的貨色，不僅速度奇快，破壞力也極高，一旦令其突入己方據點，從遊戲數據庫內已有的戰績來看，沒有團隊能活下來。

果然，沒多久前鋒小隊就敗退了下來，中隊圍繞着學姐的治癒師角色快速後撤至廢墟堡壘。

周塵兮不會允許這種骯髒生物染指自己傾慕的學姐。他迅速設置好沿途障礙，按照預設路線，俯衝至廢墟大樓至高點，然後召喚出重型狙擊槍，填上大口徑穿甲彈，將准鏡十字鎖定絕望者的腦門。

狙擊槍在遊戲里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武器，只要觸發爆頭效果，往往能夠一擊致命。但相對的，使用難度也成指數級上漲，距離、風偏、前置量等數據沒有任何技能可以用來修正。簡而言之，這就是一場賭博，只要對方沒有發現他，並在行進過程中出現一絲的停頓，周塵兮就有把握一槍打爆絕望者的頭顱。

醜陋的身形在瞳孔里緩緩放大，周塵兮心跳加速，手指緊緊貼着扳機。狙擊手通常只有一次機會，一發不中，便大勢已去。於是他故意露出一些破綻，讓幾個普通殭屍穿過他的防區，如果絕望者判定防區內沒有危險，那麼他的勝算就多了一半。

快了，絕望者已經踏入了防區，視野越來越清晰，只要稍微停頓一下，勝負便可揭曉。周塵兮已經想好事後擺出什麼樣的勝利姿勢了。

“Your time is over。”就在周塵兮扣動扳機的前0.1秒，鬼魅的女聲與子彈射出的聲音同時出現在他背後。緊接着便是血條閃爍，身體機能喪失警告。

很明顯，他被人從背後偷襲了。

周塵兮掙扎着向後挪動視線，看清了對方的臉。站在他身後的並不是什麼女人，而是一個穿着紫黑色哥特洋裝的蘿莉。蒼茫的天空下，哥特蘿莉一手握着蕾絲邊遮陽傘，一手用勃朗寧手槍指着他的心臟，體態悠閑。

哥特蘿莉開槍的位置略微有些偏差，這讓周塵兮的血條不至於立即消失而退出遊戲。當然，這並不是說她的槍法差勁，周塵兮可以肯定她這麼做僅僅只是為了更多地享受殺人的快感。

“被奪走第一次的感覺如何？嘖嘖，還用小眼神瞪我。”哥特蘿莉用持槍的小手掩嘴輕笑，“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讓人覺得可愛，令人忍不住想要緊緊握在手裡呢。”

她指了指遠處，此時此刻，絕望者已經突入了自家戰團的壁壘，如同闖入羊圈的餓狼，肆意捕殺獵物，學姐也在招架無力的情況下被殭屍擊殺，不到5分鐘，全軍覆沒。然而這一切還沒有結束，在流氓軍團被滅后，陰影處立即跳出了另一個戰團，它們擊殺掉傷痕纍纍的絕望者，將所有勝利果實收入囊中，完美演繹了一出驅虎吞狼的伎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顯然便是面前這個身高不足150公分的女孩。

可是究竟為什麼？周塵兮確信自己的偵查工作已經做到了位，掩體、路線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即使對方的人物屬性再高，也不可能令他毫無察覺。

他的心裡再一次感受到了十年前那無盡的恐懼，彷彿那個雨夜二度降臨，弱小的他除了嘶聲哭喊，什麼也做不了。

“你是誰？”他問。

哥特蘿莉淡淡一笑，“想知道的話，明天下午5點，來時代大樓咖啡廳找我吧。”

她說完，扳機扣下，火藥燃氣推動彈頭向前射出，最後在一道清脆的彈殼落地聲中，世界歸於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