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着的时候,总不会有什么事情。大家都干着各自的事儿,互不打搅,也互不耽搁。只是今天不巧,云团聚拢,突然间下了一场大雨。

这雨沾在身上,又湿又冷。平白无故地遭雨淋,这不是遭罪么?原野上一片广阔,并没有什么能用来遮雨的建筑。其中的生灵固然痛苦难耐,却也没什么解脱的办法。他们只好闭上嘴巴,沉默地忍受。

不过,原野这么大,在其中总会有些机灵鬼。有一只小老鼠穿过草叶的缝隙,朝着原野尽头的大庙跑去。他跑得猛的很,直直地窜上了三层台阶,最后落在了大庙的屋檐下。四只小爪子才摸到地,这小东西就开始晃动自己的身体。等他把身上的水彻底甩尽,才有了打探四周的闲工夫。

在大庙的屋檐下,早已有了一位避雨的来客。那是个结实的小伙子,他拄着一柄长枪。他或许在哪里卖艺,又或者是哪里的武夫。他不说话,只是注视着远方雨中的山岭。他看也不看小老鼠一眼,只当自己脚边什么活物也没有。或许他有什么心事,又或许他只是单纯的发呆,反正他安安静静地躲在屋檐下,没一点行动的意思。

他就算动,也是无济于事。他又不是龙王爷,怎么能叫雨停下来呢?

和尚说相遇就是有缘,也许这小老鼠与小伙子有点什么缘分。只是大庙的屋檐挡住了雨,保出了一小片干地。天不下雨,人们就各干各的事,互不打扰,也互不联系。

反正天上的云看起来也不厚。云不厚,也许过不了多久,雨就会停。雨停了,躲雨的家伙们就会分开,自己去做自己的事儿。只不过现在,雨还哗哗地下着。一人一鼠也只能躲藏在屋檐下沉默着。看得出来,这两位都不怎么喜欢雨水。

既然这么讨厌雨,为什么不干脆藏进庙中避雨,而是委委屈屈地躲在狭小的屋檐下面呢?

这小伙子和这小鼠就各自有各自的理由了。

仔细瞧瞧,这小伙似乎皱着眉头。倘若在此时此刻,小伙头顶的屋檐属于一座亭子,这小伙子大概就不会有一点地犹豫,早早地就走入亭中了。亭子就是供人避雨用的,去亭里避雨,有谁能说出什么话来呢?只不过,眼前的这一座建筑并非供人避雨的亭子,而是一座祭祀英雄豪杰的大庙。这大庙在百年以前就已建成,在其中正供奉着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只不过在这一百年间洪水频发,旱灾连连。由于没有人修缮,这大庙已经显得有着破败了。

这年轻人知道大庙的来头,自然不会有所行动。那位被供奉的英雄的名号仍旧如雷贯耳,功绩仍然叫人敬佩。因为一场小雨的缘故就去打搅大庙中的英灵,不是显得太冒犯了吗?

年轻人可以这样想,小老鼠却不会。这小兽不是人类,自然也不必敬畏人中的英雄。它不去庙中躲雨,只不过是因为害怕。

在大庙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在避雨了。他们衣着破烂,身上脏兮兮的,像是乞丐,或者流氓。他们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浇湿,心里自然不怎么痛快。人心里不痛快,要么抱怨,要么咒骂,总要发泄发泄。所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小东西莽撞地跑进去,岂不是要折腾好一阵。

反正,不管庙外的人怎么想,都与庙里的人没一点关系。庙里的这群流氓无事可做,就开始胡作非为。小老鼠不敢去触他们的霉头,庙里的物件就倒了霉。这群家伙把什么木碗,台座拆了下来摆弄着玩,看起来还挺高兴。

在大多是情况下也总是这样。有人有得玩,自然会高兴。有人没得玩,心里就不舒服了。

带枪的小伙子立在大庙门口。见到庙中流氓的举动,一股厌恶之火猛地从他心中燃起。

他怎么会不生气?在路上见了不义,生气有什么不对?他的气愤,和农民见人糟蹋粮食的气愤,和医生见人吃下毒药的气愤,以及修理工见到大手大脚的气愤并没有什么两样。倘若这青年是个暴躁的强盗,那他大概就会提着长枪杀入庙中,把庙堂中的刁民逐一刺死,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怎么说?该说是流氓们运气好?这小子毕竟不是强盗。也不知道他是卖艺的还是看门的……反正他还算是守规矩。他脑子还很清醒。杀人与作恶间的关系尚且不论,让英雄的庙堂中染了血,这本身就是不敬。

所以他只能看着。由于气愤,他的眼睛已有些发红了。可是……能怎么样?心里讨厌下雨,也总不能冲上前去朝老天爷打两拳吧?看到了实在看不下去的情形,这家伙也只能转身望向远处的草地。雨中的草地上见不到一个活物,这使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

“现在躲在庙里的人,或许是群地痞、流氓、无赖。”

这小伙子想着。

“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群家伙为伍。”

他这样想着,好像凭空与别人画出了一条界线。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于是环视起了四周。他这才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树下,正停着一辆煞风景的小推车。

那是谁的车呢?

小伙子从来不关心这些东西,就算是让他想破脑袋,他也找不着推车的主人。找东西这货,总得拜托给真正的专家。不信?问问那小老鼠,假如它会说话,它立马就能告诉你答案。

那是捏面人的老伯的车,小老鼠在街上见它好几回了。这小东西曾经亲眼看着老伯从小车里掏出油糖面……那可是小老鼠最得意的东西。

既然小车在这儿,那捏面人的老伯也不远。小老鼠抬起前爪,让脑袋高过大庙的门槛……果不其然,这老伯正和庙里的家伙们谈得正欢呢!

小老鼠早打算尝尝小车里的油糖面了,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今天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它怎么会放过呢?这小老鼠掉了个头,直对准树下的小车。它的脚上已经蓄了力,随时都可以像利箭一样飞出……不过为了保险,小老鼠瞄了瞄躲雨的小伙子。

这小伙子八成是卖艺的。对老鼠而言,卖艺的和捏糖人的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小老鼠的脑子小,但机灵。躲开了捏糖人的老伯,却叫卖艺的小伙子用枪扎出来一个眼……这可不好,得不偿失。

确认也不过是一眼的事儿。小老鼠伸腿一跳,从三层台阶上飞了下去。

然而,突然,天上打下来一个雷!

小耗子被吓得连毛都竖了起来,突袭小推车的计划全部推翻。

雨一点小的意思也没有,反倒越下越猛,快连成线了。闪电也是一个接着一个,雷声不间断地响着。

行吧,这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小老鼠趴在地上,再不动弹一下,百无聊赖地等待雨停。

这阵雷声过后,避雨的人终于熟络起来了。

一群流氓待在一起,总要有一个头头。大庙之中,一场吹牛大赛声势浩大地开始了。流氓们尽情吹嘘,胡诌着见闻和自己的功绩。像是在宣誓自己的权威一样,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甚至盖过了雨声。

讲话的家伙们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算身边的人再怎么吵闹,也总不会有什么不满。可是总会有这样的事情,有人吹牛皮,他自己当然高兴。可是有人只能听人吹牛皮,他高兴得起来么?

庙外的小伙子早就皱起眉头了,就连小老鼠也能看出它的不高兴。

可是赶巧不巧,就是这时候,从大庙的门里头钻出来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人形。

这人步子不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这家伙差点被门槛绊倒,却毫不在意。他相当不识趣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小子,你待在外面做什么?”

这人就是捏面人的老伯。

“来啊,站着多累,来庙里歇歇?”

老伯的话里没有一点敬畏,不过也还算得上亲切。可是这话让小伙子很不高兴。

老伯触了小伙子的眉头。小伙子在心里画出的那条明确的界线,被这老伯一脚踩糊,看不清晰了。小伙子的眼神已变得极凶狠。小老鼠看到他攥紧了手中的枪。

“供着神的,这庙。”

从小伙子嘴里崩出了六个字。

这句话已足够狠厉了。对小伙子来说,这是比出枪更有力的攻击。可老伯只是嗤笑了一声,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到庙里去。

雨大了。雨越大,四周就越冷。小老鼠觉得有些遭不住,这要是浑身浸了雨水,八成过不了一夜,就要冻死了!

庙里呢?大庙之中的情况又如何?

小老鼠踮起脚来,勉勉强强把脑袋伸过门槛。

怎么一回事?庙里好像有了火光?

原来避雨的人们拆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烤起火来了。

小老鼠可羡慕了。可它胆子太小,他不敢进到大庙里。就算有一身皮毛,他也觉得冷得遭不住了。

忍吧……忍到雨停就能暖和起来……

它这么想,紧紧地缩成了一团。没过多久,它嗅到了什么味道。那味道一点没被雨水的腥味冲散,反倒是越来越浓郁。小老鼠的鼻子慢慢地变得灵敏了……它嗅了出来,那是食物的香味。

它最后一次踮起了脚尖,用最后一点劲把小脑袋架在门槛上。

原来庙里的人们煮起了什么东西来!

真好啊……他们煮了什么呢?小老鼠用红红的鼻头嗅着,可不管它嗅得再怎么仔细,再怎么认真,都想不出来庙里的人究竟做了什么佳肴。

吃八成是吃不着了。闻一闻过过瘾还行。小老鼠拼命地吸着气,想把香味和热气统统吸进肚子里去……

真是可恶!屋檐这头的雨一点也不见小。

拿着长枪的小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地上,他脸色青紫,已被冻得直发抖了!

“呔,这傻小子……”

大庙里有人说话,小老鼠听得清清楚楚。

再然后,从门槛的另一头传来了朽木的嘎吱声。原来是捏面人的老伯又来了。他脸上有笑意,像是捡了什么人的笑话一样。

“你来嘛。你冻得脸都变颜色啦!”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像是个端庄的长辈,只像个在街上胡混的流氓。

小伙子没理他,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也不恼怒,像是没看见一样,自己讲自己的话。

“你来嘛。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我是捏糖人的,里面还有个木匠和厨子。你不信,你鼻子总不会骗你。你来嘛。我们在里面做了汤的。“

小伙子还是没动。

“嗨……你这小子挺犟。我可早就看出来了。你这带着家伙,是卖艺的吧?这话我不该说,但我还是得说出来。我们可不会瞧不起您,您该不会是瞧不起我们吧?“

老伯像是挑衅一样,凑到了小伙子旁边,贴着耳朵对他说。

小伙子被他惹恼了。一下子站起身来,和他面对面。他动得突然,把小老鼠吓了一跳。

“我这枪可练出了真本事。你不信,那没办法。但你想试试,那就得淌血。“

小伙子握紧了枪,半边身子在屋檐外接雨。小老鼠吓得毛都炸起来了。

老伯却是一点不怕。他倚在大庙的门框上,笑着跟青年讲。

“你说你有真本事,我也信你有真本事。可是……怎么招?我都这么老了,别说是你,随便在街上找个十七八的小伙子都能把我撂倒。你总不是想着要和我比试吧?“

老伯笑得更欢了。

“是吧?欺负个什么都没拿的老伯,这多丢手艺?“

他换了个站姿,拍了拍大庙的门框。

“是吧?你说这庙里供奉着神,我也知道这些事情。我听说庙里的这位射死过老虎……不过这都是许多年以前的事儿了。是吧?我小时候都听到过这事,现在我都是个老头子了!“

他扭来扭去,活像一只虫子。他说:

“你们有本事的人不是都讲究那些东西么?什么为民除害,什么光宗耀祖之类的?是吧?你有本事,应该用在那些个玩意上。你知道吧?白山顶上就有只老虎。你怎么不去杀了它呢?你杀了它,你就是英雄了。将来早晚有人也给你建个大庙!“

大庙里面的人也在笑了。

“是吧?道理是这道理。还和我较劲的,除了我孙子,也就剩下老赖皮了。是吧?我出来劝你进去,我也是好心。你要是不乐意进来,那你就待在外面。只不过……就这么一件事,假如你没本事,我还不和你说。你想进来,就得把你这长枪搁在外面。是吧?你没本事,你这枪就是假枪,是耍着玩的。可你有本事,这就是真枪,我们就怕这玩意。“

老伯伸出手,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

“你懂这道理。我们怕被你戳出窟窿眼。反正,枪放在外面,也没人会偷的。大家都没本事,谁还能要你这假枪?嘿……就是遇着了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谁能不带着家伙事呢?嘿,你想吧,想通了进来。老伯我给你留下一碗汤!嘿……这外面可真冷,在这儿待着……遭罪!”

老伯笑嘻嘻地说完了话,便晃晃悠悠地回到庙里,同大家吃喝去了。

大庙里的人们嘴里塞满了食物,无暇吹牛,安静了不少。大庙变得极安静,整片原野除去雨水,再没有一点声音。

那小伙子把枪放下了。他躲回了大庙的屋檐下,倚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像是个雕成的塑像一样,一动也不动。

小老鼠看见他的脸色变了,时而变得通红,时而变得青紫。他像是忍耐着什么,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越来越冷了。小老鼠的四肢有些僵了。它的小鼻子连香味都嗅不出来了。

就在此时此刻,突然闪电大作。

一片白光照亮原野,什么都看不清楚。

电光把青年的脸照得惨白,如同鬼神一般。

浓烈的香味喷涌而出,避雨者们煎熬着的东西已熟透了。

小老鼠再也不能忍耐,趁此机会冲进了堂中。

小伙子突然怒吼。雷声紧随其后,极大,极恐怖,把小伙子的喊叫声吞没了!

那小伙子睁开眼睛,夹紧衣服,抱着长枪,一步跳下了三层台阶,猛地冲向雨中。

大雨一下子就把小伙浇了个透。再一转眼,他已不知所踪。整篇原野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声音。

大庙里面的人毫不在意。他们自顾自地吃饱喝足,把肚子塞鼓,盖着草,暖暖和和地睡熟了。

小老鼠从大庙的阴影中出现。这回它算是没有拘束了。它绕着快熄灭的火堆跑了两圈,又像是皇帝检阅军队一样,在熟睡了的流氓身边散步。最后,它跳进锅里,把锅里面剩下的,带着点热量的残渣舔得干干净净。

看得出来,这一顿吃得相当好,小老鼠身上灰色的皮毛都显得有光泽了。

不过,这还不算完。那捏糖人老伯的小车可还停在大庙外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