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羽夜并非在贫困生活中长大的,正相反,比起更容易被生活所迫越发趋于势利的穷人儿女,嘉羽夜之前的生活是完全和“贫穷”二字不挂钩的。

“穿的衣服印刻着耳熟能详的“名牌”标志,背的书包也是光鲜靓丽的优质皮革,鞋子的价格能比周围人高上一倍,洗发水与化妆品也是国外进口来的东西......这都是她那身为社会精英的父母给予她的东西,虽然平时看上去很低调,但正因如此,当完全不知道价值的嘉羽夜说出牌子的时候,总会加剧自己和全班其他同学之间的距离感。”

因此,那些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对于嘉羽夜来说,是不存在的。

“到了五年级的时候,她的身边就已经没有任何朋友了。”

倒不如说,进入五年级前,她的身边也只剩下了少部分虚假的“朋友”,那些依旧相信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利欲熏心的朋友。

“然而,她身为社会精英阶层的父母,在给予这些东西的同时,也给予了她相应的厚望,也一并将压力给予给了还在小学阶段的她。”

“要求是考到全班第一。不论什么考试,不管什么测验,听写,默写,组词,造句,作文,阅读理解,不管多么随意的测验与考试,我的父母都像是发疯似的要求我上报成绩,并且......一旦我想拒绝,或者没能达到她们的要求,等待我的就只有折磨......”

压力并不是会自然消散的东西,压力会不断地日积月累,更何况,对于一个心智发育不成熟,还无人倾诉,孤独的小学生来说,这些来自于人为的外在压力,无异于不断摧残她本就脆弱的内心。

“按照她同一个初中的同学所说,入学考试时成绩第一的她,虽然一眼看上去给人感觉像是个“尊贵”的大小姐,但实际上却给人一种‘乡村里走出来的书呆子’般的样子。从开学第一天起,大家还在忙着熟悉周围的环境,与其他人多来往交际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沉浸于预习书本上的内容了。摸底测验里也是全班唯一的满分成绩,自那之后便一直保持着那种状态。”

“我却没能和其他人一样,平凡地入学,平凡地和大家打招呼,结识周围有趣的人......哈.....就那样被学业与成绩彻底锁住了手与脚,完全错过了自己本梦寐以求的平凡生活......”

是被“学生”这一身份锁住的人。

“但是,初二的她,除了离家出走这一无力的反抗之外,找不到任何其他的手段,能够向自己的父母表示出自己已经被逼到了极限的内心状态......而且,出于冲动使然做此下策的她,并没有考虑到金钱与衣食住行的问题,导致这次反抗连一个天都没坚持下来,就这样被报了警的父母抓回了家。”

那是已经不敢袒露真心的她,唯一能做到的事。

即便如此,这个残酷的世界依旧不给初中生的她任何重新开始的机会,再一次将它丢回了那个她拼命想逃出去的牢笼。

“可是,就像前因后果的报应般,相信了‘心灵鸡汤’中‘逃到天涯海角’的自己,用这种方式伤害到了父母担忧的心,让害怕着这件事再次上演的她们,变本加厉的限制了我的出行和时间安排,甚至同样听信于‘心灵鸡汤’中‘有个兴趣爱好’的事情,强迫着我,去学习一样兴趣爱好......你敢相信吗?本是出于内心使然才爱上,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兴趣爱好,竟然变成了那些人罗列出的选择题。”

她的父母因此意识到了压力过大的事实,但却认为一项兴趣爱好能够让她有能够宣泄压力的途径,会抑制她离家出走的欲望,于是便让她在艺术下选择——选择一项她喜欢或有兴趣的东西。

“那对于不知如何反抗是好的嘉羽夜来说,恐怕只是徒增更多的压力吧。”

“没错,就连我的兴趣爱好,都是被那些人强迫着学习下去,不允许放弃,不允许丢掉,只会带来压力和烦恼的东西。”

压力是,不宣泄出去,就会不断累积的东西。

嘉羽夜的父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请来了心理医生,他们给了她足够挥霍的金钱,他们给了她足够多的“未来”规划,为了让她觉得现在付出的一切努力与牺牲都是“值得”的。

“可我不在乎呀......”

“她的父母成功了,嘉羽夜如愿以偿的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全市重点的寄宿高中,用那不知是否出于本愿的吹笛之能,成为了声乐艺术班的尖子生。”

代价却是彻底剥夺了她面对他人的勇气。

“入学后的新环境让她无所适从,不敢直面他人的嘉羽夜很快就被周围的人打上‘孤僻’的标签,再加上优秀的成绩与隐约暴露出来的家庭富裕,她与其他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很快,她再一次变成了孤身一人。”

“但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那个时候,‘她’连直面其他人双眼的勇气都没有,和别人说话时都会考虑很多无意义的事,久而久之便不敢开口......更不用提与我同班,周围确实存在着的那些‘天才’们。”

她是省级比赛的第一名。

却在全国赛时迅速落选?

“那恐怕是个误会,我仔细调查了一下,那一届的演奏曲目都是些难度比较高的曲子,嘉羽夜恰好抽到了自己以前从未演奏过的几首曲子,恐怕那就是她不擅长的东西之一吧。再加上在开演前夕,重重阻挠着她的巨大压力,接连失误的她甚至连整首曲子都没有演奏完就逃离了会场。”

“可是,噩梦却没有停止呢。”

站得越高,摔得越惨。

她慢慢支撑不住的成绩与失误的全国大赛令自己名誉一落千丈,老师们开始对她表露出失望的情绪,担心此事会暴露给家里人的嘉羽夜再一次蒙受了巨大的压力,焦虑和不安充斥着她的内心,却没有任何能够倾诉的人——她没有朋友。

走运的是,她曾经的指导老师注意到了些许端详,可是这名老师抱着‘想要帮助她’的心态,却错误的选择了“告知其父母以了解原委”这一本末倒置的举动。

“嘉羽夜的父母似乎还是当地权势不小的企业董事长,所以,当那名老师意识到自己做错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父母强硬的与学校交涉,嘉羽夜被迫走读,并且在父母轮流照看的监督下回到了以往的日子里。”

“到头来,我还是没有走出那个囚笼。”

但是,是命运捉弄人呢,还是注定就会遭遇不幸呢?

“就在我认为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时候,‘那个东西’却无缘无故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影魔。

狐假虎威的狡诈怪物。

“她的父母得知她‘看到了怪物’时,一致的觉得嘉羽夜是精神压力太大,便带着她一起去‘精神卫生中心’接受治疗。但所有治疗都只是针对她‘过去的压力’所做的杯水车薪,一点成效都没有取得。”

“只有我能看到它,只有我知道它存在于那里,只有我看着她一点一点走入我的影子......成为了‘我’。”

像是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宿主般,出现在嘉羽夜的面前。

其实,她是知道的。

在逃离会场的那天,自己就已经目睹了“那个东西”出现在会场之上,死死盯着她,死死盯着落荒而逃的她。

她早就被“影魔”附身了,只不过,却一直在逃避着而已。

“那就是......‘她’接受‘我’,‘我’接受‘她’的开始。”

与她身后被抛在脑后的影子,她长久以来压抑着的黑暗面,相互融合。

“哟,小子,你终于把她带来嘞。”

“哈?原来你早就......”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出现的呢?”

嘉羽夜一如既往地盖过了我的声音,丝毫不顾礼节顺序,抢走了我说话的时机。

咦......

听声音似乎是变回了以前面对我时的样子。

“哦哦,你就是那个差点把那小子大学教学楼砸塌的家伙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真是和作风相符的问题,上来就直奔最重要的主题。”

“主......主题?”

一头雾水的我朝柜台后在长椅上翻着书页的男子投去怀疑目光。

他一如既往的不知道在研究什么,可今天的他没有穿之前的清朝官服,而换上了一身复古的灰色长衫,从头到尾遮的严严实实,只剩一副墨镜能看出些许端详。

“嘿......听好了,小子,关于‘我是怎么发现你们今天会出现的?’这个问题有无数种回答方式,但取决于我做法与举动的麻烦和复杂程度,某种意义上也能通过这点判断对方有何手段——这个问题有时候所代表的并不是‘如何发现’,而是‘有多厉害’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位比我们都精明的小姐已经在试探我有几斤几两嘞。”

“喂,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再怎么说我也没理由相信你突然间带我去见的人吧?”

嘉羽夜的回应让我不禁扶住额头。

正常考虑的话,这个问题应该只是单纯的在怀疑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发生,但听他们的意思,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试探实力”的一部分。

恰巧在这时猜到了对方的真实意图,这是巧合吗?

我将视线移回合上书本的古董店老板,他扬起浅灰色长衣的袖子,走到前方背靠着柜台,将桌旁那支烟斗提至嘴旁,装模作样似的抽了一口。

“更不用说,这种穿着看上去就很奇怪的人。”

“多积攒点口德有助于少碰上不负责的臭男人哦,小姑娘,这可是好几十年前这片大地上人们之间最流行的衣服嘞。”

不,看他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应该不是。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我可是在整座城里布置了不少‘眼睛’,看到你主动现身的时候,我就猜到那小子会带你来找我嘞。”

“就这样?”

“不然呢,小子?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有效的,这句话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吧?”

“......”

出自我口中的疑问也被古董店老板狠狠顶了回来,我仿佛感觉自己被两人排除在了对话之外,不管说什么都似乎不太合适——说不过的我只好向后悄悄退了几步,看着丝毫没有回头意思的嘉羽夜和老板相隔一道货架,面对面地对峙着。

“不过,我本以为你会再过几天,等那小子根本找不到你的时候才主动现身,没想到今天就急不可耐的出现了,怎么,这么快就现身,难不成你也看不下去那小子低效的搜寻方式,于是主动现身了?”

“喂,当着人家面说坏话的你也攒攒口德。”

“起码比背地里损人要好得多啊,小子。”

我巴不得现在就动手和他打一架。

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随着叹息一起被排出体外,我那着实笨拙与低效的搜寻方式,某种意义上也活该被这样说吧——毕竟与嘉羽夜相处的一周里,我几乎什么都没了解到,搜寻时也自然找不到任何下手的地方。

只能忍气吞声了。

现在,和他谈的,应该是嘉羽夜才对。

“其实是我想......”

“好!现在暂停,来路不明的影魔寄宿者,我不想听你说那被粉饰了无数谎言的目的,我想听的是你的真实目的。”

但是,就在嘉羽夜刚开口的时候,那名大叔却立马强硬打断了她。

甚至连整句话都没有听完,就朝她举起了手指,带着一抹蔑视的笑容,看着金发双马尾少女异样的双目,仿佛直视着她的灵魂般,如此说着。

“谎言?你在说什么,我可是因为身体里的......”

“那是你的真实本意吗?小姑娘?”

他优先地坐上空无一物的柜台。

像是故意挑衅般,摆出了一副高傲的态度。

我从未见过他摆出这么高傲的态度过,不论何时他都没有用过这般“刻意”的态度对对待过什么人......正因如此,他的这副态度,让我感到奇怪。

一股“只有我蒙在鼓里”的感觉从心底燃起。

“小姑娘,稍微告诉你一点秘密吧。从一开始就不接受对方的话,不论什么妖魔鬼怪都不会主动对你这样毫无利用价值的普通人出手哦?因为那要花掉大量的力量来压制人们反抗的心,更不用提本就十分弱小的影魔......那可是根本没有可能入侵你内心,甚至连人类最基本的敌对意识都敌不过的弱小妖怪啊。”

“现在的我和当时已经......”

“啊,你看,又来了,或许你现在告诉我的是‘我想要摆脱附身的这东西’,但是同样的道理也可以适用于帮你分离时突然改主意的地方哦?万一附身在你身上的东西并不想离开你,然后本就不是完全下定决心的你顺从了他,那到时候遭殃的可就是我和你身边的那小子嘞。更何况,你以为我和那小子一样,看不出现在正在和我说话的人......究竟是谁吗?”

“......”

沉默不语。

鸦雀无声的沉寂,让整个古董店的气氛瞬间跌落到冰点。

难不成,刚刚开始装作那副样子,其实也只是让我误以为是嘉羽夜本人在......

“果然,你是个不可小觑的人......”

就在我晚了一步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时,之前还信誓旦旦对我说着“想要摆脱这东西”的嘉羽夜,却突然间低下了头。

我的身体本能般对着她那副不详的身影打颤。

仿佛就像面对那只影魔时一样。

“现在除掉你们,果然是对的!”

“糟了!”

“?!”

想要“摆脱附身的东西”什么的,想要“回学校上课”什么的,都只是为了和我目的相同,赢得我的信任,并且带着她来找到这座城市里对付“妖异之物”的专家,好让她能够亲自面对面展开行动的计划一环罢了。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嘉羽夜,善变的嘉羽夜,为了骗过我而编织出的谎言。

“小子!”

意识到这点的我,拜吃惊与自责感瞬间充斥的内心拖累,自己完全没能在看到攻击来袭的那个瞬间催动脚步,及时回避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漆黑巨拳。

一切都是她的圈套。

全部都是。

“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