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的桶状金属外壳接近完工,诺德将它套在密密麻麻的发条装置外围,然后娴熟地操起气焊机将它的壳体封死。

外表上唯一没有完成的是五官,因为那按照计划是他的设计图纸里最后的一步。

这是菲茨杰拉德家后院的一个小型作坊,是诺德专心经营了数年的一个私人区域,也是占用家族的私有差分机最多机时的区域。

完成了这一切之后他将灯光调暗,光影的角度顺着自己身体的趋势转动,他抹了一把汗开始一点一点地将润滑油滴入齿轮间摩擦的位置。这时他突然察觉到了毛孔和皮肤之间有点闷烧和滞阻,于是本能地转过身去想要拉开窗帘,但却只看到无尽的黑暗——

——带着一点群青色的黑暗。

缓慢燃起的不安。

诺德有些惊恐地抬起手,摸了一下方才令自己不适的那块皮肤,触到的却是紫黑色的已经凝固的血斑,还有以瘟疫般的感染力一瞬间遍布全身的刺痛。于是诺德惊恐地想要逃离这个常年传出差分机轰鸣的弹丸之地,想要弄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毛病,无论怎样拿工用抹布擦拭都会有更多的鲜血从金属的裂痕里喷涌出来,无论如何揉搓设计图纸都无法消融那些怨毒和仇恨的幼芽感染的低吼,被他视作理想乡的狭小空间,转瞬间就遍布着可怖的血痕和催眠般的低语。

这时候他死死地捂住了耳朵,闭上双眼,看到了那个没有表情和五官的空白人偶,好像看到它变成了红色长发的可爱少女冲过来抱住自己,于是诺德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响应人偶的动作,碰到的却仅仅只是那只布满了皱纹的属于某个冷酷的老人的冰凉手指,他就那样愣在原地,目睹了变成自己父亲样貌的人偶伸出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直至窒息。对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严酷或是愤怒的色彩,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痛苦。

他连自己的发条笺都来不及抓紧便坠入了那个没有白天和文明的国度,那永恒的坠落仿佛维持了数个世纪,以至于能够看到好几次红尾彗星划过阿斯特雷亚上空的景象,色彩并未随着意识的模糊渐渐消减变淡,而是越发浓烈,越发真实——

「少爷。」

诺德醒了。

 

 

 

遇见艾琳之后的第四天下午一点二十二分,诺德从工作台旁边的沙发上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发现有人在叩敲工房的小门。

他在打开门之前,瞥了一眼已经完工的发条玩具人偶——那是他预备要送给艾琳的临别礼物。使用的机理是他偶尔读到的一些发条驱动相关的读物,制作这个简单的人偶花了他两天的功夫。

「发生了什么吗?」

为什么仆人们会来敲门呢,难道自己那个无聊的父亲又有什么事吗?无端的猜测让诺德有些紧张。

「少爷,小的是来收盘子的,本来想在厨房用闹铃提醒您但是……小的没听到,因为担心少爷您的安全……」

「好的,餐盘在这里,拿去吧。」

诺德冷淡地打断对方的解释。

那仆人点了一下头,工作室的门便又被诺德嘭地一声关紧了。

「噩梦么……」

诺德按压着因缺氧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可能自己是因为长时间闷在这个光线晦暗的作坊里才会睡眠不佳——事实上,从两天前诺德从开始制作人偶开始,他的吃住几乎都在这个小小的工作间中。

因为手臂上的伤而请假的第二天,诺德就接到了两条经由差分机传来的讯息。

第一条是西比尔·斯卡莉特——那个看上去总是战战兢兢的记者小姐发来的,她向诺德透露,自己已经在下层住下,并且承诺没有忘记帮他调查有关艾琳哥哥的事情。

或许这是在买自己人情——可是诺德一想起那天晚上他看到的那个可怜的,说话哆哆嗦嗦的女性,就认为她不会打这种小算盘。

第二条讯息来自托莱多,她在简讯中表示,她已经安排好了,在今天晚上七点的时候与伍尔芙·斯图亚特进行交接。

届时,那个斯图亚特家的大小姐将会利用贵族的权限将艾琳直接送入下层。

没想到那个伍尔芙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更没想到对方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直接约好行动。

诺德被关在家的几天,托莱多——诺德那精密,严谨,就像耦合齿轮一样规律的挚友——已经把所有事都打点好了。

高枕无忧——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或许自己记忆中的那张照片只是一个错觉,谁知道呢,诺德耸了耸肩——

然而不知为何,诺德一想到与艾琳有关的事情,大脑就会变成一团乱麻,无法冷静思考。

他只想着能将手中这个略显粗糙的工艺品送给她聊作纪念——诺德不在乎艾琳会不会收下。

那个红头发的女孩确乎在舞会上救过自己的命,但两人的之间却又隔着难以逾越的障幕,他想,如果他们不是生活在迥然不同的世界的话,没准可以成为交情甚好的朋友。

距离约定交接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现在出门未免为时尚早,浑身乏力的诺德可不想因为睡觉而错过了时间。

对那些带有不祥预兆的梦魇心有余悸的诺德,一手抓着人偶,推开作坊的大门,在回廊里面转了几个弯,回到自己的卧室。

诺德呆然地坐在木椅上,对于接下来应当如何消磨自己的时间更是毫无头绪。

于是他抬起头看向书柜,那上面塞满了各类机械设计的书籍与杂志——埃达·拜伦勋爵的著作《发条结构入门》和席尔瓦学会出版的《发条笺原理》,以及被奉为机械圣经的《差分机》,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布鲁斯·吉布森——被称为蒸汽之母的伟大学者,差分机时代开创者之一。

那些书已经被自己翻阅过十好几遍,而他也不想继续折腾自己疲劳的大脑了,于是诺德换了个坐姿,将注意力转移到放置文学著作的那一层。

「《一朵枯萎的紫罗兰》……」

哥哥桑德斯曾经给自己推荐过的抒情诗集,不过可惜的是诺德本人自认没有任何的艺术天赋,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略显晦涩,也提不起什么吟诵的兴趣。

他当然也不喜欢那些蹩脚的流行诗剧,充斥了大段大段矫揉造作的独白,让自己的眼睛忙活一通的同时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浪费了一个小时的人生。

金发少年的视线上下移动,最后也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书籍,倒是看见了一本从父亲的书房借来,早已读完却许久未还的《小说百篇》。

然而,可能是由于先前那令人不舒服梦境的影响,诺德对自己的父亲有一股本能的抗拒,伫立原地许久不愿挪动。

余光扫过那些悄悄站在门口,等待吩咐的仆人时,诺德又有些烦躁。他当然知道那些佣人仅仅只听从于菲茨杰拉德家主——也就是自己的父亲。

起码托莱多的管家海因里希还会冲着自己和艾琳微笑,由衷的微笑,可这个偌大的房子里竟让人找不到一点家的感觉。父亲和兄长桑德斯雇佣的这群人不过就是一群移动的监视器而已。

诺德放空内心盯着那本《小说百篇》,书脊上的作者名字并不是真正的作者,而是收集故事而编纂的人。

把这本书还回去吧。

诺德穿过空旷的客厅溜进父亲的书房,以免那些仆侍发觉他。

父亲今天也是一早便出门了,诺德已经跟他说好晚饭不在家里吃,而对方似乎也没心情理他的茬,随口就答应下来,这反倒省事。

他将那本书随手插进父亲的书架上的一个空位里,随后又继续在书房中里寻找用以消磨时间的书籍。

手指划过几道书脊的时候,诺德发现父亲书架上面的书籍是按照新旧程度从左至右排列的,于是又将《小说百篇》从那一堆有点积灰的书里抽出来,打算放到左侧较新的格子里面。

「啊……?」

诺德奇怪地看了一眼最左边的格子。第二排的书中间夹着一本明显很旧的书,与旁边装帧精美的书籍书脊上已经看不清楚标题,他只是出于好奇将它从一堆新书里轻轻地抽出来,红色的封面上印着几个不甚清晰的英文字母。

「D,i,v,i,n,e, 呃……co……Comedy?」

旧世界的文字,如果是斯图亚特家的那位大小姐的话,一定会明白这是什么书吧,诺德清楚字母的念法,勉强能解读一些意思,作者的名字叫做但丁·阿利基埃里。

这本书看上去明显和父亲的书房格格不入。

诺德自然不知道《神曲》的存在,这类来自旧世界的,尤其是带有宗教意味的作品在现在这个机械文明的社会甚至连翻译也少见,更何况是用旧语写的。字里行间涉及的很多神学观点,使其不可能在除了科学以外的其他信仰早已式微的阿斯特雷亚城里公开贩卖。

「嗯……hell……是什么啊。」

看着成色起码得有几十年了。

于是诺德擦了擦书页上的灰,准备放回原处的时候,手下一滑,那本旧书便哗啦一下掉在地上。

诺德慌忙将散乱的书页重新拼回去,这让他发现了落在一旁的那张材质不同的纸。

那并非书籍的一部分,只是先前夹在里面的一张老式的照片而已。

照片上是一位女子,看上去十五六岁左右,与印象中暗红的头发和紫色的眼眸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其端庄优雅的气质,即便是他见过的斯图亚特家族严格训练过的公主也完全无法比肩。诺德拿着这张照片口中念念有词,书页掉在了地上散了一地,而他此时却完全顾不上那本破得不成样子的旧书,用手臂撑住门框才勉强抑制住自己因恍惚而清晰的幻觉而产生的重心不稳。

那个女子的样貌,正如诺德所想的那样——

与艾琳一模一样。

 

 

「亲爱的弟弟,你又毛手毛脚的把什么打破了吗?」

桑德斯·菲茨杰拉德听到书房传来动静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人吧书架弄翻了。他急忙赶来,看到却是的是散落一地的发黄书页,和脚步虚浮,需扶着门框才能站稳的弟弟,正举着一张照片不错眼珠地盯着上面的人物。

「这可不妙……你知道老头子有多宝贝这本书么?来个人,把这块收拾收拾!」

桑德斯招呼着佣人。

而诺德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喃喃道。

「这不就是……」

然而桑德斯压根没凑过去看,只是指挥着佣人整理书页。

「怎么,你又要说你那个梦中情……等一下。」

突然,桑德斯的动作在半空中凝固了,如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一般面色煞白地转向诺德。

「……你那个梦中情人?」

诺德把照片举到桑德斯的跟前好让他看清上面的那个女子——与自己先前的描述分毫不差。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在老头的书房里找到。话说回来,这照片到底是……」

「你在哪看到她的?」

「啊?」

桑德斯一把抓住诺德的肩膀,质问的语气冰冷而可怕。

「照片里的这个人,你在哪里看到的?」

「街上偶然碰见的。这很重要吗?」

诺德感觉自己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那你知道她在哪吗?」

诺德瞥向窗外,避开桑德斯令人不快的严厉视线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

桑德斯对于眼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弟弟束手无策,只得吐出一口忿忿不平的浊气,松开紧紧抓着他肩膀的两只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听着,诺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想你最好别在这件事上跟我撒谎。这件事容不得大意——你跟她说过话吧?她有跟你说过她是谁吗?」

诺德嗅出兄长口中那压抑的危险味道,但又不甘心全盘托出,只得随口应付道:

「她告诉我她叫艾琳。那又怎么样?这女孩跟你有什么仇怨值得你这么大发雷霆?」

「艾琳……自称艾琳么……」桑德斯听了这个名字,低声沉吟了一会,转而又对诺德嘱咐道:「这件事……很复杂——诺德,我没法给你解释什么,但是你得向我保证,除此之外没有向我隐瞒任何与你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人有关的细节。如果你想要女伴,我随时乐意帮你介绍,只是你最好……不要对这照片上的人产生什么兴趣,一点也别。」

「……有你说的那么可怕吗?况且我做什么和你又——」

诺德刚要抬脚走出书房,便被桑德斯一把揪住了衣领。

「向我保证……诺德,这对你有害无益。」

「……」

兄长的表情与平日里那副慵懒的模样根本判若两人,紧攥着自己衣领的发抖双手也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诺德遭不住那好像在向外冒出蓝色火光的视线熬煮,只得无奈而困惑地松口了。

「——好吧。我不会再提了。」

桑德斯听到弟弟的承诺,才缓缓松开双手,回身开始收拾那些书页。

「抱歉,我刚刚失态了。你下午还有约来着?先去准备一下吧,我留在这里把这堆东西收好。」

诺德奇怪地看了两眼好像还心有余悸的桑德斯,一言未发便离开了房间。

———————————

 

 

 

一群衣衫褴褛的家伙们此刻横卧在潮湿黑暗的宽阔下水道,查姆斯河流经地下的一边,时间正值下午两点,半封闭的空间里鼾声大作。旁边堆放着十几件模样相同的外套,正面和背面均印着一只怒吼的棕熊。

那个为首的男人,憩息于靠近桥洞外侧的一边,盯着岸上暴露出来的黄铜管道和金属支架之间那点土壤中,肆意滋长的一簇蓝色矢车菊。乌黑的河水浑浊不清,但总比阿莱斯特纳那些散发着不祥气味的粘稠液体组成的河流要强上太多。

男人难以入梦,不仅仅是由于难以适应时差症的骤然消失;他宁愿相信是河水返潮的光晕让他想起自己浑身湿透地被从某个女人的内脏里面拽出来的光景,他记得不够清楚,记不住子宫的那种咸腥的味道和令人着迷的颜色;他记不清,因为五岁的那个摸不到边的下午她就蹬着腿浸死在了自己的血液里,因为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走过去手起刀落割断了那女人的喉管,血柱一直从木椅上喷到门口他站立着的台阶上。

希斯叫她母亲,克拉克相信了。

克拉克·汤普森其实并不姓汤普森。同他的哥哥一样,是在被这个家族的首领收养之后得到的姓氏,或许那个男人原先有,但他不知道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细节,只能记住一对困兽一般猩红色的眼睛。自从当时十三岁的哥哥希斯带着他逃离了那个阳光照不到的冰冷监狱,逃离了那对可怕瞳孔的瞪视开始,那对眼睛便作为梦魇足足困扰了他二十多年。此后哪怕杀死多少敌对帮派的成员,看到多少紫黑的血液喷出动脉,都没法抹除那个男人种下的阴霾。

「头儿,咱们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是这里也没办法保证绝对安全,我们抢来的食物再过几天也要吃光了。」

克拉克盯得眼睛发疼,听着另一个醒来的家族成员发话,想到这里却也只能沉默不语,因为他们被莫名其妙地绑架到上层来已经过了十来天了,一开始大家都打算大展拳脚在上层混出什么名堂来,然而没有所谓发条笺的身份证明的这些人们……别说出人头地了,连饮食都无法保证。

自从四天前自己为了聚拢人心而不得不听从那个倒霉组织留下信息的劝诱,带着这群饥肠辘辘的野兽们去抢劫那个看上去似乎毫无防备的舞会之后,噩梦便开始了。

即便是躲在整座城市最为阴暗,最人迹罕至的巷子里面,半天之内必定有警察赶到,那些文明的屠夫端着不少怪模怪样的武器射击他们——只消一发子弹,最魁梧的壮汉也不得不像个懦夫一样瘫软无力地趴倒在地上,眼神呆滞地让那些穿着警服的混蛋们乖乖拖走。

「大伙,我有个主意。」

没日没夜的四处逃窜让其他的那些乌合之众全都不见踪影,最后只剩下最信任他的十几个家族成员仍旧跟随着他,那些筋疲力尽的年轻人已经走到绝境之上,听克拉克这么一说都坐起来静静听着。

「我知道四天前的决策是个愚蠢的举动——你们肯定也都在心里埋怨我。这个所谓的主意呢,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多高明的招数,否则我早就说出来了。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我们能活命。」

「我们再去干他娘的一票?」一个混混插嘴。

「不——我们现在早就弹尽粮绝,唯一能赌一把的是,绑架一位贵族,获得与那些警察谈判的权利。」

那些家族成员面面相觑,好像不太理解其中的含义。

「唔……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克拉克大哥说要绑架一个什么人,那我们现在就去呗!还愣着干什么?绑架还不简单么,咱们的老本行啊……」

那名最先醒过来的家族成员正招呼其他的人起身,又被克拉克按住了。

「先等等。之所以我说这不能算办法,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谁是贵族,而他们又在哪——就算我们知道贵族的具体位置,我们也不知道他的等级够不够和那些警察谈判。」

「那,那怎么办?」

克拉克看了看缓缓流向黑暗深处的查姆斯河,又再度审视了一遍那些年纪轻轻,眼神却凶狠而炯炯有神的同伴们,叹了口气。

「我们去附近找找那种装潢华丽的房子碰碰运气吧,越阔气越好。」

 

 

————————

给托莱多: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邮件的话,希望你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复我。

这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能在和伍尔芙交接艾琳之前,留出半个小时的时间来让我单独见她一面,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其他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在看到你的回信之后就去约定的地点等待。

拜托了。

诺德

————

诺德·菲茨杰拉德故作轻松地坐在家用发报室里面,感受着焦灼的汗液从头顶分泌下来,毫不留情地滴进衣物和皮肤的缝隙里面。

如果自己有吸烟的习惯的话,诺德想到,这会儿的自己身旁大概早就堆了一圈烟头了。他本打算出去发报,又担心因此而被析构机关查到,只有家用机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从他发报给托莱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分钟,但这需时刻提防着其他人推门而入的五分钟内却像是经历了阿斯特雷亚最漫长的雨季。

他几乎已经确定艾琳肯定和自己的家庭——尤其是自己的父亲——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联系。世界上或许真有两个长相完全相同的人,但他们同时出现在一个城市的两个截然不同阶层的概率又有多少?

自己早就应该发觉,艾琳奇异清澈的气质完全不像是出自满是污秽的下层贫民区,但那孩子所说的话却又不像是在说谎。

「啊啊——真是头疼。托莱多怎么还不回信。」

诺德不知道桑德斯知道多少,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件事的反应如此剧烈,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让桑德斯看到自己跟托莱多之间往来的邮件内容的话必定大事不妙。

因此年轻的少爷此刻模仿着入室行窃的盗贼的行为,将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静静地听着外面是否有他不愿意听到的异响,然而得到的那些恐怖的死寂却更加令人不安,仿佛在弹拨他本来就敏感脆弱的神经。

这难熬的寂静折磨着他,以至于当发报机传回托莱多回信的时候,他差点吓得大叫出声,不知道是出自喜悦还是惊惶。

————

给诺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焦急,出了什么事吗?

不过既然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事情的话,就等到见面再说吧。

最好能赶在交接之前处理完,我已经安排仆人送她到雷德菲尔德街区的阿方索公园那里了,你在公园西侧的长椅附近可以找到他们。

另外,现在出发的话,你恐怕要抓紧点时间,因为伍尔芙很快就要到了。

————

笃笃笃。

家用发报机房的门被人敲响。

对啊。

自己在发报机房里面呆这么久,怎么可能不引起注意呢。

诺德刚刚记下那个地址的前半部分,就被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所打断了。他一边诅咒着自己的疏忽,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发报机,将那张纸递进机械碎纸机里面,好让这关键的信息被安全地撕成碎片,一切进行地有条不紊,按照计划进行,那是诺德在这等待的五分钟内从脑中演练过数十遍的动作。

笃、笃、笃。

「不要急……」

他抓起桌上的人偶,转动门把手,想要告诉门外等待的人自己很快就结束。

但是接下来诺德听到的,既不是咒骂或者质问,而是菲茨杰拉德家仆人那温吞而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少爷,临走之前再喝杯下午茶吧。」

 

 

 

桑德斯就坐在柳木椅上目送着诺德匆忙地跑过走廊,一把将门摔上。嘭。那一声沉重的闷响仿佛一场暴雨的预兆,他将茶杯中放凉了的下午茶一饮而尽,等待那张被诺德拍上门时带动的风吹落的照片缓缓地落到地上。

桑德斯瞥了一眼窗外那座徘徊着群集乌云的阴郁城市:不出所料,它还是那个易为诗人所青睐的,混杂了烟油味的薄暮和柠檬酒颜色的灯光的泥灰般的国度。

「真是……作孽的女人啊。」

然后,菲茨杰拉德家的长子做了一个深呼吸,从柳木椅子上起身将它插回已经被复原的旧书《神曲》之中,招手示意那位仆人过来。那个温驯的小伙子见状,立马出声汇报道:

「先生,诺德少爷确实是从帕迪多公园出事之后受伤回来的第二天开始做那玩意的,而且刚刚小的给他送茶的时候他也紧抓着。」

「嗯,他发的邮件内容呢?」

「……小的也不清楚,毕竟我刚开门他就已经把邮件丢进碎纸机了,也不知道是给谁的。」

「没事,我大概知道了——备车吧。」

「备车?您要去哪……?」

桑德斯抬眼,有点好笑地看了看那还不太明白的仆人,好像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根本不用思考一样。

「这还不明白?诺德的朋友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我还常常担心我这倒霉弟弟以后会没有女人缘呢——」

「去托莱多·路德维希的别馆,叫上府邸的私人卫队。」

 

 

———————————

托莱多送走了艾琳和接送她的仆人之后,疲惫地关上府邸的大门,挡住扑面而来的湿气。

正如收音机中听到的那样,星期五的傍晚又会下一场小雨,托莱多拉了一下挂绳,沙发上那盏独立的台灯随之亮起。

屋内被柔和而微弱的光线填得满满当当,但却没法将一丝安心的感觉包覆在自己的不安之上。

事情开始变得奇怪了,这并不是源于刚刚看到的那份诺德传来的发报,而是从伍尔芙那天会面艾琳时,所表露出的不正常的热情开始的。对方从承诺帮忙到准备交接的时间实在太快,简直像是——

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样?

托莱多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去猜测了,毕竟伍尔芙本来也不可能知道诺德能够那么巧地碰上一名被析构机关追捕的女孩,更不可能知道自己会因此去拜托她帮忙。

更何况,她也想不出伍尔芙会急于送艾琳回家的任何可能的理由,或许一切都是他多虑了。

然而,诺德那封语气急切,不由分说的古怪信件则更是将她推向某种被灌注了水银般不吉征兆的怀疑论调——艾琳的身份绝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少爷,我回来了。」

啪地一声,托莱多听到大门的锁芯弹开的声响,回头招呼肩膀上已落了两滴雨的海因里希坐下来。

海因里希在中午的时候去了巴别塔,按照伍尔芙的指示办好相关的手续,准备接送的车辆等等。

「你恐怕需要告诉伍尔芙让她多等一会。」

「什么?为什么?」

中年的管家不解地问道。

「诺德刚刚发报提出要再单独见艾琳一面,说只要半小时就好……不过现在这个时间她还没回来的话,恐怕要先发报通知她再延迟半个小时。」

「也就是说艾琳小姐现在不在这里吗?」

「对对,就在我把她送走之后几分钟,诺德的简报就拍过来了。」

「她现在在哪里?我需要去接她么?」

「谁都可以送她回来,你去发报就是了。」

计划被打乱,这让托莱多有些烦躁,他一向是一个严格遵守程序的人,就像诺德形容的那样精密,严谨——可是这小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添乱。

再回头的时候,海因里希已经上楼去发报了,托莱多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天竺葵上,大空洞【尤弥尔】将半个城市的狂欢和寂静再度模糊并诗化,托莱多静静地等待着艾琳——或者某个仆人——敲响这扇门。

然而敲响大门的并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托莱多发愣发到一半的时候,就看见一连串桔黄色的车灯从远处延伸过来,那些车上纷纷跳下来的也都是一些全副武装的私人卫队,然后他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也听到了从开在花圃里的郁金香中的嘈杂呢喃,从裸露在外的金属管道间飘来脚步声的残损碎片,以及打开大门的瞬间从无底的眩晕中探出触角的那微不可查的一声嗤笑。

「桑德斯——先生?」

「托莱多·路德维希先生——打扰了。」

桑德斯·菲茨杰拉德身着正装,在业已打开的大门前稳稳站定,笑着摘下自己的帽子微微欠身。与此同时,菲茨杰拉德家族的私人卫队包围封锁了整个宅邸所有可能的出口。

「承蒙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要紧之事?」

托莱多从头到脚打量着桑德斯,又转身看到宅子的几个窗口全都站着卫兵。当海因里希从楼上一路小跑下来查看的时候,他一抬手制止了管家的步伐。

「冒犯了——今天包围您的宅邸实属无奈之举,只因这件事关系到菲茨杰拉德家族的安危,情急之下我才出此下策。」

桑德斯重新戴好礼帽。

「您不介意我的卫队搜查一圈吧?或者,只要您将诺德和跟随他一起的那个小女孩交出来,也能免了这个麻烦。」

托莱多板着脸伸手挡在想要一步跨进房间的桑德斯身前,虽然很少见面,但这个语气居高临下,眼神轻佻目中无人的贵公子令他十分不爽。

「私自搜查是违反法律的,我想您当然明白这一点,更何况,诺德自己好几天没有来这里了,而你说的那个女孩……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谁。」

「得了吧!诺德除了来你这里还有可能在哪?至于这个女孩子嘛——你我心知肚明,否则我何故动这么大阵仗?」

托莱多的陈词还未讲完就被桑德斯打断了。他随即取出一张照片,举到身着便服的少年眼前面前:

「这个人……对菲茨杰拉德家族来说,非常重要,我是说,她是我们家族的仇敌。托莱多先生,你可以选择与菲茨杰拉德家族结仇,任凭我们在宅邸将这二人搜出,当然这样的话你们的颜面可能就不太好看了;或者——直接交出这个女人,还有包庇她的,我的那个傻弟弟,这样皆大欢喜,两全其美不是么?」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好,如果你真要搜查的话请便,你说我窝藏罪犯,可以,反正这栋房子里面只有我和佣人,随便搜。海因里希,你现在就通知析构机关来一趟。至于你说的什么敌人,她在哪我不清楚,但你桑德斯——今晚肯定会多出一个敌人。」

尽管向诺德保证过不会告诉他的家人,但桑德斯的话却令他不禁大吃一惊,对方竟然还有艾琳的照片,而且称她为死敌——可是一个从小在阿莱斯特纳长大,从没到过上层的的小女孩怎么可能会和阿斯特雷亚的贵族结仇?

托莱多眉头紧锁着,话中的语气虽然更加强硬,但神态间已经出现了一丝疑虑。桑德斯一听这话,方才还胜券在握的表情顿时凝固,但他仍旧保持着微笑,挥手制止了正要上楼报警的管家。

「不用了。我并不打算来硬的,如果你们要报警,那我们就立马撤离——您应该明白,我们并不是真心想要和路德维希家为敌,这本来应该是诺德的事,碰巧牵连到了你们。既然阁下不知道事情的原委,那么我在这里恐怕要先道个歉了。」

他轻轻踱步进门,环视了一圈房间的布局,最后又将目光定格在托莱多身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孩是谁?」

「哎呀……还不是最近我那个不安分的弟弟——他不知道从什么途径认识了照片里的这个人,她曾经陷害过我们家族的成员,被丢进下层了。我们本来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出现在这里。」

桑德斯抚摩着装潢精美的壁纸,以一种有些伤感的语气娓娓道来,而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则是有意无意地瞥向托莱多。

海因里希紧张地抓着楼梯的扶手等待主人的指示,而那些私人卫队并没因为桑德斯的态度软化就回到车上,而是继续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诺德这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嘛,还一番好意收留了她……唉。本来我是想捞一把他的,这下要是他让那女人再跑掉,我们那老爷子知道了肯定要从重处罚他啊——本来说已经安排了巴别塔中心枢纽的一个高级机械设计师的位子,这下恐怕也全都泡汤喽。」

「什么?诺德会因此受到处罚?」

「肯定是啊,现在老爷子已经认定诺德跟那个女人存在说不清楚的关系,如果他还不能把她交给我们的话,这个职位恐怕就真的没有了……本来老爷子还想大方一回,现在恐怕诺德是要亲手丢掉这个机会了,连我都救不了他。」

托莱多面色铁青地看着对方露出来的苦笑不知所措,明明知道桑德斯可能是在诈自己,却不敢不去相信那是真的。因为无论是那张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的照片还是诺德此前的古怪行为都不足以让自己动摇,唯有诺德的前程,是绝对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况且桑德斯既然肯动用自家的私人卫队,更只能说明艾琳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层女孩这么简单。

「我包围贵宅的原因很简单——那个女人很狡猾,如果放任她不管的话,别说我弟弟的前程了,恐怕就连他的人身安全都有可能被当作威胁我们的筹码……」

托莱多又想起那场混乱不堪的舞会,想起自己放在盘中的蛋糕于转瞬之间被墙壁的碎块和爆炸的气浪轰飞,想起那个穿着乞丐服装却镇定自若的红发少女,以及自己的手腕被一个可悲的白痴抓住的时候,然后她就想到了那个矫健的身形,从眼前一晃而过的红光,不输给那暗红发色的带着凶兆的猩红血珠。桑德斯摇着头转过身去,兀自嘟囔着将少年枯萎的嘴唇和颤抖的意志抛在身后,走到雨水已经开始变得密集的门外,叹了一句:

「唉,既然阁下什么也不知道的话,我们只能……」

 

 

「雷德菲尔德街区,阿方索公园。」

 

 

「少爷?」

「海因里希,住嘴……你们要是想找的话……就去找吧——我累了,管不了那么多了。非要在诺德和艾琳中间选一个的话,我只能选诺德。」

托莱多发着抖忍住不去抓挠自己漂亮的长发,恨不得将自己刚刚说出的话重新抓回来吞进口中,但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涌上来的悔意。

「我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做。」

「多谢阁下提供的信息,对于您识时务的善举,家族必定感激不尽。」

「这是背叛。」

「这是明智的选择,证明您是位识时务的贵族。」

对方得意扬扬的口气引得托莱多甚至想要出言谩骂,然而桑德斯压根没去理会他那哀怨的眼神,甚至连一秒钟都不愿意耽搁地坐上车子扬长而去。托莱多单薄的影子在四周煤油灯光的折映下没有任何逃窜的死角,只能默默地缩成一团承受着良心的审判。

直到所有的引擎声音于别墅区的空气中融化殆尽,只能听见浮泛的水滴将束成麻花的长发一滴一滴打湿的残响,宅邸的大门才被它的主人砰地一声愤然摔上,如同一声枪响般在濡湿的空气中炸裂开来。

 

 

———————

克拉克·汤普森必须得承认,秘密收养一位流落下层城市的贵族女孩是出自于他的私心。

阿莱斯特纳的居民中,永远都不会缺少痛恨上层——阿斯特雷亚的家伙,尽管他们依靠上层的给养才活到现在。

克拉克本人对于养尊处优的他们同样没有什么好感,他承认……这种情绪没有什么道理,本质上,这只是对于不同的命运的不堪罢了。

「大哥,这栋房子看起来好像就是了,你看门口有俩人,绑哪个?」

但那天他在看到那个衣不蔽体的女孩屈辱地在垃圾山里爬着寻找可能作为食物的东西,原本穿着的华贵连衣裙沾满脏污和血迹被划扯撕烂,而虐待他的那个混蛋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一边说着可怜的上层小姐啊,如果你刚才会学狗叫的话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一边用脚将她翻了个身接着说道,不知道上层人活儿好不好,反正你快要死了我先试试的时候,克拉克记起来,自己非常冷静地走到他身后,毫不犹豫地将左轮手枪里的六发子弹全数送进了他的颅腔——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可耻的浪费。

但克拉克对这一举动毫不后悔,因为那个他背起来扛回家的,饿得皮包骨头的金发女孩令他再一次看到了五岁时的那个梦魇,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以至于似乎只要掏出左轮手枪扣动扳机就能把它解决,干净利落。

「大哥?大哥你眼睛怎么都直了?」

必须承认,自己救下伍尔芙·斯图亚特的行为纯属私心,而不是什么善心,他只是为了抹除那个曾在自己人格的形成时期弄得他残缺不全的梦魇,哪怕是掩盖一下也行。

克拉克当然没想过那个固执的一直要自称本小姐还喜欢在话里夹杂生僻单词的家伙会给他带来多大麻烦,他只知道,在他和她同居的半个月以来,除了枪声和脏话以外,还能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那个自称贵族的金发女孩甚至用她在垃圾场淘来的零件,以及从克拉克那里借的机械工具造出了一个怪里怪气的机器——真他妈见鬼,那个奇特而令人不安的造物通身发烫,令接触它的人全身瘫软无力,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用魔法来解释它,甚至不惮于怀疑那场看上去似乎蓄谋已久的绑架与此有关。

「嘘……别出声,让我听听。」

因此当他看到伍尔芙·斯图亚特带着她的几个侍从们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大宅门口的时候,时间静止了,声音颤抖了,而站在那里的与他当初救下来的女孩容颜相仿的人正在大声质问蓄着麻花辫,几乎被泪水淹没的另一名少女。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她那不够和谐的音色,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冲出花圃的草丛,而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托莱多,你让艾琳出门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你知道现在阿斯特雷亚究竟有多少人在找她吗?!」

「我知道……可是我没有选择……」

「没什么可辩解的——你告诉了那个人艾琳的位置,本小姐敢保证你会因此而后悔,你知道等着诺德·菲茨杰拉德的是什么吗?是禁闭。如果他们抓到他和艾琳在一起,一切就全都结束了!」

「可是……」

「现在大概还来得及!你让诺德在公园的哪里找她?」

「……公园西侧的长椅上。」

「……但愿能赶得上吧。」

伍尔芙话音未落便招呼侍从钻进车子,从宅邸的尽头调转方向向城市的中心驶去。克拉克从沉思中苏醒过来,发觉对话已经结束,而金发女孩所乘的车辆早已绝尘而去。

「大哥?那个系着麻花辫子的丫头落单了,咱们绑她?」

他扫了一眼渐浓的夜色,没有顾及落在自己脸颊上的雨水,盯着汽车离开的方向沉思许久。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伍尔芙怎么可能回到了阿斯特雷亚,如果只是单纯想要把她带回上层,怎么可能连带这么多人一并带上来?

也许……也许这家伙只不过是个冒牌货?还是说,自己遇见的那家伙才是假的?那个大胆的想法随即便被他摒弃掉了——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会费心去欺骗一个素未谋面的下层人。

 

但是,她假若是真的伍尔芙,这或许就是自己一行人回到下层的最好机会。

无论如何,也许值得放手一搏。

克拉克看着缓缓关闭的屋门,从花圃里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泥土,望向矗立在远处的宏伟高塔。

「不,不绑她。」

「跟上那辆车,速度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