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淋湿的的十字交口人声鼎沸,安在蒸气车头的灯光交错。

街道两旁窗户中纷纷亮起的光明点燃了夜色,某辆汽车的引擎盖上花纹雕饰反射出去的煤气灯光下,金发的贵族少年正拉着头戴兜帽,身披破旧大衣女孩的一只手,横穿过正被蒸气轿车堵得水泄不通的米尔伍德大街。

诺德手中的镀银怀表显示着下午七时,在金色指标划过刻度的瞬间,由差分机设置的定时程序将矗立着的街灯在同一时刻点亮,橘色的火光仿佛一下子吹走了雨季呼出的清冷水雾。

「我有个朋友,她是路德维希家……我的意思是,她可能能够帮到你,我想想,应该在……巴洛克区吧。」

【老哥他有一个宴会需要我出席,在巴洛克区的西边。】

诺德回想着与托莱多分别时她说的话。

「巴……巴洛什么?」

面对一脸茫然的艾琳,诺德苦笑道:

「……巴洛克区。我会带你去的。」

诺丁汉大道的尽头,与巴洛克区交接的米尔伍德大街一直以来都以惨烈的拥堵著称。尽管阿斯特雷亚的城市地铁网络早已修建完成,蒸汽车与人力马车的流量却丝毫没有减少的趋势。

「应该是这边。」

诺德拉着艾琳被咖啡馆的暖风捂得稍稍恢复了一些温度的细小手臂,以确保她不会因为拥挤的空气和排气管的嗡鸣而走失,可艾琳刚被触碰到时,却猛地一抖,甩开了诺德的手掌。

「嗯?呃……抱歉。」

抓疼了她么?诺德反射性地道了歉。

「……除了哥哥以外,从来没有人拉过我的手。」

但艾琳也只是低着头,这样小声解释。

「喔——」

他只想着快点找到托莱多,全然忘了自己与眼前的少女只是初识。甩脱他手掌的艾琳似乎也有些歉疚的意思,但只是别过脑袋看着对面从地面上凸起的地下铁路入口。

诺德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几个20岁的青年正好从他们面前走进了铁路车站。

「本来我也想过搭地铁或者……但是你没有发条笺就没办法了,索性也不用走太远——跟紧一点比较好,这里人太多了。」

「地铁……?」

「呃,我想说的是,公共交通之类的。」

「……?」

艾琳只是歪着头,表达出对第一次听到的单词的疑问。

「啊啊——解释起来好麻烦。」

诺德也放弃解释【公共交通】的概念了,因为他自己也记不住课本上的定义。

转过街角,诺德停下来向路人询问在这附近是否有大型的宴会。他平日很少路过巴洛克区,偶尔经过时都还需依靠地图和同伴的指引。

「大型的宴会?化装舞会?你是说帕迪多街的那个么?」

他用询问的眼神盯着眼前高自己一个头的大叔,后者的铁头手杖不耐烦地敲击着地砖。

「帕迪多公园吗?」

「也就那一个了吧。那可是上流人士才能去的地方——还需要请柬才能入场,哼。」

挺着肚子的大叔用鼻音表达着自己的不屑。诺德回头望了一眼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艾琳,没再多想,道谢之后便转身离开。棕红色头发的少女被路边拥挤的机车和小贩的吆喝弄得有些疲惫,不得不拽住诺德的衣角也步也趋地跟进。

「诺德。」

「嗯?怎么了。」诺德低头看向身边的女孩。

「……这里好多人啊。」

「啊啊,是啊,毕竟是米尔伍德大道的步行街,这个点市民们都会出来散步……那些卖小吃的小贩,他们特别喜欢在这附近出来做生意。」

女孩没有说什么其他的,但步伐却在不觉间慢了一半。诺德见了艾琳挪不动视线的那副期许的模样,有些讶异于女孩的好胃口。

「你想吃?」

他指向那个贩卖炸土豆的摊子,尽管是在大街上铺开,但也还算干净。

「不不……没那个意思。」

「我给你买一份吧。」

她这么说着,双腿却很老实地遵从胃部的命令停在原地。诺德挠了挠湿润的发梢,走上前去买了一份,没去注意标识牌上的价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痛快地迁就对方,或许是出于功利,认为食物入口能使她心安,或许是心生恻隐,不愿回想起贴在他背后的那种若断若续的呼吸声。

诺德将冒出香气的炸食递给她的时候,视线不太自然地撇向一边,但走在街上的时候又总是装作不经意地看着女孩将烫手的食物送进嘴里的姿态,尽管她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或许是……

两人东奔西走地绕了好几个弯子之后,才终于赶到那个所谓化装舞会的举办地点——帕迪多街边一个幽深小径环绕的花园。

即便站在远离它的外围,诺德仍旧能感受到繁复的隘道也难以掩饰那些自花丛之间逸散出来的淫靡与欢愉。散播出来的酒香肆无忌惮地勾画着夜空中四散的笑声,在城市边缘处显得有些低矮的【穹顶】所反射出的暗黄色金属光芒之下,编织出一种怪异的享乐气氛。

诺德断定那正是自己的目的地,他带着艾琳穿过静心修剪,曲折又不失诗意的小径,小心的不与任何人擦肩而过。

「就这样进去没问题吗?」

「反正我也没有邀请函——只能碰碰运气。」

直到接近那座矗立在花圃中央的屋子的时候,诺德才发现它其实是一个三面透风的大厅,建筑本身只有一层,或许更像个凉亭,但从中传出复杂而节奏沉重而快速的声音,以及它在精巧华丽的金质浮雕上面流转徘徊所反射出来的独特回音,打破了幽深小径和花草丛堆积出来的神秘感。

「那是……来自东方的乐器吗?」

诺德自言自语。

尽管不懂音乐,但他仍旧能听出来这种古怪的风格与上流社会的明快优雅相悖。

「什么?」

艾琳走在他身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诺德的小声嘀咕时,还以为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没什么。」

那绝非诺德在社交舞会上惯常听到的低音弦乐和管乐器的交响,吵吵嚷嚷的味道反倒有种乡村音乐的派头。

「不说这个了,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个大个子了么?那应该是门卫——」

只差一个转弯就能够走到房屋和花园之间隔离出来的空地,诺德忽然发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压低声音问道。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好像没有请柬。」

「……那,把那个男的放倒然后进去?」

看到艾琳又拔出那把熟悉而锋利的匕首,诺德赶忙按住少女的手腕,刻于其上的花纹反射的刺眼光线随之停止流动。

「等一下,可别忘了你正被析构机关追捕呢,况且这家伙胳膊比我大腿还粗,指不定谁搞定谁呢。」

「啊……」少女少见地露出些许不耐烦的表情,「那你有什么办法?趁他不注意偷偷从后面溜进去?」

诺德摇了摇头,瞥向表情肃穆的门卫——半睁着双眼,看上去想打哈欠却又不敢张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又透过鼻孔呼出来,魁梧的身形竟然有些摇晃。

「我们……从正门进去吧。」

半晌,诺德这样说。

「哈?」

诺德没有回话,只是从头到脚打量着一脸茫然的艾琳。

少女正披着自己的外套,内部则穿着单薄而有些破旧的单衣,再往下则是从垃圾堆里捡到的男式长裤,但裤脚已被撕烂扯裂,露出洁白光润的小腿,隐约还能在肌肤上面看到几条吓人的伤疤。而破旧鞋子上的布已经被连日的奔逃磨穿,款式也是那种阿斯特雷亚很久以前就停止售卖的,因为即便是这座城市最低收入的居民也不会落魄到穿着这样的鞋。

他重新把视线拉回到少女的胸口,除了那件略显违和的自己的外套以外,其他的所有因素都符合标准的乞讨者。

「嗯……还不错?」

「你在看哪里啊?」

少女提防地盯着诺德的眼睛。

「咳咳,抱歉——能把外套脱下来吗?」

艾琳绷紧身体,向后退了一小步。

「……做什么?」

「等等,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把艾琳腰间再次出鞘的匕首推回原位的诺德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解释道。

「上层人都是这样的吗……」

艾琳不满地脱下那件不合身的皮质外套,露出那张被长久没有接受日光照射而泛着苍白的面颊。配上眉头微皱有些不爽的样子,能从其中看到某种一般女性所不具备的高傲和清冷。

诺德仔细观察着艾琳的脸庞,一边自语着「还可以」,一边将那件半干的,像是从回收站里捡来的亚麻布大衣披回到少女的身上。

「艾琳,你知道……我以前有个老师,总念叨着我一定要表现出一种【贵族气质】,你知道什么叫做【贵族气质】吗?」

「不知道。」

艾琳不客气地回答。

「简而言之,就是可以目中无人地从这种下人身边经过的气魄。」

「气魄?」

「就好像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理所当然一样……而且要让对方也这样想。」

诺德解释着,将破烂的大衣披在身上,然后将雨伞束起当作拐杖,另一只手轻轻地挽住少女的手臂。

「你只要抬头挺胸,目不斜视,一言不发,跟在我身后就行了。」

「跟在你身后被门卫赶出去吗?」

「不不,相信我,只要你呆在我身边,其他人会把你当成我的女伴,什么都不会说的。」

少女轻轻抬头,懵懂的眼神扫向诺德。

「……呆在你身边?」

「没错,你看,你现在就已经像那么回事了。眼神要冷一点,对。像个大小姐一样,再来点笑容,眼睛一定要露出来……」

艾琳努力扯了扯嘴角,虽然略显生硬,但淡紫色的双眼所流露出的奇异气质巧妙地掩盖了这一点。诺德在距离门口不到十米的距离指导着少女应当如何迈步,眼前的形象与记忆中模糊的倒影是否在渐渐重迭,但转瞬之间便摇摆起来,变成一只抓不住的幻影。

「好了,跟着我,别随便说话。」

「……好吧。」

真不像是贫民区出来的女孩。

诺德想着,扫了一眼那暗红色的头发,便转身走出小径。

「呃……啊,您好……请出示您的请柬。」

那个门卫因为无聊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回过神时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金发的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乞丐打扮,却昂首阔步走过来的女孩,这让他不禁有些尴尬,但还是依照惯例开口。

「哎呀,真是抱歉——出来的比较急,请柬一时忘记携带了……」

这听上去十分可疑,门卫眯起眼,看着眼前颇有些奇怪的二人组。

于是诺德笑着装出仓促的样子,又补上了一句话。

「不过不知道这个是否能证明我的身份?」

他递出来的是,一枚精巧而装饰华丽的小型金属盒,那是诺德刚从脖子上摘下来的,嵌在项链上的发条笺,将刻有家族徽目标一面朝上递过去。

虽然诺德是微笑着的,可看到徽记的门卫可吓了一跳。

「这是菲茨杰拉德家的……?」

「诺德·菲茨杰拉德,有什么问题吗。」

诺德竭尽所能用威严的声音恐吓对方。门卫正如其所料地流着汗将发条笺递还,摘下帽子鞠了一躬。

「当然没有问题,请进。」

诺德点了点头,迈步踏进大门,并示意一言不发的女孩跟上他。就在艾琳满是油污的布鞋踏上鲜红色地毯时,他忽然听见门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了一句:

「请问,这位是您的……」

哒。

「我……」

尴尬的沉默只持续了一瞬,艾琳正欲开口,却被诺德的声音抢先打断。

「这位是伊丽莎白·阿德勒小姐,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在赶时间。」

青金石色的视线轻蔑地投在门卫的脸上。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和诺德的眼神弄得有点发毛,连忙将前倾的身体后撤,为那个邋遢的少女让出道路。

「没,没有,祝您玩的开心……」

 

 

 

 

诺德抓紧还没回过神来的艾琳的手臂,径直走向大厅之内的喧闹。直至两人的身影已经在门卫的视线内消失,与这场和贵族晚宴气氛不符的狂欢融为一体的时候,诺德才松开艾琳的手臂。

「吁……刚刚可吓死我了。」

诺德拍拍胸口,顺一顺刚刚憋住的一口气。

「明明是这样华丽的建筑,门卫却这么胆小……?」艾琳感到不可思议。

「毕竟……被我的贵族气质镇住了嘛。」

他自嘲地挑了一下眉。

「得了吧,就你那样……莫非你的那个菲茨什么家族很有影响力?」

「一般般啦……那种虚张声势出来的傲气也只能骗骗年轻警卫。」

诺德耸耸肩,两人穿过铺着红色地摊的接待厅,从楼梯走上二楼,穿过一条周围环绕着玻璃,金属墙饰与熏香蜡烛的走廊,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就是宴会的主厅了。

经过一面巨大的落地镜的时候,艾琳一边环视周围人的穿著,一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自己镜中的虚像,小声说道:

「虽然我说这种话不太对……但是居然把穿成我这个样子的人放进来,就连阿莱斯特纳的尼克西翁公司的那群烧炭工都不会这么蠢。」

诺德逐渐适应着宴会的气氛,随口接道:

「正是因为你穿成这副模样,所以才能进来啊。这可是一场化装舞会,穿得越奇怪越容易混进来。」

「你们这些上层人好奇怪——聚在一起吃东西还戴着面具。」

艾琳嘟囔着低头行走,很注意不踩在其他人的脚上,抬头时才发现诺德已经站在主厅二楼的环形内台上,俯视着下方,视线装作不经意地扫过那些群集的贵族,跳着略显神经质的快节奏舞蹈。

「那是什么?」

艾琳看上去倒是相当适应这古怪的氛围,身体也随着节奏不由自主地颠着。她指向正厅中间的圆桌,圆桌之上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冰块——被精细地雕刻成了人型。

「冰雕——呃,就是给水降温然后……。」

诺德漫不经心地解释着,在戴着面具的贵族群中寻找那个编着麻花辫的矮个子。这些贵族多数跟路德维希家族有关,而斯图亚特家族和他们那些因循守旧的派系几乎从来不参加这些被路德维希称之为「前卫」的聚会。

「啊?那个透明的东西是冰做的?」

还好看起来艾琳知道什么是冰块。

那是一尊天使的裸塑,高举着螺丝刀与扳手摆出与场下的跳舞的贵族们的古怪程度不相上下的姿势,而背后的双翼则已经开始在众人呼出的湿热气体中消融,在滴下的水中能看到那些羽毛艰难地维持着齿轮和卡片的形状,羽翼的末端是一个不合逻辑的巨大的涡轮。

「是啊,冰雕艺术。路德维希家的人脑子跟咱们大概不太一样,天生没什么政治或者经济上的热情,就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感兴趣——他们也不喜欢机械,宁愿花十几万狄尔雇佣工匠来对着一个制冰机造出来的大冰块使劲,也不愿意把这笔钱花在差分机的护理和保养上。唔……托莱多在哪呢……」

艾琳听着这番不明所以的话,拽了拽他的衣角,而诺德以为她又要问一些缺乏常识的问题,只是略有些不耐地四处探头,装作没有察觉到般对着身后的艾琳叮嘱道:

「哦对了,过一会如果有人向你打招呼的话就微笑点头,别说话……」

「打扰一下……请问您是诺德先生吗?」

一直到他听到身后骤然响起,完全陌生的嗓音才让诺德明白,艾琳是在提醒自己,有人想要与他搭话。

诺德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材与艾琳相近的女性——尽管艾琳与眼前女性的发育程度相比还要低几个档次。

「啊,您好,请问……?」

「呃——您好,我是《A.A》周报的一名见习记者,不知道能不能耽误您两分钟时间?」

那人的面部被略显朴素的银色面具遮住,略显羞怯的声音从面具下方传出来,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出来搭话的。

「……抱歉,虽然很想帮上您的忙,但我们在找一位朋友……」

那记者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询问被堵在喉咙里,攥着钢笔和便签本的手悬在空中停住,只剩下黑色的长发在蔚蓝色的帽子后面摇曳。

「啊,打扰您了……」

对方收起笔记本与一点失落的语气转过身体,带动腕上的银色十字架手链于他的眼前摇晃而过。

诺德本就有些涣散的神经,也被这极富煽动性的音乐拉扯得松动了一些。他无视了自己刚刚说过的忠告,出声叫住那身材姣好的记者:

「请问……您知道这宴会的举办者现在在哪里么?」

「您是说克里斯多夫先生么?我想,他应该在那边的舞厅里。」

诺德顺着手指指向的位置看过去,是二层的一个偏厅,铺着厚厚隔音材料的门半掩着。

「是吗?那多谢了——」

诺德皱了一下眉,眼前之人的表情虽然被面具遮盖,但声音却有种掩盖不住的急切感。他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但又不好意思就这么离开,瞟了一眼抿着嘴的艾琳便开口说道:

「——如果您有什么想问的话,可以给我一张您的名片……抱歉,我们赶时间。」

「是吗?!那真的是不尽感激——」

黑发的女性忙不迭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沓名片,诺德接过之后没有细看便塞进口袋里,一边目送着那见习记者小心地走远,以及缠在她手上的闪亮的十字架形状手链。

有些眼熟。

「那是……」

「怎么了吗?」艾琳看到诺德的神情,好奇地问。

「——不,没什么。我们先去那个小舞厅吧。」

诺德把手从口袋中抽出来,转过头回答道。

艾琳在人群中跟着诺德四下游窜,绕过那些面具后面有些好奇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溜进小型舞厅。只有在这个房间,隔音材料墙的后面,才没有一楼那些震得人心神不宁的音乐。

在这里,诺德听到的只有,孩童时期在传统交际场合播放的那种优雅,正常的乐曲。

「终于……不用让那些刺耳的东西污染我的耳朵了。」

「那个很难听吗?我倒觉得还好哩。」

诺德深深的吸入一口被蒸气管道加热的,混合着工业香水和人工吐蜜的空气,而艾琳则被舞厅中央那些跳舞的男男女女们吸引,漫不经心地小声答道。虽然她从没来过这些场合,却被陡然变得安宁的氛围弄得心里有点发毛。

「我只是不太适应而已……那种音乐风格也是路德维希他们自己发明出来的。」

当然,还有扁平的铜片和蒸气驱动的鼓槌——如果自己的品味没有问题,那么路德维希一家的神经八成已经坏掉了,诺德回想着自己在10岁时被充斥着烟花与火光的「路德维希特色音乐会」吓哭的经历,一边沿着舞厅的边缘溜过。

他注视着那些穿着正装带着面具的家伙们。不幸的是,托莱多此刻似乎并不在其中。

舞蹈确实是非常传统的交际舞,但他只在这里停留了一小会便觉得不太自在。舞曲已经快要走到尾声,他在小厅的边缘再次确认了一遍,艾琳仿佛在小声咕哝着什么,不过她的声音被音乐的高潮掩盖,没有传入诺德的耳朵。

「……为什么……他们……」

「唔……看起来托莱多不在这里,大概是下楼去了?」

艾琳的嘴角微微抽动,发现诺德对自己的话没什么反应,便加大音量问道:

 

 

「为什么这些家伙都是男男配对,女女配对的啊?」

 

 

伴随着舞曲的最后一个音符缓缓落下,艾琳的尖细声音借助回音效果良好的墙壁清晰地传进了小厅里几乎所有戴着面具的贵族耳中,刚刚还舒缓悠扬的乐曲戛然而止,伴随着数十道尖锐的目光刺向两人,房间的原本还算缓和的气氛陡然凝固急转直下。

「两位是有什么意见吗?」

「这很奇怪吗?」

「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呢?」

「太失礼了。」

「不……」

诺德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余光瞟向还在发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艾琳,连忙紧握住她的手臂侧着身子向门口移动。

「我们与同性共舞,碍到阁下的事了吗?」

诺德明白这群表情庄重,面露怒容的家伙是把自己当成了艾琳的男伴,尽管从未亲眼得见,但在他认识托莱多之前,就早已听说过路德维希家族支持下的这群同性恋贵族俱乐部,【索多玛】的鼎鼎大名了。

「不……十分抱歉,请尽兴,打扰了——」

诺德拉着艾琳一路小跑窜出门外,连木门也来不及掩上,直到跑到一楼的大厅,藏身于宴会人群中方才作罢。艾琳的手臂被拉得生疼,嗔怪道:

「跑这么快干什么?」

「我不是叫你别乱说话吗。」

「可是,可是真的太奇怪了啊。同性之间跳舞就算了,还不许别人说。」

艾琳低低地埋怨。

「奇怪的东西到处都是,如果你每次都要叫出来的话,我们迟早会被人赶出去。何况刚刚那群人可是会把他们认为歧视他们的家伙送上法庭的!所以乖乖跟紧我,别再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了。」

「才不。真是够了!再说法庭又是什么啊?带着我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绕来绕去,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我要耍你才不会带着你来……嗯?」

人群之中一闪而过的亚麻色麻花辫,让诺德立时中断了将要说出的话,他拨开身旁戴着齿轮眼镜的客人,向那个正把杏仁蛋糕放进自己盘子里的女孩伸出手——那个自己今晚一直在寻找的熟人。

远处的冰雕由于人群呼出的气体已经融化的看不出形体,而冰棱折射的奇异光辉却在这个角度恰好映照在那个女孩的侧脸上。

「喂!」

诺德的呼喊并没有传到她的耳中,而是在那一瞬间被伴随着木屑和大理石块的闪烁火光,冰雕迸出的溅在脸上的水花,还有混合铜管乐器变了形的声音撕成了碎片,扭曲了原有的形态,慢了半拍的尖叫更是接踵而至覆盖了所有其他的声音。而只有被诺德本能般护在身后的艾琳才能听见他那几近被爆炸淹没的呼唤声——

「托莱多!」

帕迪多公园大厅的外墙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

短暂性的失聪以及耳鸣。

灯光摇动着,遮蔽了本应清晰的视野,昏昏沉沉地站起来的时候,诺德还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疼……」

时间好像经历了断层又重组的过程,耳膜的冲击让大脑一瞬间变成空白,但仅仅几秒钟之后——就像从很远的地方回归一样,诺德的意识回到了身体中。

他在刺鼻的烟味和惊恐的吵嚷声中再次往托莱多刚刚出现的位置望过去,但却只看见矗立在大厅中间的冰雕反射着火光在空中缓慢划出一条轨迹,摔在人群中,引出一片更加剧烈的混乱。

「啊!」

短促的尖叫来自诺德身后,他回过头,从慌张地推搡的人群之间找到快要被冲散的艾琳,他顾不得少女脸上的嫌恶和惊恐,直接抓起艾琳的手臂,一边用身体护住她不被天花板上落下的碎石砸到,一边抬起头,重新寻找起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

「托莱多?你在哪!」

然而,在这仓皇逃窜的乱象中,诺德的喊声起不到一点作用。他被无头苍蝇般胡乱冲撞的人群推推搡搡着,连抓着艾琳的那只手也几次差点松开。他拼命地抬着头,却没有看到托莱多,反倒看到了一只高举的枯瘦手掌,在会场的入口处高高举起。

「那是……?」

诺德疑惑地望了过去。

那只手中握着一个令人不太舒服的黑色畸形铁块,就像诺德曾经在家里的旧影片中见过的危险物件。

他没有再猜测下去,因为就在下一秒,那个铁块的上部便窜出一股可怕的火焰,以及虽然比不上爆炸声,却仍旧震耳欲聋的可怖声音。与此同时,挂在完好的那面墙上的黄铜挂钟应声而碎。

就在第一次爆炸几十秒钟之后的现在,大厅中贵族们的动作从慌张变为逃跑再到鸦雀无声的时间点,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帕迪多公园会场大厅。

「好了好了!所有人,都不要乱动!否则下一秒这玩意打碎的就不是钟,而是某位先生的脑壳了。」

那是一个穿着纯黑色皮革外套的男人,外套胸前印着一只巨大而凶猛的灰熊标志,男人的右眼被眼罩遮住,反而透露出一种凶狠的气氛来。

「那是……枪?」

诺德低声自语着。在他的祖父辈还在四处漂流的时代,这个名字并不罕见。然而,在这个汇聚了文明和技术,广泛推行锚点技术的和平城市「阿斯特雷亚」之中,这种东西竟然还有流通——吗,不,换个角度来看,说不定……

拿着枪的男人就站在宴会大厅门口的位置上,而其他的几个侧门也不知不觉间被同样拿着手枪的,穿着灰熊外套的人占领了。

不仅如此,从被炸开的豁口处,又涌出一帮人,开始抢夺大厅里的那些食物和饮品。

那座巨大的冰雕就摔落在那满是水渍的地面上,天使的翅膀和巨大的涡轮摔得粉碎,而脑袋则掉在一旁,用着如同字面意思一样的冰冷双眼注视着这一切。

「很抱歉打扰了各位的聚会——如果能够允许我们这群饿了两天多的家伙在这里沾点光的话,或许今晚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不过——」

他慢悠悠地说着,仿佛真的打从心底里感到抱歉一样。诺德发现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躺着几名警卫,不知是生是死。

艾琳的身后传来枪响的声音,这让她缩了缩脑袋,紧紧抓住了诺德的手臂。

试图从二楼冲下来的警卫被同样穿着灰熊标志皮衣的人一枪击中,擎在空中的警棍咣啷一声掉落在地上,隐约还能闻到空气中扩散开来的锈铁般的血沫味道。

「——如果不老实的话,我这些朋友们会做出什么来,我就不清楚了。」

警卫的尸体落在后方的人群中,原本因为男人而寂静的大厅重新变得混乱,人群再次开始骚动。

从豁口中出现了更多的,皮肤好像白蜡一样的陌生男性,他们拎着金属扳手,带钉的木棍,或是什么其他的简陋武器,在这被精工修缮的大厅中目中无人地窜动。而那些强盗们的衣服也不再是清一色的灰熊外套,而是更加破烂难以辨认的衣装。

随着时间的流逝,房内的各种物资都快被搬空,但那些强盗的行为却越发猖狂猥琐起来,有几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一直盯着那些面具被扯掉的贵族女子。诺德焦急地看着这一切,正不知如何行动时——

「那边的小姑娘,有没有兴趣陪叔叔我玩一玩啊?」

 

 

 

陌生的,持着锐利尖刀的男人淫笑着凑近,而那女孩身旁的人群伴随着男人的步伐开始后退,只剩下那个束着麻花辫子的身影站在原地。

糟了。

托莱多被突然凑过来的匪徒吓了一跳,但却没有后退。

「……没有。」

诺德推开骚动不安的人群,又望向那领头的强盗,然而尽管那个人对这猥琐的男人露出嫌恶的表情,但却什么也不做,竟是打算默许了。

「哈?」男人粗鲁地抓起托莱多的衣领,手中的刀子在她的脸上游走:「你也不想破相吧?啧啧,这脸蛋,毁了也太可惜了,乖乖配合才是乖孩子,不是吗?」

必须要做点什么了——男人的手里只有一把尖刀,只要……

「不行。」

他抓着脑袋想着如何让托莱多脱身——诺德并非鲁莽之人,但眼下也找不到更多的办法。面对真正的性命攸关的时刻,大脑反倒如短路一般。

「放手!」男人的手已经搭上了托莱多的胸口,开始扯开那些碍事的布料,托莱多拼了命的挣扎在那虎背熊腰的家伙面前也根本无济于事。

难道就这么放任托莱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流氓侵犯吗?

「小姑娘没什么料啊,不好好吃饭可不行哦——」

「快住手!」

男人听见身旁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微微侧身便看到了那个冲过来的金发少年,右手仍旧若无其事地拿匕首划着托莱多的面部,而腾出来的左手只是随便一扫便将诺德推倒在地。

「咦?小姑娘还有个挺勇敢的男朋友呢?」一边这样说着,男人面向诺德,缓缓抬起拿着匕首的右手。正准备爬起来的诺德看到距离自己不过几十厘米远的利刃,一时间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嘿!别多事,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让你泄欲。」

那领头人似是终于看不下去,不由出声提醒了一句,不想那贼眉鼠眼的家伙压根没当回事,其他的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在把整个会场搬空之后,也终于忍不住要扑向场上打扮华丽的贵妇少女们了。

「克拉克,我们当初只说找到食物,可没说我们永远都要听你的吧?现在万事俱备,又不会有人报警,还不让兄弟们爽爽?我……啊,小朋友不要乱动哦。」

诺德想趁着男人回答那领头者分神的时候将托莱多夺回来,但没走几步就差点撞在对准自己的利刃之上。那流氓自说自话着,看到这嚣张的小孩冲过来,顿时脸色一变,短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眼珠。

他知道四体不勤的自己绝无可能躲过这一刺。在反光的刀片与自己眼球的距离无限缩短的那一刻,诺德想要耍耍的各种小聪明,逃跑的方法,以及这么做的意义此刻全然消散。而他唯一想不到的是临死前脑中闪过的印象,竟然只有父亲于自己幼时在花园中的训斥,托莱多在学院门口与自己第一次见面,以及——

以及,艾琳的请托。

为何会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呢——无论如何,恐怕是没法兑现自己的诺言了。诺德沉浸于各种无意义的琐事之间,闭着眼睛等待刀尖刺穿眼眶捅进大脑,然而等了半晌,被预支了走马灯场景的死亡并未如期到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男人身后的艾琳飞起一脚,将男人的手臂踢歪。匕首划过他左手的上臂,用疼痛将他从恐惧的呆愣之中拖出。男人吃痛的瞬间松开了托莱多的衣领,诺德随即向旁边一蹭,拖着她向后方退去。

「小兔崽子……」

流氓挥舞着手中的刀子砍向艾琳,然而在速度上根本无法追上凭借着灵活结实的身体躲闪的少女,数次的挥砍均以失败告终,正当他欲发火破口大骂之际,突然发现自己的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几乎是在同时他便感到肩膀一沉,脖颈上不知何时已经贴上的刀刃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刺骨的凉意。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流氓顿时吓呆了,他没预料到这本应是手到擒来,虎入狼群般轻松的活计竟然也会翻船。艾琳感知到小匕首贴着的皮肤传来的轻微的抖动,她低声唾弃:

「真是受够了……」

蒸汽车特有的轰鸣声伴随着刺耳的警笛突然在外部静寂的花园中高声响起,就连那些抬着枪的守门人也大惊失色,纷纷看向那领头的叫做克拉克的匪徒。

「等等!」

听见诺德的声音,艾琳正欲发力的手指顿了一下,还是毅然地一挥手中的匕首,刀片划过脆弱的颈动脉,喷溅出的大量的血液染红了少女那不甚合身的亚麻布大衣,在惯性的作用下,艾琳的兜帽高高扬起,露出了其中暗红色的头发。

温热的血液溅到了自己的脸上,诺德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差点就忘记了女孩的出身。

【阿莱斯特纳。】

浸染在血光中的女孩低声说了句话,诺德听到了那句话,却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因为他并没有看到女孩在划开男人的血管时【理当】露出的表情,没有他此时此刻的那种纠结或者难堪,也没有想象中的,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微笑之类的。

女孩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与她先前将土豆块送进嘴里时的样子一样。

「搞定。」

—————

 

 

当艾琳从那人的身上跳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克拉克在看着自己。此时匪徒们正一窝蜂地鱼贯冲出会场,大厅里的局势已经混乱到了极点。艾琳没有回头看那捂着脖子大量失血的伤口的流氓,一把拉起呆站在原地的托莱多和不知所措的诺德夺门而出。

临走之前,她瞥向克拉克方才站立的位置,此刻已被拥挤不堪的人潮填满,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乖乖抓紧我别放手!」

她模仿着的诺德的口气说着,接着便穿过一条尚未被手电筒和警笛声封堵住的花园小径,绕过了几个在会场周围围堵贵族的流氓后,艾琳回头,示意托莱多带路。

诺德捂着渗出血的左手,像一只瘸了腿的老狗一样,和托莱多和艾琳——或者说,他和托莱多被艾琳拉着——穿过帕迪多公园那些折迭光线的树丛,天知道这个瘦弱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们跑出帕迪多公园,穿过几条不知名的小巷时,街灯的火光还在他们的头顶晃动,隐约听得到【析构机关】的武器插入锚点时发出的剧烈摩擦,连带着遥远的后方传来的咒骂,尖叫,炸裂。

三人一溜烟跑到米尔伍德大街旁的一条寂寥无人的小巷,远处的警笛声由于建筑的遮挡而渐渐听不真切,归于针扎般刺骨的沉默,脚步才慢慢停下。

「你……哈……刚才,没有必要杀了他吧?」

诺德和托莱多扶在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血液从少年右手的指缝中缓缓流出,看起来没有伤到动脉——诺德异常冷静地想。

艾琳看上去对类似的情形早就习以为常。她对着穿着的衣服犹豫了半秒,就从自己披着的麻布大衣上撕下一块布条,为诺德被划破的手臂做紧急包扎。

艾琳一边在诺德的手臂上打了个绳结,一边回答他的问题:「那种人,我见得多了——死了比活着好。算了,比起这个,你之前说的那个,能帮到忙的朋友就是……」

「嘶——疼疼疼。你稍微轻一点啊,那什么,先互相介绍一下……托莱多,这是艾琳,艾琳,这是我的朋友托莱多·路德维希。」

「……谢谢。多亏了你,呃,救了我一命。」

面对刚刚在自己眼前夺取他人性命的少女,托莱多有些不知所措地推了推眼镜,又把迷惑不解的目光投向诺德。靠在路灯旁的诺德抬起头,望向在一边嘴角下撇的艾琳。后者也一时不知如何响应,只是点了点头:

「我只是需要暂时利用诺德……」

听到这句话,诺德连忙打断艾琳的发言,对托莱多说道:

「咳咳,现在情况比较紧急,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吧,艾琳——没记错的话,你家里这些天应该只有你一个人吧?」

「还有海因里希……我的管家。他现在大概还在会场吧?刚刚人群一散我就找不见他了。」托莱多看上去对这个管家并不关心:「我已经听到析构轮车的蜂鸣声了,现在我们回到会场应该可以获得他们的庇护吧?」

「主要是,如果艾琳被析构机关发现的话我们就很难解释了。况且,呃……好疼。」

「好吧,先来我家,我给你找一点止疼药。」

托莱多双手叉腰,做下决定,而艾琳架起双手,严肃地盯着诺德的伤口。虽然属于诺德的大衣相较于艾琳身上的麻布衣更加干净,但诺德这种贵族子弟的体质,一点点的流血也可能导致交叉感染。

「只是我家恐怕要搭一趟地铁……」

「不行,艾琳没有发条笺,地铁不会放行。」

诺德摇摇头。

「可是从米尔伍德大街要步行过去实在……」

「少爷!」

巷口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男声。三人转过头去,发现那里停着一辆熟悉的蒸汽车,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位文质彬彬,带着金边眼镜的瘦弱中年男子,眉目之间透露出疲惫与惊魂未定。

艾琳睁大了眼睛,她想起来这就是刚刚那个在头顶放了一只天鹅的绅士,现在他的那顶奇特的帽子已经不翼而飞了。

「海因里希!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刚找着您的位置就看见你们已经跑出大门外了,就是那些轮车来的时候。呃,这位是……诺德先生?快上车吧,我先把你们送回路德维希的宅邸,今晚发生的事儿可太难以置信了。」

诺德向这位管家点头致意的同时拉开车门,示意两人先进去。托莱多转头看了看艾琳,发觉对方也在用好奇的眼光盯着自己。

这女孩应该不明白什么「女士优先」吧。

托莱多稍微有些不自在地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我再确认一遍,真的是从阿莱斯特纳——这【下面】,来的?」

托莱多从怀中掏出挂在纤细脖颈上的发条笺,插进被细工金属装饰的,两人高的入口,随着手指的拧动,锻灯被啪的一声点亮,脚下吱吱嘎嘎的转动声渐渐消失,钢板加固的锁被发条机关打开,只消轻轻地一推,这看似沉重的铁门就在滚轴的作用下敞开,露出其中已经被浅黄色灯光照亮的厅室一隅。

「阿莱斯特纳,」诺德说着,重复了一遍这完全是阿斯特雷亚名称回文的怪异称谓,「你应该知道——」

「啊,我记得,史政教材第一章第二节:这座城市里现在没有监狱,但在过去可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天堂,城市里全是凶徒和盗匪,几乎没有一丝秩序,蛇鼠一窝,斗殴屡禁不止——直到斯图亚特家族【析构机关】的出现,利用强大的情报网和差分机技术抓捕了整座城几乎所有的罪犯,这座城市才有了一点文明的迹象,但是监狱本身……」

「停一下,稍微停一下——不要在聊天的时候背诵课本,总结一下来说,阿莱斯特纳是十几年以前,阿斯特雷亚用来代替监狱的地方,以劳作而非刑罚来赎罪。而这个女孩——」

在诺德说话的时候,海因里希也启动了别墅内的锚点,随着劈啪的声音,角炉被点亮,发出明亮的火光,蒸汽炉于隔绝了噪音的地底下运作着,热气温暖了整个房间,天花板上的的二十四孔锻灯照射着客厅,这座小型的别墅固然比不上诺德在【花园】大厅看到的,那些用彩色玻璃装饰的烛火一样明亮,却也能让地板上映照不出四人的影子。

「是被人带上来的?」

「没错,她不是逃出来,而是被带上来的,不觉得可疑吗……呼。」

海因里希解开勉强拿来包扎诺德的布条,打开橱柜,取下一个镀银的矮柜,从中取出消毒用的碘酒和干净的纱布。

「血已经止住了,诺德少爷——不过近两天恐怕还不能外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还是去医院看一看比较妥当。」

「有那么严重么?我看只是皮外伤啊……你们上层人都这么细皮嫩肉的么?」

诺德苦笑一声,没有搭艾琳的腔。托莱多盯着这暗红发色女孩天真中附着一丝孩童的得意,哑然失笑。

「艾琳不是一个人——袭击会场的那群强盗也在此列。如果他们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而穿越巴别塔,送这样一群人到阿斯特雷亚来,这件事的主使就一定居心叵测——况且这些人放着不管本身就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他们杀人不眨眼,而且……」

听到这里,艾琳的眼睛眨了眨,举起手打断了托莱多的话,说道:

「那个,我不是以杀人为乐。虽然说确实有那种变态,但我……还有我的哥哥,和他们不一样。我们只是想让该死的人去死……」

艾琳摆着手表达自己的无辜,然而在谈及会场上的流氓时,也掩藏不住嫌恶和厌弃的表情,仿佛对这种人有着无可言说的仇恨。

「没关系,我并不是在指你,与之相反,我必须感谢你救了我……只是,」

托莱多似乎找不到恰当的词汇。

「艾琳只是想回家而已,回到下层,和她的哥哥重聚,但是如果我去求我父亲那个老顽固——想想就知道不可能成功。」

诺德接过话头,露出些许恳求的表情。托莱多摇摇头说:

「我也没有这个权利。想要回去的唯一方式恐怕就是取得议会的许可,从巴别塔的正规道路下去——当然没人这么做过,我也几乎没有听过类似的先例,毕竟没有人会愿意到那底下去。」

「……没有其他的办法么?路德维希家族主管的是城市的贸易和内政,但也包括协调与其他城市间的关系,假如——」

「放行权控制在议会的手中,就算我能说动我大哥,还是……用伍尔芙的话来说,no way。」

托莱多摆摆手,表达自己的无奈。

「no……什么?」

艾琳刚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海因里希为她搬来的靠椅上,突然听到了不熟悉的单词。

诺德耸耸肩:「一个同学的口癖而已,经常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而且跟我也不太对路——诶,这么说来,那个伍尔芙呢?如果拜托她来帮忙的话?」

「那又是谁……」

「我刚刚提到的那个怪家伙……伍尔芙·斯图亚特。一个成天看我不顺眼,有事没事就讽刺挖苦我的……同学。」

诺德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答道。他并不喜欢这种因【家族】的矛盾而被殃及的感觉。尽管他知道斯图亚特家族的那位可能并不是真心讨厌他,但是恐怕也早晚会在家人的影响下变成一样讨厌的那种大人吧。

「没准人家喜欢你呢。」托莱多笑道。

「快得了吧……总而言之,艾琳的事恐怕还得拜托你。」诺德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在调查的这段时间里,她能暂时借住在你家里么?我并不是嫌麻烦,只是我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不可能放任来路不明的家伙……」

托莱多沉吟许久,将十根手指顶住额头,盯着艾琳清澈无垢的眼神看了片刻。

「……可以。海因里希,麻烦你收拾一下那边的空房间吧——艾琳,你的那身外套可以先去卫生间换掉,顺便也洗个澡吧,那里面有备用的衣服,毕竟已经在这边流浪了好多天了。」

「如您吩咐,少爷。」

艾琳注意到破旧亚麻大衣上已经凝固的黑色血渍,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便走进亮着灯的卫生间关上门。而中年管家则在答应之后,转身走进了托莱多方才指向的那个偏室。

「……虽然同情大概是种冒犯,但是依旧没办法不为她感到可悲啊。如果艾琳出生的地方——阿莱斯特纳,那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托莱多嘟囔着,看到诺德正忙不迭地披上外套:「那暂时就这样吧,我想我必须快些回去了,不然我家里那些人又要说这说那的了……」

「话说回来,整天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大少爷怎么想起来救助失足少女了?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托莱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挑起一边的眉毛玩味地看着诺德。然而对方却只是干笑两声,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的视线。

「……单纯只是好奇而已。」

「仅仅因为好奇?」

诺德的眼睛被垂下来的刘海遮住,看不清其中的神态。

「……是的。」

「那好吧——」

托莱多轻笑道。

「路上小心。」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后,海因里希提醒托莱多房间已经收拾妥当。这栋的大宅的年轻主人此刻正欲躺在沙发上歇息一两分钟,突然听见浴室里艾琳呼喊自己的声音。

「需要帮助吗?」

浴室门后传来女孩特地压低的,细小的声音。

「这个……这个东西要怎么用才能洗澡?」

原来是不会使用浴缸,想必在阿莱斯特纳,这样的基础设施是不存在的。

托莱多这样想着,转动门把手推开屋门。

「就是墙边三个阀门的……啊。」

艾琳正站在浴缸前苦恼着该拧哪个阀门把水放出来,身上唯一的衣物被扔在一旁的地上。

她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询问托莱多,然而房门刚刚被打开却又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呃,诶?为什么不进来?」

「啊……总之,你先把衣服穿上吧。」

「啊?可以是可以……」

但是,同为女生为何要有这么大的反应呢?难道自己的身体太过丑陋了吗?艾琳开始有点认真地烦恼起来,重新套上简陋的内衣和残破的外套。

「我进来了。」

托莱多小心翼翼地重新推开浴室的门,艾琳突然想起会场中那个奇怪的小舞厅,及之后的遭遇,心中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浴缸是要这样用,拧开这个放水,然后……」

「对不起,我可以问么?」

「嗯?」

「莫非——你是同性恋吗。」

托莱多愣了半晌。

然后,突然慌张起来。

「为,为什么要这么说!」

「啊,是真的吗,你也是那个什么……【索多玛】的一员吗?」

「不不不不不!你一定搞错了什么!我跟二哥不一样!」

托莱多来回摆手,想要为自己辩解。

「所以你才会对我的裸体……」

「等一下,不对!你搞错了!」

 

 

我是男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托莱多的喊声,在浴室回荡。

然后,这位男扮女装的丽人,掩面跪在了有些潮湿的瓷砖地面。

「……」

「……」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呃呃呃,无论怎么看,你都……还穿着……」

这次,反而是艾琳开始慌张起来了。

还有些莫名的内疚。

「这……是我的一点爱好……抱歉,你之前也不知道吧。诺德可能也是怕你误会,没有跟你说过。」

托莱多竭尽全力地让自己平复回来,在一个半裸的异性面前承认自己的本性实在是冲击力太大了,一时之间失去了冷静。

艾琳此刻也感觉双颊有些发烧,重新审视了一番对方精致的面部,充满少女气息的麻花辫,以及举手投足间无可置疑的优雅,令人无论如何都猜不出眼前的人竟是男性。

「总,总之这样就没问题了……我先出去了。」

在浴室里的氛围进一步变得奇怪之前,托莱多逃出了开始被热水加热的空气。

一直跑到被金属雕花精心装饰的大窗户旁,看见马路上独自一人背着背包远去的诺德,他才堪堪冷静下来。

析构机关长久以来不曾响起过的警笛声犹在耳边打转,路灯穿过薄雾的有些清冷的光悉数洒在少年的背影旁,尚有丝丝的冷气顺着玻璃板的缝隙渗入屋内。

「唉。」

远远的听见浴室的水声。

来自阿莱斯特纳的少女,以及伴随她而来的持枪凶徒。在灰尘与云朵的作用下,月亮映射出一种奇特的暗红色。堵塞在喉咙之间的话语顿了顿才说出来,但那句预言实在太过无力,刚刚说出的一瞬间便融化在了浴室飘出的蒸汽之中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的错觉。

望着暗红的月亮,某人喃喃地说着话。

「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