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弱的光线尽管还能艰难地绕过帝国学院的高耸尖塔流泻而下,却早已在尘埃和粒子的漫射中,失去了将恹恹的倦怠一扫而空的气势。

金发的少年——诺德·菲茨杰拉德毫无自觉地从午后的梦中醒来,朦胧睡眼透过隔绝尘土的弧形玻璃望向阿斯特雷亚的【穹顶】,脸颊被课桌和书本压迫而留下淡红色的印记,有些瘙痒。

即使时间早已逼近晴朗的午后,帝国第一蒸汽学院的上空依旧因为漂浮蒸汽和烟土而被一层难以根除的薄雾覆盖。

齿轮与铆钉镶嵌的蒸钢之上,黄铜制的血管蜿蜒穿梭其间,时而有白色的蒸气喷涌而出。除去城市中间的巨大空洞尚有光芒渗漏,背光的一侧密不透风,完美隔绝了太阳的灼烧。

【穹顶】是垄罩于距离地面四千英尺的高空中的宏伟造物,自诺德有记忆以来,那便被称为科学铸造的神迹。既是整座城市的标志性外壳,也作为城市的心脏永续地工作着。

「诺德·菲茨杰拉德!站起来回答问题!后差分机时代核心技术的创新标志是什么?三大家族中的哪一支在这领域做出过重要的贡献?」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18岁少年猛然惊觉,在年迈教师的瞪视下,他手足无措地直立起身,课桌也因为他慌张的动作而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个……【锚点】的发明是前后差分机时代的分水岭。通过将【锚点】设立在阿斯特雷亚所有街道、建筑及电车上,拥有公民证明【发条笺】 的所有阿斯特雷亚公民都可以透过接入【锚点】使用公共数据库。」

「答的不错,然后呢?」

戴着单片眼镜的老学究似乎不打算这样简单的放过诺德,他没有放松神情,严厉地继续提问。

诺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老教师用布满皱纹的手指推了推单片眼镜,叹气的声音好像从教室外面也能够听得到。

身边的同学们也不自觉地从嘴中露出些许的叹息声,他有些许烦躁。

「……那么,路德维希家的大小姐能给我们答案吗?」

诺德身边的一名身材娇小,但实际却与他年龄相仿的学生瞥了诺德一眼,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轻快地站起来回答,她的声音中性而沉稳。

「《蒸汽历史》第二版上是这样讲述的:二十年前,三大家族连手制造了阿斯特雷亚这座蒸汽城市。但……真正在技术上做出革新并提供关键支持的,则是菲茨杰拉德家族。他们把锚点技术发挥到了极致,也是这座城市中,以技术凸显的家族。」

站立的诺德不安地用眼角余光瞥向她,那位完美答题的同学甩着一头亚麻色马尾辫,悄悄向诺德吐了吐舌头,随即坐了下来。

她的名字叫做托莱多·路德维希,三大家族中,路德维希家族的后裔。虽然路德维希与菲茨杰拉德家族并无太多往来,但自从诺德七岁时的一次聚会上,两人相识以来,就一直以好友的身份互相来往。

「路德维希回答的不错。诺德!作为一名教师,我必须批评你,身为菲茨杰拉德家族的一员,竟然自己家族的历史都不知道,甚至要依靠路德维希小姐来提醒你!你将来会以你的家族之名活跃于阿斯特雷亚,可不能只学些技工的知识;光是让人知道贵族的后代投身于工匠事业,便有损一族的名誉!」

那老头又开始说教了。诺德这么想着,挪动了一下发软的双腿,不料这么一个动作却让偷偷藏在书桌下面的那本书「哗啦」一下掉在地上。

这下可糟了。

这个教授的历史课可是有特别规定,严厉禁止偷看差分程序之类的课外书。在自己不喜欢的课上被说教就够惨了,现在诺德还得想办法从这个装了一只机械耳朵的老古董手里拿回即将被没收的《工程设计周刊》。

拾起地上书籍的教师瞅见封面上的字,眉头一皱,花白的胡子陡然翘起。

「诺德!你的兄长已经多次嘱托过我……」

「老师,那本书是我借给诺德的。」身旁的女孩的声音插入进来,打断了这位老学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呵斥。

「被没收的话我会很苦恼的……下次我会提醒他不在课堂上看的,拜托啦~」

双手合十向历史老师乞求的女孩,不仅是在这寥寥数人的特殊班级,在整个第一工学院也是有名的优等生。诺德看着历史老师渐渐冷却下来的红脸和软下来的白胡子,暗自松了口气。

「……看在路德维希的份上,下不为例。」

 

 

 

「刚才历史课上真是多谢你了。」

「没什么。」托莱多笑着推了推眼镜「我就知道那老头居心不良。」

几个小时以后,诺德和托莱多提着自己的书包,从专门为了他们准备的特别教室离开。

「什么居心不良?」

怎能凭空污人清白呢,诺德笑着伸了一个懒腰。

「每次我去办公室问他问题的时候,都能看到他拿着自己孙女的照片傻笑,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萝莉控』嘛?」

「我觉得你对『萝莉控』这个词的理解好像有些差错……」

他们一边走一边笑。

在第一工学院的放学钟声响起之际,太阳最后的一点余晖也即将自【穹顶】中心空洞【尤弥尔】的边缘消失,而在整个【阿斯特雷亚】的市中心,已经有零星的几个街区亮起了精美装饰的煤油灯。【穹顶】的形状有些像是倒扣的巨碗,作为城市的宏伟屏障遮蔽住除【尤弥尔】下市中心之外的大部分城区,因此与市中心不同,城市边缘的煤油灯几乎全年长明。

时间接近下午4点,这座白日被寂静和烟尘笼罩的钢铁森林已经隐隐露出沸腾的前兆。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真的不知道是自己的家族把锚点技术发展壮大的?叔叔他不是经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吗。」

托莱多用一只手抱着装有教材的公文包,另一只手则摆弄着自己绑成麻花辫子的亚麻色长发。

在穿过帝国学院的长廊时,诺德瞥见钟塔背面复杂而精密的结构,还有那引人遐思的花纹,但他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就苦笑着回答托莱多:

「我当时刚睡醒嘛……况且你说一个依靠锚点技术而获得现在地位的家族,如今竟然唾弃起技术本身?还有比这更无聊的笑话?」

「毕竟在昏暗的工房里面干活确实不是什么太光鲜的事情……」

「……菲茨杰拉德家族的名誉!」诺德一边模仿着那老教授的口气,一边踢走大理石地面上的些许灰尘,「我家那个老头可不想看到他的儿子去做机械师这种一点也不体面的工作。」

「对那种东西产生兴趣无伤大雅啦——不过做那种基础技工做的事确实对家族的影响不太好,你知道的,作为贵族的后代,总有些义务……」

「就算说什么家族的名誉……」诺德将自己的书包背在身后,抬头望天。

天空已是半昏暗了,偶尔能看到几只飞鸟在穹顶之上飞过。

「……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是我那阴阳怪气的老哥,再不济也得是一天到晚研读经济学原文的长姐,哪里轮得到我这个一天到晚就知道摆弄『小孩子玩的可笑机器』的小儿子去维护名誉呢。」

「确实挺像吉列尔莫先生他会说的话。」

「何止这点!我那个老哥心高气傲的,还一天到晚充任我那老头子的传声筒,什么总有一天要把斯图亚特家族踩在脚下之类的话,他还没从学校毕业的时候就开始念叨了……」

 

他们走出帝国学院的长廊时,广场上已经积了不少人。诺德注意到天空中最后一点太阳的实体已经消失不见,仅存的余晖就着黄昏的冷风照射于热情洋溢的齿轮穹顶之上。

诺德不由驻足静静地观望,托莱多看向身边,却只看见不知道是失落还是狂热的色彩于少年的眼中一闪而过。

「不过啊……」她酝酿了一下语言,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最近伍尔芙她,似乎对你有所改观啊。」

「你说谁?斯图亚特家的那位大小姐?快算了吧,以前看都不看我一眼的家伙不知道为啥突然在楼道里开始对人微笑点头,除了说明那家伙是个十足的怪胎以外不会证明任何事。」

「哈,谁说的准呢。」想起那位同学的举止和她怪异的口癖,托莱多只是笑着附和道。

「先不说这些了,毕业以后你想去哪里工作呢——既然没兴趣管家族里的事情。」

「啊……大概是,那个地方吧。」

诺德的视线越过放学的人群,越过帝国学院高耸的钟楼,托莱多顺着好友的视线微微转头,眼睛却正巧撞上被高耸的中心巨塔最后一丝反射过来的熹微光芒。

【巴别塔】。

一座仅用锻钢遮掩部分墙体,用外露的齿轮与连杆塞满剩下的结构,传递蒸气的铜管和活塞掩映其间——那是由喷薄而出的机械和这座城市的精神做内核,煤油与铁锈铸就外壳的惊人建筑。自从二十六年前,诺德的爷爷以及他的儿子吉列尔莫·菲茨杰拉德督造了这座超出当时技术十几年的尖塔之后,巴别塔就一直作为阿斯特雷亚的标志性建筑矗立在城镇直至今日。

「估计家里会在那里给我安排一个差分机程序员的职位吧?反正家里的事我以后大概也插不上手。你呢?我听说你那个哥哥最近有不少动作……」

诺德仰望着那甚至会让人感受到恐怖的高耸建筑,和诺德的状况差不多,托莱多也有几个对继承权虎视眈眈的兄长,所以她才能像现在这样和诺德一起无忧无虑地享受校园生活。

「——倒不如说我们本来就没有太多事要管吧?」

托莱多哑然失笑,那略带一点中性气息的声音几乎是在传入诺德耳中的瞬间便随着嘈杂的闲聊声和蒸汽机车的轰鸣声消散殆尽。直到两三滴微苦的雨水滴落在诺德的嘴唇上时,他才想起驻留在穹顶中心的那块乌云。

城市上空的尘雾被雨水无限稀释,原本闷热的空气被骤然卷起的冷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后差分机时代特有的,沾着油污和煤粉的灰色水汽,与金属花纹装饰的雨伞在这场夕雨之中互相掩映。当两人顺着人群挤出帝国学院的时候,阿斯特雷亚已经被罩在了一层氤氲的雨雾之中。

「阿斯特雷亚在下雨啊。」

诺德并不是很喜欢这座城市——尤其是在湿热而漫长的秋日傍晚,于再熟悉不过的瓦伦希尔大道上抬腿迈步的时候,这种不自在的感觉相当强烈。如果有什么糟心事能够更甚于之,那那应该就是诺德发现……

 

自己没有带伞这件事。

这让他不得不和托莱多同撑一把伞。空气中顺风飘拂的黑色油滴状雨珠仅从视觉上就粘稠得令人难以动弹,但诺德却仍需从蒸汽和雨伞的构成的沙丘中觅得一丝供人穿行的通路,与友人迈着最稳重的步伐共同擎伞并行,棕色的马尾辫子在眼前时不时地晃过,视线被攒动的影子局限在狭小的空间里。

「……」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没有传入诺德的耳朵,他身边的托莱多也没有察觉。在雨幕中,他们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更听不到贵族学校门口令人厌烦的机车轰鸣,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声音。

报童在雨中奔走,纸张上「零失业」、「零犯罪」的大字渐渐被雨打湿。诺德看见面容不清的上流人士们谈笑着从身边经过,于他们高帽的外檐之外,层层张开的雨伞筑起几道新的障壁。

他这时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昏暗房间里的说教,想起那个经常被他提及的自己长兄的名字,但却唯独想不起父亲究竟长什么模样——在阿斯特雷亚仿佛从来未曾停歇的繁荣中,无人乐意去分辨一个贵族少年的感伤。他正深陷于这种浪漫主义的索然无味,一时间未能察觉到托莱多正在向他搭话。

「……的犯罪团伙吗?虽然只是谣传而已。你觉得呢?」

「啊?呃……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诺德感觉自己身体靠外的一侧被肮脏的雨滴打湿,他仍然将唯一的雨伞向托莱多倾斜。

「我刚刚是说啊,最近城里不是有谣传,有个犯罪团伙吗?大家都说有几个商铺被抢劫了,城市报还用两面大对开页做了特别报导,不过政府却一直声明这是没有根据的谣言。」

「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诺德随口应了几声,这时托莱多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停在原地,一面取出提包里面的备用雨伞一面冲他摆手。

——这里可不是他们惯常分开道别的路口,诺德有点奇怪,他开口问道。

「今天你怎么往那边走了?」

「我老哥他啊,有一个宴会需要我出席,好像是什么……化装舞会?反正就是在巴洛克区西边那个花园公馆。所以我就在这里先走一步。」

托莱多的大哥虽说是路德维希家继承人的有力候补之一,却也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常常在城里的几个上流社会的街区聚会。

诺德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玩世不恭的人,但同时,他却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这位花花公子,自己也就不可能跟托莱多成为现在这种关系。

「这样啊,那明天见。」

「你也要注意安全,最近尽量别去人太少的小巷子。」

「明白啦明白啦。」

你是我老妈吗。

直到友人的背影在岔道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诺德还在咀嚼着这句话,他迈步从十字路口向左,穿过瓦伦希尔大道。他对于父亲常常唠叨的成家立业尽管不感兴趣,却也多多少少放在心上。有些时候,发展一些「朋友以上」的关系并非一件坏事。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原因」的话,或许托莱多真能被纳入考虑。当然,如果无视「那个原因」,装作视而不见似乎也……

「不不不,如果真的那么做的话,老头子会杀了我吧。」

推挤着的人群打乱了诺德前进的脚步,诺德的《工程设计周刊》缓缓也露出一角。他把杂志重新塞回书包里,脑中却又闪过课堂上那令人不快的一幕。

那叫什么来着?

贵族的荣誉。

老学究的声音与刻板无趣的父亲形象渐渐重迭,诺德想起那个永远黑着脸居高临下面对自己的「家人」,沉重的脚步落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渗进裤腿的布料和花纹里。

诺德想着这件不快的事情,抓紧书包猛地转弯走到另一条街上。从而偏离了他平素返家的路线,那是一条通向诺丁汉区东部,靠近巴洛克区的大街。他看着道路上的标志牌,确定那是通向某间咖啡馆的道路。

与瓦伦希尔大道上聚集的那些高级律师和政治家们不同,这条街上的市井之气显得愈加浓重。

人群熙熙攘攘,报童的叫卖声和商贩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撑着伞的妇人和盯着怀表的年轻人互相保持距离。

老绅士正拄着拐杖训斥一个下人,后者的拖车在水潭边疾驶而过溅起的水花吓坏了他的女伴。

饭店的员工蹲在屋檐下吸烟,为接下来的晚餐时间保存体力。

更深的小巷里——诺德曾经偶尔误入过,那里座落着一些为了特殊人群提供的,以机械人偶为卖点的酒吧和夜店,那些地方很少打烊,那些戴着高帽的上流人士们偶尔也会出入此地。

一如阿斯特雷亚的每一个傍晚。

诺德从这些人的身旁掠过,打着不属于自己的伞,走在平整的石板路上,雨水透过沾湿的肩膀接触到皮肤。城市中心广场的纷扰被简单地抛在身后,恨不得晚一点归家的他放空心思,再度被自己的感慨拖慢了脚步。

「这附近真安静啊。」

自言自语的时候,他才发觉四周竟已经不见一个人影。

没来由的,诺德打了个寒战。

似有似无的危机感让他有点忍不住想要快一点穿过去,诺德努力把恐惧感压抑下来。

沐浴在褪色的城市和巷口的宁静之中的他无知无觉,一直到从居民楼的巷口处路过的时候才想起临走前托莱多的忠告。

【尽量别去人太少的小巷子。】

那句话的回声与眼角余光里一掠而过的黑影不约而同地重迭起来,然而等诺德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一时赌气所做的决定后悔,眼前宁静的街区便突然天旋地转。

这个年仅18岁的贵族少年的衣领被一只白皙光滑到不像是强盗的手狠狠地攫住,顺势拽向了深渊般的黑暗,而巨大的力道让他根本没有反抗的空隙,只能听到自己的书包掉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工程设计周刊》也掉了出来,溅上了泥水。

但是诺德来不及为杂志头疼了,因为不到半秒,他便被拖进了漆黑的小巷。

 

 

 

嘴巴被捂住的诺德察觉到这只小巧而冰冷的手上散发出来的酸腐和霉菌的味道,几乎为冲进鼻子的恐惧感所窒息。冰冷的感觉顺着口腔传遍全身,当他的视界恢复正常时,只看到落在地上的,托莱多留给她的雨伞在晃动。

试图挣扎却全无作用,诺德被袭击者从背后反剪住了双手。这双手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疏于防备的他根本无法挣脱,恍惚间他只能听见微小而急促的喘息声在背后响起,夹杂着些许不安的热气呼出。

「不许出声。」

意外的细微女声,坚决而凶狠的语气,却又没有什么冰冷的感觉,反倒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点了点头,嘴上的压力才缓缓松开,但没等诺德轻咳两声,那只松开来的手便转而捏紧他的下巴,令他刚吸进去的那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也不准反抗。」

「否则……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抢劫犯或者绑架犯?诺德猜测,却对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毫无头绪。这座城市——阿斯特雷亚就如其宣传的那般,犯罪率可以说是几乎接近0,而诺德自然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偶尔听自己的父亲唠叨过几句。

在喉咙的压迫下,他只得努力点头,身后的家伙似乎是会意般地松了口气,但是手上的力道并未消减,尽管他能勉强听出那是十五六岁的女孩的声音,可诺德却完全无法将脖子上传来的力量与之联系起来。

十五六岁的女孩,会做这种事吗?

不过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大概都和自己的家族有关吧?诺德猜测着身后袭击人的意图,任由雨水拍在脸颊之上。

「我需要食物,给我食物。」

「什……食物?」

比起之前略显沙哑的嗓音,这简短的两个字透过空气的振动和雨滴的过滤传入耳中而显得尤为清晰,但诺德却不敢相信般地重复确认了一遍。

阿斯特雷亚竟然还存在无法果腹的人?

在他的印象中,这座城市很久以前就已经彻底的消灭了饥饿,并不是因为所有人都获得了工作,而是就算完全没有工作能力的人,也能够凭借自己的身份证明,得到足以维持温饱的社会福利。

可是现在这个正从身后掐住自己脖子的,十五六岁的女孩——

却表示,她需要食物。

「你说要食物……」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脖子上的压迫令他近乎无法发出成型的音调。

「可是……我身上也没有食物啊。」

「……」

诺德能感觉到扣在脖子上和手腕上力道缓缓加重,背后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拜托了……请给我食物……」

虽然女孩虚弱的声音像是乞讨者的求助,但在这种情势下却显得古怪异常。诺德用尽全力从脖颈处冰冷手指的缝隙处挤出一丝声音,喉结险些在紧绷的声带中错位。

「等……咳……等等!虽然我现在没有,但是我……可以帮你买到!」

血液向脑部上涌的阻力略有减缓,留给了几乎要窒息的少年一点冷静的空间。诺德听见身后少女吞咽口水的声音,察觉到脖子上的束缚感减轻了一点。

「……真的?」

少女似乎又咽了一下口水,诺德努力从嗓子中挤出几个字。

「我,我也没必要骗你。」

他试图继续说点什么来缓解怀疑构成的隔阂,却又怕说错了什么激怒对方,僵持了良久,诺德才察觉到掐住脖子的那股力量已经消失。正准备松一口气他本能般地想要转过身,却又在中途被迫停下,因为几乎是在同时腰间便随即被一把尖锐的利器顶住,不确定是锥子还是匕首。

「你……带我一起去。」

迫于利刃的威胁,诺德慢慢拾起雨伞。在拭去压在睫毛上遮挡视线的雨水时,他想要趁机回头看一眼少女的面容,但这种做法却只是导致了刀刃向前一送这种糟糕的结果,诺德感觉刀尖几乎已经刺进自己的皮肤。他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慢慢问道:

「如果……给你食物的话,你能放过我吗?」

回答诺德的只有身后无言的沉默。

在诺德因为某些原因而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能够看见那个咖啡馆的路口的时候,行人已经开始增多,就在他左手抓着的伞几乎被一阵毫无预兆的狂风卷走。

抬起头,一架发着闪光的自律无人机正呼啸着从街区的上空掠过。

诺德扶正雨伞,跌跌撞撞地经过路口,努力保持身体脆弱的平衡感。

这是因为,身后那个少女为了防止周围的路人看到自己手中用于威胁诺德的小刀,整个身体都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上。诺德讶异于对方警觉的同时,也发现少女的这个将一部分的重量分担到自己身上的动作,正是她几乎不剩什么体力的明显标志。

尽管如此地接近,但诺德几乎没有感觉到身后少女的体温,吐在脖子上的气息也开始渐渐衰微,诺德想起某个科学杂志的说法——人将要死亡的时候由于肌肉接近松弛,身体会变得很沉。

好重。

或许……

走到与楠木咖啡馆仅有一街之隔的距离的时候,诺德脑中某个可怕的火花一闪而过。

如果现在自己迈开双腿,跑进去求救的话……

身后的少女是这样虚弱,以至于诺德可以想象的到,自己逃走的景象。

「……你怎么停下了?走啊……」

但他不知怎的,就那样望着街对面的灯火通明驻足原地。再度于耳边响起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只有诺德一个人才能听到,先前还有一丝凶狠的音调,此刻听起来却像是单纯的乞求,腰间的锐器象征性地顶了顶,却已经不具任何威胁。

如果要逃脱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要跑吗,还是说要大声求救?诺德向前跨了几步,承担着两人重量的双腿微微有点颤抖,差一点被街旁凸出来的锚点接合装置绊倒。

「……不,没什么。」

他把雨伞交到左手,腾出右手好让他能够推开眼前楠木制的大门,在门扉敞开的瞬间,沁入肺部的苦咖啡气味吹散了背负着少女在雨中穿行的疲惫,吸引着他迈进那个与冷风,与油泥,与高帽,与这一切的机关控制下完美城市格格不入的明亮空间。

「我们到了。」

 

 

 

「楠木」咖啡馆座落于阿斯特雷亚诺丁汉区和巴洛克区的交界处,附近有很多民间企业。尽管也有少数贵族或者上流人士出入,大多数顾客还是审计局的程序员和附近银行的职工。

诺德也算是这里的熟客,过去几乎每天下午他都会泡在这里,坐在店面的一角翻阅那些难懂的技术书籍。久而久之便有谣言传出,某个金发的贵族少爷经常穿着便服出没于楠木咖啡馆,识别的特征是遗传于他家族的青金石颜色的瞳孔,直到诺德的父亲后来严令禁止他出入类似的场所,谣言才勉强止息。

在那之后,他仍然会趁着父亲的公务繁忙回到这里坐上一坐,当然,他每次都得穿着带有兜帽的大衣来遮住那双眼睛。

因此,当正在擦拭玻璃杯的店主看到那个少爷面孔未加遮掩便推门而入,并且身旁还带着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心中不禁暗暗惊讶,但仍旧亲自迎上前去。

诺德选了个隐蔽而没有过堂风的位置走过去。尽管在那个幽深的巷子里,他不止一次地在心中预演过走进店门的一瞬间向店主求救的画面,但这一切的计划,在他坐上咖啡馆角落上座位的时候便已经烟消云散。

穿着朴素的店主微笑地询问,是否如往常一样: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和一块奶油蛋糕,诺德则简略地回答道。

「两份吧。」

当诺德拉开少女正对面的那把椅子,转身坐下时,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袭击自己的那个小小强盗完整的形象。

暗红色的覆耳短发被包裹在粗布大衣的兜帽里面,面容则因为阴影而无法全然看清。那件沾满了不知是油污还是雨水的大衣穿在她身上略显宽松肥大,像是从垃圾堆里随便拣出来勉强裹体的,而少女的身躯在这柔和的灯光和不合身的衣服之间显得格外娇小。

「你——」

他试图搭话,却被少女抬起头时的目光堵得欲言又止。那看上去像是想要装出凶狠的样子,然而持刀的右手早已因身体虚弱而无力垂下,连握紧刀柄的动作都难以实现。

尽管如此,少女仍旧保持着野兽般的态度,澄澈透明的淡紫色瞳孔中流露出不信任的光彩。

「食物呢……」

她只是与少年对视了一眼,便低下头去细声呢喃着。

「别着急,马上就有吃的,但你那身衣服湿透了……你要不要换上我这套?还稍微干净一点。」

来到了自己的主场,诺德开始喋喋不休起来,随即他就被自己脱口而出的愚蠢惊讶了一下,但长久以来受到的教育却又让他不能对陷入困境的女性视而不见。

「……」

本以为少女会断然拒绝,但没想到对方只是保持了沉默,身体微微前倾。诺德伸出手却停在半空犹豫了两下,见少女没有动作才缓缓掀开那已经吸饱水而具有相当分量的兜帽。里头的短发由于浸水而变成一绺一绺的状态,末梢处还在不停地向下滴水。

刚刚还以惊人的怪力和速度钳制住并且对他刀刃相向的红发少女,在此刻竟没有做任何的反抗,只是眼帘低垂等待着食物。

店内的热量几乎全由那台扩散着热量的鼓风机提供,稀稀拉拉地在几个桌位上坐了一些客人,大多是在小声闲聊,不过也有一些好奇的客人把注意力投向这里,诺德察觉到了那些灼热而令人不快的目光,担心地看向少女紧紧握着的匕首。

「……我觉得在这个地方,把利器稍微收起来是个好主意。」

少女愣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几乎冻僵的手将小刀收回口袋里的一个刀鞘里面。

「您好,您点的蛋糕和咖啡。」

诺德瞥了一眼动作生疏的店员,一如既往地端起杯子,轻抿在唇齿间流动的苦涩液体,却发现眼前的少女对送到眼前的蛋糕无动于衷。

他刚要开口,便听到少女不无戒备地出声询问:

「这个……」

少女用纤细的手指指着盘子中的物体。

「是什么?」

「蛋糕啊,这家店做的奶油蛋糕很好吃的。」

诺德歪着脑袋回答道。

「可以吃吗?」

她望着那层覆于蛋糕之上的薄薄奶油,眼中闪烁着质疑。

「你不认识这个吗?」

看到对方摇头的诺德不知道如何说明,只得示范地用刀叉将小蛋糕切开,然后用叉子将小块送进嘴里,少女试着模仿诺德的行为,但本就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压根不会使用刀叉,在经过数次徒劳的努力之后她最终决定还是伸出自己那沾了灰的手,抓起一整块蛋糕塞入口中。

「呃……」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是长久以来接受进餐礼仪教育的诺德还是有点尴尬。

对方的咀嚼只持续了五秒,随后便抬起头将食物吞咽下肚。诺德刚想说点什么,却在那女孩抬起头的一瞬间看清了她的面容。脸颊和手臂上有些病态的苍白在煤油灯的映照下仍旧显得怪异,而这个少女尽管动作略显粗鲁,却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精致五官。

他也并不是没有见过斯图亚特家族那些优雅从容的大小姐,或者帝国学院水仙般纯净的女学生。少女真正令他惊讶的是美貌和衣着举止的异常反差,以及一种说不上来的朦胧感觉。

他长久地注视着那张浅褐色兜帽之下若隐若现的形象,越发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张脸,那记忆并非来自什么所谓前世的命运或者虚构的幻觉,而是尤为遥远却真实可信的记忆。

「干、干什么啊?!我只是……没进来过这种地方而已。」

对方被诺德发呆般的凝视盯得心烦,以为他是在责怪自己吃相难看,便装作凶恶地低声吼了一句,随即又将面孔埋入衣帽和灯光构筑的阴影之内。

「呃,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诺德被自己下意识的发言逗得有点好笑。自己怎么可能会认识一个衣衫褴褛的强盗呢?更何况那还是童年时期遥远而模糊的记忆。而眼前的家伙看起来年纪明显比自己还要小。

「怎么可能见过……我从没来到过这里。」

少女的低语被咖啡厅里人们的谈话声掩埋起来,诺德见少女根本没动那杯咖啡,却将探询的目光伸向他尚未吃完的另一块蛋糕。

「……你很饿吗?」

「两天没吃东西了。」

她低声回答道。

诺德在心里摇了摇头,向店主招手买了一份盖饭。在那之后,空气再度陷入沉寂,两人之间的氛围也无可避免地冷却下来。他打量着这个与周遭的温文尔雅格格不入,散发着不可思议气质的女孩,不由得又想起小巷里那次精准迅捷的袭击。

「嗯……」

直至米饭和炖菜被盛在盘中端上餐桌,诺德才终于按捺不住好奇的心绪,再次出声搭话。

「你说你从没到过这里,那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少女猛地抬头,底部没有一丝污垢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诺德。双颊塞满了食物的她停止了咀嚼却又没咽下去,形象有点像是那些贵族女孩的花栗鼠宠物。

「阿挨式得蜡。」

「哈?」

「我是说,咳咳……」

少女想要把口中的食物全部吞下去,却因为太过干燥而堵在喉咙上。她下意识地拿起旁边的杯子想要将饭菜的混合物冲进食道,却只喝了一口就被呛到,形象颇为好笑。

「真苦……咳……」

「那是咖啡啦。」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不加糖的咖啡吧。

「又苦,咳咳咳……又难喝。」

诺德托着腮面对狼狈不堪的少女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内心中的些许苦闷被缓缓冲淡,随即又被强烈的好奇所替代,严重缺乏常识的流浪强盗少女,这种人究竟为何会出现在阿斯特雷亚呢?

「所以到底是从哪……」

「阿莱斯特纳。」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光洁的地板。

「我是从这下面来的。」

在阿斯特雷亚之下,钢筋,水泥,发条,管道和齿轮组成的地壳之下。

「永夜之城」。

「黑暗之底」。

「垃圾堆」。

「加工厂」。

 

阿莱斯特纳。

 

 

 

 

【阿莱斯特纳】是诺德自十三四岁起就听说过的概念,其中多半是来自府邸佣人的只言词组,不过他从未真正见过那座城市,而且没有人知道,上层和下层的通路究竟在哪里,甚至有不少人认为它根本就不存在。

传闻中,那里的一切正与【阿斯特雷亚】倡导的文明和人权截然相反,是真正意义上罪恶和贫困的摇篮。

作为阿斯特雷亚没有监狱这个概念的替代,犯了重罪,外来的流民,以及没有户籍的人都会被送到所谓的【下层】,即阿莱斯特纳,刑期是永远。

阿莱斯特纳的存在即便在菲茨杰拉德的家族中,都是一个谜团。诺德不敢询问父亲,因为他看到父亲每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副严肃的表情。

在暖风机的吹拂下,少女的体温渐渐回升,而冻僵的嘴唇间吐出的话语也缓慢增多。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是被其他人送到这里的?」

「……大概五六天前,我的家被一群奇怪的人闯入,那时候哥哥不在家,我被打晕了……等我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在这座城市的一条巷子里,周围躺着一群不认识的大叔。」

怪事。

理论上,任何偷渡行为都被析构机关严格管控,至少这座城市是这样宣传的。

「那,你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阿斯特雷亚的?」

这真的不是一种福利政策吗?诺德疑惑地不由自主压低自己的声音。

「我那时候也只是听哥哥说阿莱斯特纳的上面有这么一座城市,那些人衣食无忧而且也不用担心自己哪天会被杀……我一开始还以为我在阿莱斯特纳的其他地方,但是天空的景色不太一样——」

她放弃了大口吞食的策略,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用附带的银匙。

「那个,只有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太阳。」

诺德的惊讶只有一瞬。诚然,假若阿莱斯特纳真的就在阿斯特雷亚的地底下的话,肯定是暗无天日的状态,太阳将被当作传说,而月亮则是魔法的造物。他瞥了一眼少女白化病一般的皮肤,猜想那大概是长期不见光明所遗留的症状。

「那,然后呢?」

「那些大叔醒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他们在城市里流浪,有时候会趁别人不注意掀翻一个卖番薯的摊子,抢走那些当街兜售的食物。不过很快又出现了新的状况。」

「是析构机关吧?」

诺德插话道。

「呃——我不知道,总之是一群装束奇怪的家伙,手里端着很多奇怪的机器。」

「那铁定是了。他们不会放任你们在城里破坏治安的。」

析构机关是阿斯特雷亚城的执法部队。这座蒸汽都市之所以拥有良好的治安,除了工作岗位充足,社会福利优厚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析构机关的存在——他们几乎能在十分钟内赶到城市的任何地方维持秩序。

尽管十数年来诺德只见过一次这个机关的大规模出动,但诺德对那些带着面罩,手持蒸汽枪的家伙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好感。

「然后有几个人被抓走了,但是更多的人逃进城市的一些巷子里分散开了,我也走散了……」

少女说到这里,缩了缩脖子。

「后来我就一直在这座城市里四处窜了。两天以来一直在躲避那些人,他们好像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活动,有好几次我躲在垃圾箱之类的地方才逃过去,更别提搞到什么吃的……直到今天才在一个偏僻的小巷碰到一个落单的倒霉蛋……」

诺德静静地审视她,面前的少女缩在大衣里不知所措的样子与先前恶狠狠的声音完全判若两人,他试图回忆起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少女,但却完全没有头绪。

「那个倒霉蛋就是我嘛,不管怎么说,接下来呢?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回去。」

「什么?回去哪?」

「阿莱斯特纳啊。」

「——就留在这里不好么?」

在亲眼见证了阿斯特雷亚的文明整洁之后,还想要回到那个甚至没有太阳的地方?

「在这里的确是要安全的多,不像阿莱斯特纳走到任何地方都要小心谨慎,在我住的地方,有些小巷你走进去,出来之后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但是在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更何况我的哥哥还在下面。」

诺德一时语塞,只得一口喝光咖啡,想到只剩下一堆白骨的人类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他想起托莱多,那个和情报机构紧密相连的路德维希家友人——或许能够提供一些相关的情报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与自己反正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反正只要少女走出这个店门,两人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瓜葛了。他这样想着,却听见少女说出令人费解的话。

「……谢谢。」

抢劫者为何要向受害者道谢呢?面对着少女有些羞愧的表情,诺德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苦笑着摇摇头,走到前台把账单交给老板。对方点了点头,报出账单上的数字。

「35狄尔3塔斯。」

诺德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个精铜制成的长方体,螺纹扭矩从发条笺一头的侧面凸出来,另一头则有一个凹陷的,用于插入的榫状结构。体积并不比一个挂饰要大,银丝的精致装饰雕于其上,在铜黄色的表面,刻有一只银色的隼鹰。

「那个又是……?」

「这是发条笺,城市公民证明。」

诺德把长方体凸出的一头插进嵌在店铺柜台上的锚点里一扭,随即便是一阵杂乱的喀喀声和机械的传动声在柜台内部散乱却有序地响起,少女听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转动,便站起身来凑到柜台。

「每个拥有阿斯特雷亚户籍的人都会配发一个发条笺,作为身份象征的同时还与银行相连,可以不支付现金直接使用城市内部的数据系统付账。不过反过来说——」

诺德的视线移向少女。

「如果没有这东西的话在这座城里可就寸步难行了。」

「……如果有那个的话……」少女小声嘀咕了几句,看着老板拨动柜台上的锻钢码表,短小的手指忙碌一番,印在几个金属键上的数字开始转动,将金钱从诺德的个人账户上扣除。

「差分机的人体工学技术会将用户的身份和发条笺进行比对,如果不符合的话也是徒劳的。」诺德看着少女炽热的表情,稍稍后退了一步。

「你是在害怕我把那个抢过来?」

少女将兜帽重新套在自己的头上。

「一饭之恩也是我的恩人,而且……我并不是喜欢才这么做的。」

「我可不是什么恩人,」诺德看到少女转身想要走出咖啡馆,接过发条笺嵌回自己的项链上,挠着头走到门口低声说道:

「我没得选吧……我仅仅是不想死而已,并没有想要以恩人自居。」

「不管怎么说,多谢了。」

少女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迈步出店。

诺德为对方出乎意料的礼貌和分寸所惊讶,一时站在店门口发愣,倒不是因为被人道谢,而是因为那不经意间的仪态唤醒了渺远的记忆中某个污浊的下午。

几乎就是在那瞬间,诺德确定自己一定见过少女,尽管那可能是在他还尚未认字读写的年月里。

他一时没有去思考其间的合理性,遗忘了座位上托莱多那把还在滴水的伞,也没有为少女缺乏常识的举动冻结于原地,他不受控制的好奇顺着脖颈间粘稠的血液和沸腾的神经涌上大脑,驱动他的身体追出店门,那时黑暗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于阿斯特雷亚的街道,无数的煤气灯被点亮,雨水落在滚烫的机器上化为轻柔而飘渺难寻的雾气,模糊的光芒在橘黄火焰的照射下宛如万花筒中彩色碎纸的倒影。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喊住少女——

「等一下!」

——就在蒸汽之城逐渐开幕的雨声之中。

「嗯?」

少女已经走出五米外,听到身后的少年声音猛然停步回头。

「你接下来还打算做什么?继续抢劫行人吗?」

诺德猛地抓住少女的手腕,被雨水浸湿的手腕柔弱的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尽管它刚刚还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掐住自己的脖子。

「……」

「还是干脆任凭那些家伙抓住你?」

「我……」

「你想要回到下面对吧?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提供帮助。作为交换……我也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被无端地从下层送上来。」

诺德顿了一下,还是把「我觉得你像是我见过的一个人,我想知道你是谁」这种像是在搭讪的话语咽进了肚子里。

而少女只是伫立在原地嘟囔着,似乎在怀疑诺德的可信度。

「理由好可疑……」

「还,还有……」

诺德刚想补充一下糊弄过去,就被少女精力饱满的声音所打断。那声音丝毫不复之前虚弱而颤抖的调子,充足的底气透过湿润的空间传达过来。

「好吧!看在你免费给我食物的份上,就让我就小小地利用你一下吧!」

「一般人会在这个时候说要利用别人吗?」

诺德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少女,拿回落在店里的雨伞。

「按照你的说法,我正在被通缉的话……依靠你这种事也是没办法吧。」

虽然好像不怎么可靠。

少女的眼神仿佛在说这种话。

「……是这样没错,但这可不是能直接告诉对方的话啊。」

啊,少女捂住嘴巴。

诺德被少女毁灭性的单纯弄得有些尴尬之时,意外地发现头顶上方织成的雨雾已经消弭无踪,而最后一丝积雨云也在光照的掩映下迅速散去。

银白色的天文学球体散发出来的光辉几乎占据了「尤弥尔」所展露出的所有的夜空,清冷的光线照射而下,被雨水冲洗过的空气不再像白日那样被尘土淹没,在穹顶上金属活塞的往复运动之间,锅炉喷出的蒸气也被蒙上了一层青白色的薄纱,少有的澄澈和明亮将巴别塔和那些旧式的建筑笼入怀中抱住。

那景象在诺德看来平凡无奇,却在不经意间拨动了少女的神经,她停下即将要说的话,抬头上向上空望去。

「这就是【月亮】吗?」

少女没有欢欣雀跃,也没有感叹悲伤,只是静静地接受着月光的洗礼,那是在幽深的地底不可能目睹的奇迹。

「是啊。」

阿斯特雷亚的雨停了。

诺德看了一眼放在口袋中的鎏金怀表,时间已经走过六点四十。

「我的名字是诺德·菲茨杰拉德,以后叫我诺德就行了。」

「后面那串是你的姓氏吗?菲茨……呃。」

少女听到这不熟悉的概念,有些惊讶。

「在阿莱斯特纳,没有姓氏这一说吗?」诺德好奇地提问。

她摇摇头。

「有,但是,只有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人才有的,我们这些人是平民,没有姓氏。」

「好吧,那你的名字是?」

少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艾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