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轻薄的信纸下方是一头雄狮的印花,那是代表菲茨杰拉德家族的纹章,这枚印花代表简报出自于这座城市的一个正统贵族之手。

【西比尔·斯卡莉特小姐,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有件事希望能拜托您——】

西比尔·斯卡莉特正等待着。

眼前,隶属于巴别塔枢纽管理部的差分机操作员拿起桌上的一迭卡片走进里屋打孔,以办理进入阿莱斯特纳的许可书——在差分机的操作中总是要用到这项技术来记录数据。

在那位三十多岁,佝偻着身子的公务员办着这些事的时候,斯卡莉特从等待室的自由阅览区中翻到一本表面布满褶皱且有几页折了角的《双城考察》。

杂志的封面用红色加粗字体写着【阿莱斯特纳不为人知的七个传说】——

以苔藓维生的精神病患,在深夜的工厂中唱着失传已久的歌曲;

神秘莫测的地下斗殴区,在没有限制的战斗中被人活活咬死(甚至还有黑白的照片附在旁边渲染恐怖气氛);

折了角的那一页上用特大的字体记载着某个尚未被政府抓到过的邪教组织,暗中掌握着阿莱斯特纳的命运;

而在沾有水渍的另一页上,则透过「不知名的管道」,透露了某个拥有魔力的湖沼不受肮脏的污水污染,总有大群的萤火虫在那湖泊的附近周期性地起舞。

斯卡莉特当然不可能不对这些或恐怖或神秘的传说感兴趣,更不用说她也马上就要成为撰写这些报导的记者的一员了。现在的西比尔只恨没有一个人在旁边听着自己诉说那些无处安放的激动,斯卡莉特还在颤抖的手指从操作员手中接过那份许可证时,她便将薄薄的纸连同那本杂志揣进怀中,一路小跑地冲向巴别塔A-3垂直通道。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去阿莱斯特纳实地采访的权限……但我希望您能够去一趟。】

挂在手腕上的十字架护身符险些被天井中流通的狂风吹落在站台上,西比尔感受着那带着些许涨潮味道的气流在她的皮肤上奔流着,一点一点地蒸干那些闷在铁皮房中的粘稠汗液。

巴别塔一层内部的通道建设极具力量感,那些驱动升降梯的蒸汽阀门和盘曲的铜管乍一看是全部裸露在外的,但走近的话又会发现有玻璃挡住以防刮伤或者烫伤。通过终于打开的通道大门时,斯卡莉特发觉这个充满了厌倦的困囿着她的城市正逐渐远离自己,不禁有些飘飘然了。

走进因为站了几个人而显得不那么宽敞的升降梯,斯卡莉特下意识地观察周围的乘客——正如发报机上的人员名单所述,检查部门的雷普利,资深记者苏珊·冈多尔……那些报社的记者都汇聚在这里,还有一些是经常上下层的执法者和公务人员。

斯卡莉特素来不喜欢和这些沾染了些许市侩气息的老油条呆在一起,她悄悄挪进电梯的角落,听着天井中肆虐的风声与机器滑轮摩擦的嗡鸣混合交织。

就在斯卡莉特乘坐的这座铁匣子穿过阿斯特雷亚的大地——也是阿莱斯特纳的苍穹的时候,角落橙色的锻灯亮了起来,整个升降梯中的人们都听到了广播开关打开的声音。

「永夜之城!」

声音从他们头顶的一个黄铜喇叭中穿出来,声音透过金属的细网扩散,传进记者们的耳朵。

「也可以叫做牢狱之城——想必在场的幸运儿们都因为获得这次参观的机会而跃跃欲试吧,我叫做威廉,是坎特伯雷公司的临时向导。为了保证各位在阿莱斯特纳能够有一段愉快的经历,坎特伯雷公司特地为大家安排了当地的向导,请搭乘巴士前往为各位准备好的住所……」

还没等讲解结束,升降梯穿过了布满金属管道的地层,贴着窗户的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斯卡莉特也与众人一样,被距离下城区地面3000余公尺的风景夺去了注意力。

「从现在开始,各位就算是正式入境阿莱斯特纳了……」

如雾霭一般悬浮的无垠黑暗里亮的无数细细微火,下一刻就要熄灭——没人知道那些油灯自亮起之日就几乎没有再熄灭过——人群的说话声一次又一次地盖过解说员的声音。

或许这是一种镀金的过程,刚刚成为正式记者的斯卡莉特转念间想起在花园公馆上发生的可怕事件,很快就要和那群在公馆烧杀劫掠的暴徒一样的人近距离接触的事实不禁令记者一直以来的神往蒙上一层阴影。

不过,如果没有那次关键的突发事件为自己创造了机会,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真正意义上进入到这个象征着无限的机遇的奇迹之地。

斯卡莉特默默地拨弄着回忆和印象的碎屑,在她预订起行的前一天,给她发报自宅的那个贵族少年的委托几乎被抛诸脑后,而在电梯短暂而漫长的行进中,她又想起这件事情来。

记者没有携带太多行李,因为《A.A周报》已经事先把摄影设备通过【巴比伦货运通道】运送到阿莱斯特纳,由专人接收。

她在电梯完全停稳的时候稍稍缓了一下,因为短暂的眩晕而差一点失去平衡。

提着行李跟随那些一道的同行们走向客运站。斯卡莉特看到了守在远处铁栅前的荷枪实弹的警卫,还有更远处的黑暗中,将身体埋进窗沿阴影里面的枯瘦工人。

坐上客车之后,她还在回味方才那一瞥的意义,抽出夹在腋下的杂志随便翻阅着附在书后的城市简易地图。

「据说在这边的向导都曾经当过雇佣兵呢。」

「是么?该不会他们还附带着担任保镖工作吧?」

「据说是为了防止我们误入一些危险地带……真会开玩笑,记者不就是干这个的么。再说危险能危险到哪去?」

「我看这也不过就是天要黑一点……那些传说不免也有些言过其实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倒霉的家伙——你说是吧,斯嘉丽?」

前座的几个人顺着公交车摇晃的节奏聊天,斯卡莉特明白,回头叫着奇怪的昵称向自己搭话的那个语气轻佻的家伙指的正是自己——在阿斯特雷亚的舞会上目击抢劫这种闻所未闻的遭遇。

「您说的是,所以——我们只需要保持着在自家后花园闲庭信步的心情寻找素材就好了吧。」

车上爆发出一阵阵笑声。西比尔自觉那些同事实在无趣透顶,独自望着窗外那些明显是十来年前风格的灰暗建筑。好像那些东西特别的气质正在不知不觉间激发一个人的诗意——有一段时间,西比尔·斯卡莉特甚至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叼着烟斗的侦探,穿梭于颓圮的高墙和废墟之间,去寻访那些已经迷失了很久的人们。

【我想请您调查一下,有关于最近这段时间下层失踪者的事情,还有一个女孩……】

【……如果您找到有关这个女孩兄长的任何消息,请务必联系我。】

在那些摇摇欲坠的铁链,滴下水珠的暗绿苔藓和锈蚀了的路灯柱的光影变换之间,导游的一些手势,乱晃的身形,公关式的招待词和语气纷纷显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里就是记者招待处了,请各位去管理区登记领取自己的房间钥匙。」

两根手指不住地揉搓着垂下来的黑色长发的发梢,她认定那个不符合自己风格的空想只不过是偶然间的灵光一现,但那些被冲淡了的憧憬和烦忧,自她正式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开始不停地在眼前闪烁。

「您是……斯卡莉特小姐?抱歉,我们到站了。」

「嗯……什么?」

西比尔·斯卡莉特回神,才发现眼前的风景早已不再向后倒退,身边那些吵闹的年轻人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巴士司机半带担忧地盯着半仰躺在座位上的自己,企图掩饰慌张的她局促地起身检查随身的物品,在对方的注视下走出车子。

「真是……我是不是没睡醒啊。」

 

 

 

大约十分钟后。

「呼……」

斯卡莉特推开公共洗手间的门,从提包中取出手帕擦了擦残留着水珠的脸颊,一边走向右手边的第三个建筑物,手中拿着管理员配发给自己的怀表。

与上层的绅士们使用的类型相比,怀表没有什么复杂精细的花纹,而像是在工厂中,批量生产的机种。

当自己从那个昏昏欲睡,眼也不抬的宿舍管理员接过最后一把钥匙的时候,还看了一眼浮在机械齿轮之上的刻度——那是与斯卡莉特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时刻。

「时差症。」

这座暗淡的城市里面时间好像已经不再是尖锐而绝对的可见之物,而是随着雾气的氤氲变得粘稠模糊,忽快忽慢起来。斯卡莉特曾经在《怪诞科学》的第十二期杂志上看到过有关于阿莱斯特纳「时差症」的介绍。

没有白天与黑夜分别的城市里,搞清时刻无疑至关重要。但在这座城市却有一种类似于嗜睡症的疾病。

人们会按照一个固定的生物钟在某个时间点因为突然睡眠,由于这种突然睡眠并不符合常理(24小时就会发生),实际上是一种非官方记载的病症。而且,不同居民的生物钟各不相同,所以在阿莱斯特纳,所有的钟表同时都是不准确的,也都是准确的。

「真是严厉的症状啊……简直就像寄宿学校的老太婆管理员一样。」

斯卡莉特挥挥手,扫开纠缠在公寓大门处的带有霉味的空气,她走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楼梯口处挂着的锻灯吸引了不少飞虫,使得照在阶梯上的光线忽明忽暗。

站在有着明显锈蚀痕迹的202室房门前,比对钥匙上的标签是否真的与门牌吻合的时候,斯卡莉特还在猜想门后站着的那个所谓的,自己的向导兼【保镖】会不会是个脸上带着一道可怕伤疤,比自己高个十五英寸的粗犷大汉。

先前在大巴上的时候,她甚至有仔细地在脑海中描绘过那人的魁梧身躯——那大概是连挤进这刚刚比自己头顶高两三英寸的小破房门都费劲的程度。

「门没有关……请进。」

然而,就在她犹豫地碰触门把手的边缘时,清脆的声音毫无防备地从门缝中钻出来击碎了她的不安,取而代之留下的是困惑不解。

女孩子的声音?

斯卡莉特推开门,立即就看到了,坐在房间唯一的木板床上的那个,戴着圆框眼睛的短发女孩,后者头发的颜色不像斯卡莉特一般纯黑,而是略带一点白色的灰发。

「抱歉……如您所见,我刚刚把这些东西从巴比伦货运通道搬到这边……」

屋里没有点灯。抬起头来的女孩似是被照进门缝的光芒刺了一下眼睛,在简单的内衣和工作服装下露出阿莱斯特纳人特有的雪白色皮肤。

她的皮肤是如此之白,斯卡莉特甚至能顺着光线看到她手腕表皮之下的静脉。

那女孩在刚刚的时间里似乎一直盘着腿坐在床上,用一张湿布擦拭着那些金属零件——斯卡莉特认出,是用来固定成像机的支架的一部分——而看见她推门而入的之后,便将手中的金属杆搁在一旁。

「本来应该去管理站接您的!真的对不起……唔,您站在那里别动就好,我来提行李——」

所谓的「向导」竟是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一点的瘦弱女孩么?暗暗惊讶的西比尔扫视了一圈,房间的地板上没有章法地堆积着硬纸板箱和从里面掏出来的泡沫材料和金属零件,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那个看起来内向而紧张的女孩轻巧地从床上跳下来,脚尖落在杂物堆中几乎难以立足的空地上时差一点被绊倒。

「呃……稍等,恐怕我得收拾收拾……太仓促了,我该怎么称呼您?」她在原地小心地将地上散落的零件一一拾起归置进箱子里,不一会便清理出一片可供通行的区域。

「西比尔·斯卡莉特,A.A周报特派记者,这是我的记者证。诶?你一个人拿不动这个吧?我帮忙抬一下……」

「不用了斯卡莉特小姐,我自己一个人来就好……嘿。嗯,这样就行了。」

女孩示意斯卡莉特收起记者证,不由分说便将她拖着的两个大箱子接到手上,轻松地将高至自己胸口的其中一个皮箱举过头顶,越过摄影机的零件堆再稳稳地放在铁制的架子上。

斯卡莉特稍微有些吃惊,先前她还觉得女孩的小身板估计连摄像机都扛不动,而现在看来显然是多虑了——大概她经常从事类似的工作,已经很熟练了吧。

「所以你就是吧?我的……向导?」

斯卡莉特对着女孩的背影提问,后者的眼神不敢在记者的脸上多做停留,而是稍有慌乱地再次集中在另一件行李的把手上。

「是,是的!我叫做克洛伊,您的代理委托人已经嘱咐我担任……斯卡莉特小姐您在阿莱斯特纳期间的向导……唔,兼摄影师。」

伴随着喀哒的一声轻响,第二个箱子也被自称克洛伊的女孩如法炮制地嵌入铁架上用于固定的机扣中。

「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坐。」

克洛伊做完自己的工作后,回身微微鞠了一躬,低着头小声说道。

斯卡莉特并未因为对方的拘谨而掉以轻心——根据她对这个城市的印象,能供充当向导的这个小家伙未必这么简单。她完全不客气,大剌剌地坐在木板床上,揉着有一点酸痛的肩膀直盯着那含着胸面向自己的短发女孩。

「我记得上面有说过,会派一个可以胜任摄影师的保镖给我,那你应该会使用这台这台第三式摄影机hec-012型吧?」

「是,是的。」自称克洛伊的女孩点了点头。

「那作为导游,你应该也清楚这座城——阿莱斯特纳的街道构造和人文地理吧?」

「是,是的。」

西比尔看着因为自己有些严肃的提问而显得局促不安的,小小的向导小姐用手指在工装裤的线头上绕来绕去的样子,一时感到有点滑稽。

看上去像是个单纯的孩子。

她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布局。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床应该就是这个?那你呢?」

「在那边还有一张床,我收拾一下就能腾出空间来。」克洛伊指了指一边的杂物堆,工作人员毫无章法地粗暴堆在一起的大件行李。

「住在一起吗,我们两个?」

「是,是的……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搬出去——」

「不不不……我不在意,总之收拾一下吧,那台hec(摄影机)也得组装好,哦!对了,还有一件需要决定的事情。」

「嗯,嗯……唔?」斯卡莉特狂风般的举止让克洛伊有些不知所措。

「有没有什么计划?我们都能去什么地方取材?」

「我想想……北边的巴戈维尔区的工厂,南部的伊卡洛斯居民区都是比较安全的区域。」克洛伊摊开小小的手掌,在上面画着圈。

「光是居住区的话哪有什么爆点,工厂更是我最烦的地方——那种千篇一律的地方能出什么新闻?我们得去一些更好玩的地方!」

「呃斯卡莉特小姐,您的意思是?」

「当然是红灯区啊!」斯卡莉特双手叉腰,挺着胸膛大喊。

「斯卡莉特小姐!」对方相当为难地叫道,甚至能看见眼角的泪光闪闪——这种词对她来说大概太过富有冲击性了。

「别哭啊,开个玩笑而已。」斯卡莉特看着那对少女的眼神,心中的一点忌惮随之消弭无踪。她从抽出那本杂志:「我们换个地方——这书上写的应该有八成都是真的吧?比如这个,全是萤火虫的镜子湖?」

记者将怀中的那本皱巴巴的杂志翻开来,将其中的一段话指给面前的少女看。

「呃……斯卡莉特小姐,这个传闻里面的地方连我也没有见过诶……而且那里是在西部的皇后区,地形十分复杂——全是垃圾山和废弃建筑不说,还有黑帮盘踞在那里。」

「黑帮!那不更好吗!」斯卡莉特兴奋地拍起手来。

「您就别再为难我了……那里实在太危险,万一您遇到什么——」

「好吧,好吧,我们不去就是了。」

斯卡莉特听不得这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那略带哭腔的声音,只得举手投降,无奈地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如果在这里遇到上次那样的绑匪,眼前的这个小小的女孩大概也没办法充当保镖保护自己的安全吧。

「——不过,我们至少也应该去一些人多耳杂的地方,比如宴会厅,呃,我是说,饭店?」

斯卡莉特玩弄着自己一头黑发的发梢说。

「如果是酒吧的话,在南部倒是有不少。」

「得了吧,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酒吧,即使我不是本地人,可一般常识也是有的——」斯卡莉特摆摆手:「粮食勉强够用,香料稀少,糖类紧缺,在这种环境下还会有酒吧?」

「也没什么稀罕的……唔,虽说麦酒的原料都是上层批量发放的,但是这地下有很多天然的酒窖,有酒吧也就不足为奇了。」

女孩抬头望着天花板,似乎正在努力回想相关的情报。

「你的意思是下层政府建造了酒吧,就为了消解民众的工作压力?」

「不是这样的……呃,你知道,这里的资源被各大黑帮控制着,而酒吧就是这些珍贵资源的集散地——不仅仅有酒精,还有糖,装饰品,以及……」

「咦,这么说来,这里的……黑帮?以酒吧为据点?也就是说?」

西比尔仿佛已经想到了什么绝妙的计划,每说半句话就拉高一个调,最后干脆抱紧眼前还没明白过来的女孩亢奋喊道:

「太棒了!这些东西稍微加工一下就都是绝佳的新闻材料!我甚至已经想到虚构一个【酒吧老板的自传】来大书特书了!」

「这好像不太好吧,斯卡莉特小姐……」女孩措手不及,被记者突然紧紧地搂在怀里,吓了一跳的同时却并没有挣扎而只是呆立着用很弱的语气咕哝着,「而且要取材的话等我把房间和摄影机收拾完也不迟……」

「好!没问题!我也来帮你!」

西比尔脸上的笑意一直维持到装好摄影机都没有消退。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感觉自己与这座城市本身湿冷粘稠的气质间产生了某种共鸣。这种感觉在年轻的记者脑中无可抑制地生长着,终于在出发前她忍不住问她,像她这样的女孩究竟是在何等粗蛮,特殊的环境下成长起来时,充任向导的女孩只是从肩上扛着的巨大摄影机后探出头来,很普通地笑了。

「等到您成为知名记者之后再说这个也不迟……斯卡莉特小姐。」

———

 

 

希斯·汤普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走出格里斯在湖边督造的那座差分机工房。他抱着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绝望与幻灭一遍又一遍翻阅着情报分析器给出的各种结果,在蒸汽的阴影和诅咒般的闷热中反复念叨着克拉克的名字。

原因并不复杂。自他从一具具冒着烟和蛋白质味儿的尸体里面爬出来的时候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能够无条件地给予信任——自己的弟弟克拉克·汤普森。这头孤独的灰熊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相信任何人,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争斗和背叛重演中,连亲生父亲都要谨慎提防,更何况那些所谓的家族成员呢。

希斯仍旧爱着他们,纵使他知道,那些血亲并不爱他也一样,那大概就好像男人爱枪,并不因为它可能被其他人握在手中朝自己扣动扳机就憎恨它。

「头儿,您的午饭都凉了。」

他抬眼便看见了自己一口未动的蘑菇汤,于是将那碗已经变冷凝固的浓汤端起来一口喝干,未几,他又被残留在嵌了一块金属的食道上的汤汁腐蚀般微微的刺痛搞得有些心烦,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你怎么没在工作?」格里斯听见希斯特有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很像是自己工作时的故障信号,本能般地有点头皮发麻。

「换岗,还有……分析机过热了,我们的伙计正在给它降温,我就是来看看您有没有吃饭——」

希斯把碗随便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示意正站在自己跟前的格里斯找个地方随便坐坐。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没有查到任何东西,对么?」

格里斯尴尬地点点头,这在希斯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不置可否,只是倚在座位上抬头望着锻灯上聚集的飞虫。

「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期待……那个叫做梅洛斯的,你的朋友了。」

「……是这样。以前曾经被他救过命,我也帮过他一些忙,他的技术就像我说的一样好。」

「他为什么想去上面?你的朋友应该是个聪明人,即便去了阿斯特雷亚,没有身份,也没有可以投靠的朋友,还不如留在阿莱斯特纳。」

「怎么说呢,头,这件事有点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他是为了去找她的妹妹。」

格里斯顿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你跟我说过这件事,但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妹妹在上面的?」

「……」

格里斯说到这里突然缄口不语,有点不敢对上希斯视线一样地低下头。

希斯反而被这偷吃糖果的孩子不小心说漏嘴一般的动作逗笑了,他清楚格里斯的意思,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你背着我用这座工房的差分机调查的吧?」

「呃,对……头儿,我只是……」

「我没有生气,但是,下次这么干之前。要跟我说一声。回到正题,你帮他查到了,他的妹妹在上层这件事?」

「嗯……事实上,我只是在巴别塔附近的定时摄像机查到过她的影像——」

希斯眉头一皱。

「你还留着那张照片吗?」

「应该还在,我去找找。」

格里斯转身离开,而希斯则在卡片打孔的期间观望着下方那些艺术品般的铜管和飞轮,以及忙碌无休的操作员。

这座小小的工坊里挤满了半个阿莱斯特纳城大部分会读写的人,他们坐在那些千篇一律的巨大机器之间却没有机会为这钟表般精密的构造出声赞叹,仿佛是某出悲喜剧的群众演员。

「头儿,在这。」

希斯转身接过那张照片,黑白照片中,两个穿着斗篷,看不清面目的家伙正将一个短发的女孩拖出一辆货车,扔进一个大号的纸箱里面。

这个位置上的监控相当隐蔽,甚至没有拍到任何警卫,只从一旁的巴比轮货运通道的洞口拍到了伸出来的一只手臂,似乎在接应这些装束像是物资供应员的家伙。

「原来如此……这女孩是被混在货车的货物里面装进箱子运到上层的。但是这群人是什么人?莫非是为了绑架一些漂亮的女孩供上层人……」

希斯知道这不是没有可能。

「我猜也是这样。只有政府才有权利使用这个通道,而且这货车也是政府的型号,而且因此很可能是他们在贩卖下层的人到阿斯特雷亚。」

希斯对着这照片端详许久,突然摇了摇头对着格里斯说道:

「这不是政府的货车。」

「什么?」

「你看这个标志,我从来没在政府的工作车上看到过这个。」

货车车厢的一块掉了漆的区域上,印了一个相当古怪的标记。

「这是……乌鸦?」

「我认为……这更像是鹤。」

 

 

 

 

地板上用铅粉画着的图案是一只鸟头,鸟头的左右上方简单地画了两片黑色的羽翼,但那不是鸽子的头,也不是麻雀,而是一种有着漆黑颜色和长长鸟喙的禽类。

「……」

「这是什么?」

「我在想这个问题。」

「可你已经在这里想了一个多小时了,你腿不会麻的吗。」

「……啧,该死,我可能是想不起来了。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这可是很重要的线索。」

「这个?不就是一只大鸟吗。话说回来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在查些什么啊。没准本小姐手里就有你说的线索呢。」

梅洛斯没再去理会喋喋不休的伍尔芙,扶着额头坐在地上继续苦思冥想,但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这图案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

他清楚自己第二次见到这个徽记是在自称克洛伊的怪物少女手中的巨大齿轮上,很明显,这是某个组织的徽标,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向下推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组织绑架了克拉克等人,甚至还有自己的妹妹——

梅洛斯想到了。

「对,是印在那该死的卡车上面的标志,没错。」

梅洛斯从地上爬起来,摸起自己的黑色风衣胡乱披在身上就要冲出家门,但却被大喊大叫着的伍尔芙展开双手拦在门口。

「什么什么什么啊?喂我说——你知不知道这样把本小姐抛在一边的行为很不礼貌吗?」

「让开。我得出去一趟。」

「不行!本小姐也要跟着去!」

「这件事和你没关系,管好你自己吧。」

「你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就算本小姐也是帮不了你的!」

「我不需要你来帮忙。」

「本小姐可不是你想象的drag!带上我又不会妨碍你!」

「你闹够了没有……」

说着便推开伍尔芙向外迈步的梅洛斯察觉到自己的腿被女孩抱住了,像是一个沉甸甸的护身符黏在自己的身上。

他本打算遵循那股在腹部深处滋生已久的焦躁来行动,像甩开一条蜥蜴那样将女孩丢下拍上门走人,但挥出去的手却仿佛被魔力阻止般地悬在半空中停住,不肯再向前移动一分。

他知道自己是被形象重迭的撒娇,被回忆中少女的轻喃给迷惑住了,然而他却不愿摆脱这种幻象,他在无谓的感伤的幻影中看到自己掀开自己的肺叶窥视着暴露出来心脏,试图在无常和混乱中寻到哪怕一根可以让自己冷静下来的线头,然后他就看到了那股烦恼的根源,那个被金黄色波浪马尾少女双臂的温度的逸散所浸润着的自己的躯体。

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的人类的体温,在折射出长久以来兀自言语的荒诞,折射出无从排解的急切和无助的默然怒火,甚至是令某种极端不祥的预感再度死灰复燃。

叹息。

这可能是自己距离艾琳最近的一次,但更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抓不住的良机。他不想再在徒劳无益的感伤中浪费太多的时间,于是梅洛斯的态度稍稍软化下来,仍旧冰冷的语气里面多了一点无奈。

「算了。留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安全,你把那件兜帽外套披上跟我来吧。」

仅仅只是因为她和艾琳很像吗?

他没敢再往下去想,只是看着伍尔芙·斯图亚特喜不自胜地欢呼着将衣服往身上一披便大步迈出家门。就算是在他锁门的时候,金发女孩的身影仍旧在自己的余光里蹦蹦跳跳不肯停歇。

「喂。」

「嗯?」

「你太显眼了,把兜帽戴上。」

「本小姐美貌正是给庶民的馈赠!」

「在这里美貌可不是什么安全的东西,给我戴上。」

「太丑了!」

梅洛斯看着得意忘形的女孩,只是没什么脾气地叹了一声。

这家伙之前,究竟是怎么在这座城市里活下来的?

「那你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呢?」

非常坦诚地望着自己。

「伊卡洛斯区的……一个酒吧。你知道酒吧是什么吗?」

「本小姐当然知道了!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一定是要去喝酒对吧!」

看来她完全不知道。

走出家门不到三里,梅洛斯已经开始后悔将她带出来了。

「那个地方是整个地区的资源汇集之地,你们上层分配下来的资源并不直接给到我们手里,而是由各地区的黑帮在酒吧重新整合,售卖——同时也是我们获取各种情报的地方。」

伍尔芙若有所思地静静听着,蹦跳的动作不知觉间停了下来。阿莱斯特纳的南部相对比较安宁,街道上偶尔有几个闲着的维修工人,都往那显眼的金色双马尾上瞧了几眼,不过当他们看见女孩身旁穿着黑色风衣的青年,还有他腰间别着的左轮手枪的时候,也都相当识趣地移开视线。

「所以……这跟你要得到的情报有关系咯?话说回来你究竟是在调查什么啊?也该告诉我了吧。」

「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梅洛斯将目光投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巴别塔,回答着少女的问题。

「我是去寻找情报的,不过那里也是会有很多恶棍,流氓,厨余垃圾,社会渣滓,道德低下的残留物们会聚集在那里。」

「呃……」

女孩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要是真的自诩样貌招人眼球,就乖乖给我把兜帽戴上,阿莱斯特纳不是你随便摆公主架子的地方——虽然店主跟我是熟识,也不会真的出什么大事,但是我不想节外生枝……你也不想被流氓骚扰吧?」

「本,本小姐知道了。」

 

 

 

「盖尔的酒吧。」

阿莱斯特纳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压根就没有货币的概念,但自从黑帮掌控城市的经济之后,便相当默契地用螺丝来代替金币,拿这种统一编制却相当稀少的型号来交换一切的事物,面包,劣质酒精,水,还有武器。而这些东西统统要阿莱斯特纳的酒吧,因此除了北部的工厂区以外,人的味道在这里最为浓重——甚至浓到让梅洛斯必须从酒客,服务生,小贩和玩轮盘赌的赌徒中间开出一条道路,而伍尔芙在梅洛斯推开大门的时候立刻裹紧自己的兜帽外套,以免被那些谈吐花里胡哨的搬运工人和衣衫褴褛的人渣们注意到。

「嘿,盖尔。」

最终两人在酒吧深处的一个台子附近停下来,那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一听到梅洛斯的声音,便十分熟练地取了两个酒杯上前倒酒。

「哟——这不是梅洛斯么。好久不见你人影了。嗯?这次怎么不是格里斯那小子了?换成姑娘了?」

「那家伙最近忙着工作,我这两天都没见着他,至于这孩子……你就当作是我的客人吧。嘿,你就不用喝这种泔水一样的玩意了吧。」

梅洛斯环顾四周,发现坐在自己附近的几个酒客似乎都相谈甚欢,也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于是便放心地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上,将店主盖尔递给伍尔芙的杯子夺过来。

「小哥你在说什么胡话啊,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哦。」那人和善地微笑着,将金黄色的液体倒满伍尔芙的玻璃杯子。「还说我酿的酒是泔水……来来来,就冲他这句话,这杯我请了。」

「本小姐也要喝。」

「得了,喝吧喝吧。」

梅洛斯见状只得摆了摆手,另一只胳膊也搭在柜台边上没什么饮酒的心思。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盖尔却抢先一步在梅洛斯的耳朵边悄声问道:

「成色不错啊,还是金发……而且不像是本地人,给兄弟我透露两句嘛,哪找来的?」

盖尔话音未落,就被梅洛斯狠狠地瞪了一眼。

「你知道我没那种癖好。」

「啧,这兄弟你就不厚道了——」

「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而且她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嘁,真扫兴……算了算了,看的出来你心情也不好,那老哥我就不奉陪了……」

盖尔陪着笑脸正要离去,就被梅洛斯板着脸拽住了衣袖。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手心已被冰凉的感觉填满——梅洛斯的义肢将四个螺丝送到他手里面,那是一般向他打听情报时盖尔要收取的基本费用。

「八成也能猜出来——是艾琳那丫头的事吧?我听说了……怎么着,莫非你现在有什么头绪了吗?」

「头绪倒是有……她确实是被抓到上层了没错,有可能是什么人口贩卖组织,但我现在觉得这趟水越来越浑了。绑架小女孩还好说,但是连同黑帮组织成员一块绑架的话,我真的是猜不透其中的含意了。」

「嗯?你是说克拉克……我们那些家族成员失踪的事件,始作俑者就是绑架你妹妹的那帮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盖尔在说到家族成员的时候特地压低了音量。

「……说来话长了。总之,我现在是有线索没错,但是恐怕需要你的一点支持。」

「怎么个支持法?小哥你尽管说,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尽量都给你帮到。」

「唔……咕嘟咕嘟……呼啊。」

伍尔芙则压根没注意两人间的对话,一开始还保持着淑女的风度只是小口地啜饮着,然而在尝到淡黄色酒品的美味后便开始不顾形象地举起大号的酒杯往嘴里倾倒。

「这……这不是很好喝吗……谁……说这是……泔水……什么的……」

「你没问题吧,这一杯就喝醉了?」

女孩面色潮红,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方才仰头饮酒的动作使兜帽从头上脱落下来,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反倒逗得盖尔忍俊不禁。

「是吧是吧?!我就说我的酒就算算不上全城顶级,也起码是一流的……」

谈笑间盖尔又欲将酒杯倒满,不过这一次却被梅洛斯伸手拦住了。那男人看了看梅洛斯,又看向已经醉得意识模糊的金发少女,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啊,跟你爸爸一模一样。没一点幽默细胞不说,还严厉得要命,让她多喝两杯又有何妨?」

「就……就是!」

「咱们还是谈正事吧。你认不认得这个标记?」

梅洛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形状的白纸片小心地递过去,上面拓着依照梅洛斯的记忆被最大程度还原的那个标志——那标志曾在带走自己妹妹的卡车上显现,后来又出现在眼镜女克洛伊的武器,特制过的14号工用齿轮上面。

盖尔仔细端详着这个长嘴的鸟头标志,眼神有一丝微妙的转变,随后又摇了摇头。

「不,这标记不应该……小哥,你是在哪里见到这个标记的?是不是在皇后区?」

「什么哪里?你认识这个?」

「我确实有印象……但这个组织应该早就覆灭了才对。」

盖尔又咂了咂嘴,犹豫地看着这个不祥的徽记。

「覆灭?不,你说清楚一点……是什么组织?」

「那是你父亲还在世时候的事情——传说阿莱斯特纳有一支特别的佣兵组织,那些家伙是曾经在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士兵及其后代,而只接杀人的任务是因为他们只会这个。这组织的名字叫濡翼(Naberius),不过……」

「嗯……嗯嗯唔……magicae, magicae est lux. 呃,嗝……」

等梅洛斯再注意到伍尔芙的时候,她已经偷偷喝完了第二杯,趴在桌子上一边打嗝一边说着梦呓般的胡话,那胡话的内容像是某种难解的语言。

「这家伙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么……继续,不过什么?」

「不过——你知道的,这种组织的寿命一般都很短,基本上十几年前组织的成员就死的死,退出的退出了……后来也从没听说过它的消息,也没有人再委托他们做什么杀人的活计。」

「那你说的皇后区……」

「我前段时间去那边拜访老朋友的时候,曾经见过几个黑帮成员开着几辆卡车路过,那卡车上面就有这个标记——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黑帮成员?是汤普森家族的成员吗?」

盖尔摇摇头,担忧地向四周看过去。

「我要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四处传啊,万一这个组织真的还存在的话,也最好别跟它搭上关系。」

「恐怕已经晚了,我已经跟它搭上关系了。」梅洛斯笑着瞥了一眼自己的义肢,「你尽管说吧,我不会随意传播的。」

「克利夫家族,那司机的身上穿着的是克利夫家族的外套。」

青年稍稍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

「呃……该死的四眼儿!——这样又得……嗝,重新造了……」

「你小点声……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几乎被汤普森家族灭掉的人,我还被那家族的人误当成格里斯给偷袭了来着。看来还得去一趟皇后区了。谢了,盖尔。」

说罢,梅洛斯就扶着伍尔芙无力的身体站起来,再度披上了自己的黑色风衣。

「本……本小姐还没醉到……需要人扶着——」

「……梅洛斯,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真要去找他们?」

「是啊……不得不去。」

杯中之酒一滴未动。

他望着那虚幻地漂浮在酒吧里的白气,仿佛自己的双眼在某个不确定的瞬间捕捉到了熟悉的事物,然而他只觉得呼吸困难,不是因为他发觉到了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可怕阴谋的事实而浑身战栗,而是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臆想中的阿莱斯特纳正像泥潭一样将自己越拽越深。

然后在人群的尽头,他就看到了停在那里的黑色长发的女人,呼出的空气带有文明社会特有的那种香味,一旁扛着巨大摄影机的女孩面部在他的角度被圆片眼镜的反光刚好挡住,但他一时没想到这与自己究竟有什么联系,于是他转身拉起伍尔芙的手,准备像往常那样走出店门。

「perfect!……梅洛斯,我说,咱们咳咳咳……」

然而伍尔芙突然扭身后退了两步,右手将兜帽重新扣好的同时在梅洛斯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别回头。」

不是很强烈的语气,更谈不上命令。

倒不如说,完全没有说服力的软弱口吻。

但是,仅仅只是那么一句话,

梅洛斯就站在了原地,没有回一下头。

因为少女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醉意。

「那家伙在门口。」

 

 

 

「克洛伊克洛伊!我就知道来酒吧能找到好东西!快把这个拍下来!这可是赌上手指头的21点诶!」

「斯卡莉特小姐……」

「不要一脸不情愿!我可是你的上司,乖乖听话!」

「已,已经在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