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我是什么呢?人生究竟是什么呢?

听起来很像是哲人们会说的话,他们就常常这样,望着天际,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潮,问着“是什么”和“为什么”的问题。

这样来说,我也是哲人吗?当然不是,我只是小丑,负责用滑稽的动作任客人们取乐的小丑。

“喂!小丑!该你上场了啊,还愣着干什么?”

暴躁的声音从后台传来,是马戏团老大在喊,其实不单是我一个人称他为老大而已,其他人也都这样称呼他,我只是顺着所有人的趋势去做。

所以轮到我上场了吗?那就上吧,迟了可不好,今天表演的是高空钢索。

抓紧了速度登上二楼的阶梯,我在拉开的幕布前停住脚步,前方就是笔直的,通向舞台另一端的钢索,下方则是木板铺就的简易舞台。

如果摔下去,一定会很惨吧?我这样问自己。

“磨蹭什么呢?小子。”有些破旧的绳索被一只粗壮的大手拿着,粗鲁地套到了我的腰上,我转过脸,是马戏团老大在对我说话。

“放心,这种高度摔不死你,而且还有绳子在呢,上吧,马戏团都靠你了。”

全都靠我了,真是无法拒绝的理由啊。

如果我不做的话,会有其他的,同样身处在马戏团中的人们为之受到连累吧,我必须去做啊。

短暂闭眼,然后睁眼,朝着前方的钢索迈步,踏出去的时候,我脸上的所有多余的表情都应该消失,剩下的只有最灿烂的笑容。

“哇!小丑!最精彩的来了!”“等了好久了,还以为罢工了,原来是故意延迟出场吗?”

或是欢呼,或是尖叫,总而言之这是全场的沸腾,所有人都因为我的出现而点燃了情绪,那一颗颗沉寂的心爆发出极致的欢愉。

这样就够了吧?我不知道在问谁。

“啊,绳子——”听起来很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从观众席的方向传来。

仿佛那道声音化作了无形的风刃,在我再次向前迈步的时候,瞬间切掉了系在我腰间的绳索。

我放慢了脚步,我面具后的眼瞳颤动了几分,我想说些什么,但我突然想起了小丑不会说话。

“事故吗?这种情况还要继续走吗?”“你懂什么,这是才是高空钢索的魅力所在,小丑根本不需要保护措施那种东西。”

可能是身处高空的缘故,观众席上的议论声,完全没有任何阻碍地钻进了我的耳中,一字一句都是那么清楚。

原来这是观众们所期待的小丑啊,那只能去做了吧?空荡荡的颅腔内,似乎正在回响着这样的话,我把脸上的笑容幅度拉得更大,脚下的步伐继续迈出。

但是,什么都没有,本来应该出现在我脚下的,那根冰冷的钢索,突然偏移了位置,我迈出的步伐踩中的,不过是虚无的空气。

“哇——”全场在这一刻达成了绝对的默契,所有人都一同发出了惊呼声。

即将坠落之际,我看到了站在钢索彼端的,对我发笑的另一个小丑。

是事故啊,我对自己这样说。

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从我的体内响起,持续地在我每一个空旷的腔孔内回荡,这个声音我简直不能再熟悉了啊,那是丢弃垃圾的时候,经常会有的。

而现在是什么情况?视线模糊,勉强能够辨认出哪里是观众席,那就朝着那里笑吧;身体仿佛灌进了打实的铅,重得只能够慢慢爬起来,那就爬起来半蹲着吧。

看不见的线挂在了我的关节上,一点一点地调整着我的动作,伸手,用力,半蹲,转身,抬头,每一步都伴随着无法言喻的剧痛。

时间这种东西似乎暂时从我的概念中抹去了,我的身体不知道花费了多久才达成了我的精神所下达的指令,但总算是达成了不是吗?

“好棒!这就是小丑吗?这样的高度落下来都没有事情。”“这就是表演的一环啊,跟高空钢索一样,掉落也是安排好的。”

面具后好像有什么液体流下来了,顺着我的眼角缓缓下落,眼睛好痛,是血吗?

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接下来的,是比刚刚更为热烈、更为疯狂的全场欢呼,所有人都在为我的摔落而放声大笑,原本失败了的表演变成了出乎意料的成功。

用力地想要看清楚观众席上的每一个人,但很可惜我看见的都是同一副模样,是因为我的视线还是模糊吗?

不去管了吧,这可能就是人们称之为“因祸得福”的状况,我不是很懂。

“妈妈,小丑他,哭了啊。”循着声音的来源去找,我看见了拉着自己妈妈衣袖的小女孩,她仰起了脸,但是没有一个人去理她。

我拉了拉嘴角,想朝着小女孩的方向笑,但也许是累了的缘故,最后我还是笑不出来。

第二幕

下雪了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一直待在马戏团的帐篷里,完全没有发现雪到来的痕迹呢。

没有人会空出时间和我谈无谓的话,所以没有人会告诉我外面已经在开始下雪,而自己走出帐篷看见这道景象的时候,倒是有了种收到惊喜的感觉

对于突然到来的雪景和惊喜的感受,虽然很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口之后,脑子还是一片空洞。为什么会这样呢?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人和我讲话,所以根本不需要开口,只要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话就足够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已经不知道度过了多久的时间。

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是否应该开口,而张开口了之后又应该说些什么,都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能做的只是独自坐在马戏团帐篷外,呆呆地望着缓缓飘雪的天空。

名为“雪”的事物,一到冬天就会从天际下落,然后把一切都铺满,放眼望去,所有的可见的物体都没有什么不同,就跟我的记忆一样,染成了空白的颜色。

我的名字是什么?我的过去是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问题在我心底里,已经变得毫无重量,可能是因为我忘记了怎么去回答,可能是我找不到原来的答案。

可能会面临介绍自己的时候没有名字的尴尬情况,可能会回望自己的过去,因为都是一片空白而感到悲哀,诸如此类。

怎样都好,现在的我是小丑,只要记住了这一点,似乎就完全足够。

而那朵洁白的晶莹雪花,就是在这一刻从我面前旋转着降落的,我伸出右手,想要接住它,但它却融化了,渗过我的指间滴落到地面。

或许地面上还能拾起它,我这样想着。

我低下头伸长了手,在地上叠得厚厚的一层的白雪中,翻找着那朵滴落的雪花,可是我找不到。

掉落的东西明明就在面前而已,低下头去拾取的时候却是什么都没有,这样奇怪的现象,大概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着。

可能是某个人也想要低头拾起雪花,可能是某个人想要拾起掉落的冰淇淋,反正掉落的都是脆弱的,在那一刻显得十分珍贵的东西,那些人也和我一样,怎么样都无法成功拾起。

轻飘飘的没有实质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浮动,这种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它被突然打断。

“你是,小丑吗?”

某种特殊的触感从我的头上传来,伴随着它一起的,还有那个我熟悉的,观众席上的小女孩的声音。

她的小手正摸着我的头,那里有她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虽然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

“我可以跟你说我不开心的事吗?”小女孩这样说着,她在轻轻地笑。

我点了点头,没有抬起脸去看她,但我清楚地看见了她就笑盈盈地站在我的身前,仿佛我的发梢间萌生了眼睛。

“那我开始讲咯。从前啊,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冬天里,到处都在下雪,当时的被窝很暖,你要相信我,它真的很暖。”

“暖得让人不想起床,暖得让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没有想到,在我躺在这样的被窝里的时候,我的爸爸却在零下十几度的屋外挨冻。”

“他是个很努力的人啊,我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的努力了,总之他就那样努力着,用着自己的方式想让我和妈妈得到幸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的眼睛看到的只有地面上白茫茫的雪,小女孩所说的话落进我的耳朵里,也是毫无实质的感觉。

我可能理解不了她,毕竟我没有真正体验过她的童年,但我还是点下了头,我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啊,爸爸因为被人嫁祸了罪名,在漫天的飞雪中,在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他被突然到来的陌生人带走了,只剩下我和妈妈相依为命。”

“那是冬天啊,又冷又冻的冬天呀,只差一点点,我和妈妈就失去了再看到春天暖阳的资格。”

“在孩子们都能在圣诞节收到自己爸爸递来的,充满温度的圣诞礼物的时候,我能体会到温度的,只有火炉里不断闪烁的火苗。”

“你知道吗?其实那个一点都不暖和,还很容易灭,但幸好有它,我和妈妈才能度过冬天。”

她就这样说着,伴随着她那听起来,有些遥远的笑声,又一片雪花飘落下来,从我摊开的右手前错过,我没有去接它,我知道它离了我太远,就像女孩的笑声一样。

“再到后来,妈妈用辛苦赚来的钱带我来到镇上看马戏团,在这里我看到了从高空坠落的小丑,在这里我看到了一直都在欢笑的人们。”

“我想,如果我是小丑会怎么样呢?如果我尝试着变成小丑,会怎么样呢?”

小女孩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她的视线好像落到了我的身上,然后,她轻轻地叹气,

“小丑,到你上场了!你还待在外面干什么?”

突然插入的吼叫声打断了小女孩的话,我站起身,抬头想要找到她的身影,却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今天还是表演高空钢索,现在还不动起来,你是不想干了是吗?”一脸怒容的马戏团老大跑到我的身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着我大喊。

我摇了摇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我抬高了右手重新戴好小丑帽,不小心碰到头发的时候,手指上传来了些黏乎乎的感觉,像是头发被什么沾湿了,留下的唯一痕迹。

周围依旧是平坦的白茫茫雪地,雪还在逐渐地,用着缓慢的速度坠落,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第三幕

“各位观众!准备好你们的欢呼了吗?接下来的,是由我们的小丑先生,不对,是由我们从高空坠落也完全没有问题的小丑先生!表演的——”

粗犷的声音通过话筒的扩音效果,清楚地传达到了马戏团帐篷中的每一个角落,那是马戏团老大在喊,他想调动全场的气氛。

“高空钢索!!!”观众们仿佛通晓了马戏团老大的想法,跟着他一起喊出了同样的声音。

真壮观呐。我不禁要这样想。原来所有人都团结一致的声音可以这么震撼,像是翻涌至天际的海潮。

“那么,有请我们的小丑先生!为大家表演压轴节目,高空钢索!再一次给予他掌声与欢呼!”

帐篷内的气氛已经被完全点燃,所有人都顺应着马戏团老大的意思,爆发出自己最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周围的气流不耐地加速回流,通往钢索的幕布也在不安地晃动。

表演的钢索被涂上了刚买来的银粉,看起来明晃晃的,比之前耀眼了许多,用作安全保障的绳索挂在墙上,已经是全新的样式。

只能上了啊,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就差小丑的出现了,我不去做的话,其他人会困扰的吧?

我伸出手去取下挂在墙上的绳索,在腰间盘了几圈后束紧,视线投向幕布后悬于高空中的那根钢索,我深吸了气,往钢索的方向迈步。

“快看!小丑出来了!他又上钢索了!”“还是上次那个摔下来也没有事情的小丑!今天这场马戏我看对了!”

帐篷内原本就热烈的气氛因为我的出现而达到极致,观众们开始挥动起自己的手,这样一来,看起来就更像了,那个东西。

更像翻涌的海潮了不是吗?我突然对自己这样问。

而且之前所想的,那种人们称之为“因祸得福”的状况,看来不是我的妄想啊,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无论是表演,还是观众。

那这样更得去做了吧?我只能去尽全力地做好这场名为“高空钢索”的表演,没有拒绝的理由。

纠缠不清的思绪缠绕在我的心间,我吐出了一口气,继续向着前方微微晃动的钢索迈步,只剩一半的长度了,距离结束。

“要来了吗?和上一次一样的高空下落?”“这是肯定的吧!我们就是为了看那种神奇的表演才来的啊。”

一开始只有两个人的,和欢呼不同的议论声,像是落入湖面中的石子泛起水波一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扩散。

我勉强维持住平衡后别过脸,我想看那些如海潮一般的观众,我看到了,那片海潮已经失控地咆哮。

“什么啊!还不落下来吗?”“这种表演有什么意思啊!喂,小丑!我们要看上次那种高空坠落!”

原来是这样吗?观众们想看的是我坠落的样子吗?可是我不是小丑吗?小丑不是应该带给观众们欢呼与欢笑才对吗?

不对啊,现在的观众们根本就没有欢笑啊,我现在所做的表演根本就没有办法带给他们任何的东西啊,所以错的是我啊。

身为小丑的我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这才是现实不是吗?

“摔下来啊!这才是我们想看的表演!”从观众席上传来了,所有人的声音都团结一致的声音,它无比震撼,像是翻涌至天际的海潮。

然后,我听到了,位于我身后的断裂声,那根崭新的绳索没有任何预兆地崩断了,也许是劣质产品的缘故。

脚下的钢索晃动起来,明明我还没有迈步,我的双脚从钢索上滑出,洒落了些飘散的银粉,它们闪烁着微弱的光,像是在飞舞于高空的雪花。

我转过脸,望向舞台的彼端,那里有马戏团老大在静静地注视着我,他的手上拿着一把用旧了的剪刀。

人没有办法违法物理法则,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我控制地垂直坠落,观众席上沸腾了,欢笑与欢呼在膨胀。

我也想和他们一起欢笑,可是我笑不出来。

曾经有人这样说过,如果一个人即将奔赴死亡,他的一生会在他即将泯灭意识之际,在眼前一幕幕掠过,如同转动的走马灯。

但我是小丑,我看不见我人生的走马灯,我看见只是一个人,一个对着我微笑的小女孩。

我知道她没有在观众席上,可是我也知道她在看着我,她就那样对着我绽放了笑容,张开了口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感觉到我的头部先着了地,真痛啊,成滩的液体从我的脑后止不住地流,我想那是血。

而我的眼角也跟着流下了某些液体,它们顺着我的脸颊,自顾自地滑落,原来眼睛也是会流血的吗?

我的意识在逐渐模糊,我开始忘记了所有,我想要抓住一些什么不让它们全部逃走,可是我抓住的只有小女孩的笑容。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我甚至忘记了她的面容,可是我想起了,我不需要去问。

因为,她是我。

躺在被窝里不肯出来的是我,我知道,那个被窝真的很暖。

从别人口中听到父亲被抓走的是我,我知道,父亲真的是蒙冤。

在飘着雪的冬天里烤着火炉的是我,我知道,那个火炉已经太过破旧。

和母亲一起来到镇里看马戏团是我,看到舞台上小丑坠落的,是我。

这么多年来的我只是一具活动小丑,可是那个小女孩,是我。

“如果小丑真能让人们一直欢笑有多好啊!你说呢?”我听到了小女孩在这样说。

可是我没有办法再回答她了,我已经累得打不开口,即使我有了要回答她的答案。

也许她会知道的吧?她一定会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