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如果我们重新开始。

渡海总是这样想,在他孤独的时候。

孤独二字对他来说也变得模糊起来了——因为在了解到自己的爱根本就是不成熟又卑微的存在之后,似乎每一次都是一次孤独。就像是一个深渊之中,本以为自己如履平地得心应手,抬头才发觉自己仍在仰望星空。

那么就这样忘记一切,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遗忘才能抹去想念。

于是,安生被抹去的三个月里,一切都很平静。

再回家乡已然是新年临近,渡海特地留了一次年休安排自己放个长假,这是他一向的习惯。

就像是,在遵循着某种使命感在生活——如果把爱情当作使命的一部分来体验,那或许会更轻松一些。

面对家人的赔笑,面对认识人的问询,渡海稍微有些后悔回到家里去。人们总是喜欢观察别人的生活,当作一个故事,一个可以参与其中的养成类游戏来体验。他们喜欢无微不至地了解某些内容,甚至想要用放大镜去窥探别人的人生。

渡海向来不是宿命论的听从者。

“我出门走走。”

没有理由地,只是想解放一下压迫在温暖家中紧绷的神经,随便走走,没有目的,也没有伴侣。

于是遵循着所谓“仪式感”的指引,他意识到自己坐上了前往海边的公交车。

和当时一样呢?只是这次没有游泳的欲望,而且连他自己都好奇,是什么驱使自己踏上了公交车。

车里的人少得出奇,耳机里播放的音乐是男低音的歌曲。虽然渡海分辨不出音律节段,但是至少能够品味显而易见的歌唱技巧。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就能听见外面的海浪声渐渐隐藏在耳机音乐的背景之中。

预示着,快到了,快到了。

大海会结冰吗?

渡海会,大海或许不会。

这里的海不会。

渡海反复确认着携带的东西,搂紧大衣下了车,他没有回头去看司机的表情,或许是意外的惊讶或是疑惑和嘲讽。

海风很冷,海水很凉,这就是南方的冬日,南方海滨的冬日。季风气候的地区,四季确实是有些许区别的,尤其是寒冷爬上脊梁的时候,会更加期许六七月的来临。

脚下的沙滩是不会变的,大概,或许只是有些潮湿,松软冰凉的感觉。渡海萌生了大胆的想法,他脱下了靴子甩在一边,挽起了裤腿便往拍打着海浪的海迎上去。

那确实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也是大胆的体验。从踏及湿润砂砾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悔意,直到海浪涌上趾头,冰冷刺骨的海水没过脚背,不由得嘶地吐出一口气。

这种寒冷的感觉该如何形容?不是那种纯粹的透心的寒冷,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般的感觉。

曾几何时,在这片海里,渡海也曾感受过那种窒息的感觉,被海水淹没脑袋,鼻腔索取不到任何气体,只能无端摆手挣扎。

于是,他拍了一张照片,把某个熟悉又陌生的头像从黑名单里拉出来,选中,发送,屏蔽,一气呵成。

渡海突然发笑,这样的行为不知道到底是在示威还是在缓和关系,他似乎这么做过很多次,似乎只是第一次。

冰凉的感觉从足底再次涌上心头,海水几乎要没过了小腿,渡海才从那份令人发抖的冰冷之中抽身出来,只是坐在沙滩上,听着耳机里的音乐。那首歌叫做《海》。

“你听到了什么呢?”

“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冬天里不会有那种咸咸的味道,说不定是因为天气太冷麻痹了神经。”

“还有呢。”

“还有,咸咸的味道。”

“什么味道。”

“不知道是海水还是泪水。”

渡海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做自问自答这样愚蠢的事情。只是抱腿坐在沙滩上,继续感受寒冷带来的真实感。

是的,真实感,在从仪式感中抽离出去之后,在感性的脑袋被清空之后,这份真实感真真切切地压迫在心头,确确实实地感知到了存在的感觉。

“嗨。”

渡海回过头,看见裹得严严实实的安生,挥了挥手。

哦?他回来了?当然,他应当回来,毕竟将要过年了,总要回来的。

他怎么来了?他为什么不能来,他当然可以来,他想去哪就去哪,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来啦,该说什么呢?简单地打招呼问个好?突然后悔把图片发送给他,这样毫无意义,他的到来也毫无意义。

他,他,他,脑子突然转不过来,张口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犹豫婉约教养和坦荡?按照偶像剧的剧情,现在应当云淡风轻地回答一句同样高冷的“嗨。”,然后转身就走。

“嗨。”渡海轻轻回答了一句,站起身来,没有看安生,反而打量了自己一番,伸手把裤腿放下“你来啦。”

“好久不见哦。”

“嗯。”

尴尬。

一种不可言喻的尴尬横架在两人面前,只剩下海浪声和风声。

“很尴尬哦。”安生笑了笑。

“嗯。”

“你上一次来海边,是什么时候?”

渡海努力回忆,上一次来海边兴许是几年前吧,也有可能更久远一些,他有些记不太清楚。但是努力回忆,似乎上一次也就是去上海前的那一次。

“毕业的时候。”

“自己来的?”

“嗯。”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补充了一句“本来想叫你,然后没有。”

“哦。”

“嗯。”

安生站在马路旁边,高高的,看着站在沙滩上的渡海。

渡海站在沙滩上,拳头攥紧,抬头看着安生。

“我有点想你。”

渡海自己也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自己说的,还是安生口中说出来的他的臆想。

“当初我们是为什么吵架的呢。”渡海抬头。

“我,忘了。”

“是因为你释然了,还是因为不重要。”

“不重要吧。”安生偏过头。

“哦。”渡海不紧不慢地把鞋穿上,拍打脚上的沙子确实叫人觉得费劲“难为你这么冷还出门了。”

“你觉得我是为什么出门。”

渡海发觉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些颤抖,于是再次抬头去看安生的脸,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难过,他的眼眶泛红。

到底还是心软了吗?

“我要回去了。”渡海装出懒洋洋的样子。

“回哪。”

“家里。”

“我送你。”

渡海才发现,安生是开着车来的。

渡海也才发现,安生的左手中指上戴了一枚戒指。

他突然释怀了,不知道是因为车里的空调太温暖,还是因为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那枚不知材质的戒指。

他突然明白了所有的等待无非都是自我安慰,在面对不愿接受的事实面前,人们总是会自我麻痹,一直到找到新的安慰。

他没有过问安生任何事情,也没有问的打算——

“安生。”

“嗯?”

“我想问你,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安生没有回头看他。

“公无渡海。”

“公无渡河。”安生纠正他,挥起的手让渡海看得更清楚。

“你说的就是公无渡海。”

“是吗?那我有够蠢的。”

“公无渡海,公竟渡海。”

安生没有说话。

“渡海而死,其奈公何。”

渡海回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兴许是出去置办年货,兴许是去朋友家做客了,但还是给渡海留下了一些饭菜。

下车的时候,安生给了他一个拥抱,久违的拥抱有些温暖,有些熟悉的厚重感。可能人就是如此卑微。

他打开了手机,把安生的号码解放出来,那个暧昧的备注又回到了微信列表中去。

他问自己,他释然了吗?

他确确实实地释然了。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结束了——关于爱和欲望的执念,关于自私想法的展现,关于一切尘埃落定某种关系失而复得的感召,关于这份没有理由的关乎爱的追逐的结束。他也确信了,这样就足够了。

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