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渡海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熟悉的天花板,每天早上睁眼都能看见的暖色灯罩,以及一阵一阵袭来的头晕和呕吐感,从胃袋上升到大脑,还有四肢的乏力感。他尽力伸出左右摸索,双人床的另一边空荡荡。

下意识要去摸床头的手机,一看时间早就已经超过上班的点了。

妈的。

客厅里电视传来电影轰炸音效的声音,渡海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把家里的钥匙要回来,愤恨地要出卧室跟人理论一番分手宣言,还没走到门口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涌上来,冲进厕所趴在马桶上呕吐。

酸涩的味道和刺激性的灼烧感一齐摧毁着喉咙,再一次身体力行地感受宿醉和过量饮酒带来的恶果,眼泪被逼出来,难受的感觉慢慢消退。无力地按下冲水键,坐在马桶边上听水声哗啦哗啦,像海一样。

你他妈的又想到海了吗。

客厅里的人闻声进来,一把把渡海搂进怀里,这种感觉让渡海莫名的恶心,对方还一个劲地揉着渡海的头,像是母亲对待幼儿。

搀扶着被按回床上去,心里想的却是“喂,公主抱啊,电影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这样无力的吐槽。大概是因为吐了个痛快,头晕的感觉也好了一些。

“我给你请假了,明天再去上班。”

“哦。”

“你不要这么冷淡啊。”

“我还得给您磕几个头?”

“算了算了。”

渡海看到对方哭丧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噗嗤一声笑出来。

“祖宗啊,我一晚上没睡了。”

“我做了个梦。”

“什么。”

“梦到那个钢琴老师。”

“你非得在我面前提你的前任吗?”

渡海又笑了出来,伸出手抓住对方运动裤的裤腿,他想起来这件运动裤是他们第一次去商场不知道买什么的时候随便买的一件,本来想也给自己买一件的,结果剩下的size全部不对。

那个时候谈恋爱才没有现在这样纠结,三天两头吵架闹着分手,原本说要复合的是自己,分手的也是自己,最后安安心心就这样的也是自己。每一个理由都很荒诞,但是却能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地接受,几天不说话突然断了联系,然后回到家继续亲密无间。

昨天到底做了什么,渡海头又开始晕了起来。

“你好好休息吧。”

渡海想挽留住对方,但是伸出手却哑口无言。

他们就像是交响曲的两个声部,起初是平稳的,互相共鸣的,演奏的都是主声部的调子。后来,渡海的这一部分开始变调,时而高昂,时而低平,依附着主声部的旋律变换自如。再后来,两个声部一同在高潮中走向了和谐。

对于音痴渡海来说,这个说法依旧是那位音乐老师告诉他的,他还是放不下他所有付出过感情的人。

那个在酒吧里认识的人,一杯又一杯龙舌兰落日,很可惜渡海对于酒的了解大概也只局限于国产的啤酒和电视上的酒类广告。原本只是点了一杯果汁,出于好奇也跟着点了几杯特调鸡尾酒,之后渡海就开始喜欢上这里调酒师的手艺了。几乎每次到酒吧去都能看到那个人,坐在那里穿着西装,因为这里酒吧的座椅很高,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出对方修长的身材。

看上去文雅风度翩翩,实际上说上荤段子一刻也停不下来,可能是因为那张好看的脸,这些低俗的话听上去也不是那么刺耳,反正变得有趣起来。甚至是大庭广众之下,彩色灯光摇晃的舞池里,不知名画家的小画展上,私房菜饭馆的双人包间,他的轻声细语带着吴侬的软调,刻意凑近耳根不知羞耻地谈话。

这样的人反而更有魅力,白天是企业高管,晚上的时候就是情场的恶狼。对于渡海来说确实是恶狼一般的存在。和现在那个傻瓜完全不一样。

渡海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外面的电影声音变小了,传来一阵阵鼾声。

过去,过去总是美好的。

渡海抓起手机,他才看到锁屏和桌面都被换成了客厅那个人的照片,原来那张好看的美国队长在相册的回收站里。虽然对方并不是不好看,这几张照片的选景可以说是直男审美的拍照巅峰了——但是对方这种在吃醋的行为倒是有点可爱。

除了改了照片以外就没有做其他事情了,连电都忘了充。渡海不得不挺起腰靠在床头续上电量。

他突然很难过,他想到昨天在外滩看到的紧紧拥抱的情侣,自己有多久没有投入一个人的怀抱中,主动地,紧紧地。主动的。那个人甚至连渡海的喜好都不是很清楚,明明相处了那么久,连手机充电使用的是Type-C这点事都能忘记。

开什么玩笑,谈恋爱,谈感情,不就是要让自己得到快乐吗?

渡海悄悄下了床,摇摇晃晃走到客厅去,其实眩晕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很多,但是身体还是敏感地保持不平衡,说不定是只是像婴儿一样,摆出弱小的样子给人看,告诉他们自己需要关爱。哪一次不是如此?在缠绵的荤段子里,或是在琴房的三角钢琴上,有一种人类的劣根性的感觉,渴望被关爱与关爱别人,亘古以来人就是围绕着奇妙的感情建立成社会的。

那人谁在沙发上,盖在身上那个的不是小毯子而是巨大的抱枕。为什么不盖被子呢?这样着凉了不太好,现在是冬季,就算是开了取暖器也容易感冒。渡海有点怀疑自己是因为感觉发烧才头晕而不是宿醉,实际上他并没有喝太多酒。或许没有吧?到底是为什么吵架?

渡海回到房间把被子抱出来,他才想起来昨天就是自己把那人放在沙发上的小毯子丢掉的——他有熬夜的习惯,因为渡海总是早出晚归,如果家里没人给他看家开门渡海会有些焦虑。这个该死的男朋友叫他“公主病”,但是渡海又非常依赖他。

渡海想起来了,昨天的时候对方没有给他准备午餐的打算,一直积压着的某种情绪就突然爆发了。

说起来非常羞愧,吵架的时候就像是人生大盘点,从初次相遇开始吵起来,一本正经地说着肥皂剧里面的台词。甚至用到了“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这样幼稚的吵架台词。

然后渡海把家里和他有关的东西都扔掉了,离家出走,在酒吧里喝了一个晚上,摇摇晃晃走到外滩,在人民广场哭着被背回家。

几乎是随手,把被子丢到那个人身上,用力把抱枕拽出来,渡海想起来这个抱枕是今年他送给渡海的生日礼物,美队的等身抱枕,放在沙发上很羞耻,几乎是一种摆饰。那几天渡海还嘲笑了好久。

我有给他送过什么礼物吗?渡海思考着,看向四周。前年没有什么联系,微信上发了个红包以示友谊,对方甚至没收。去年的时候带着他去了迪士尼,玩得很开心,拍了很多照。但是都是渡海一人的照片。

不完全是,他们唯一一张合影是被善良的摄影大叔拍下来的,夕阳下在城堡前的接吻,他们在等待夜场焰火的到来。

渡海决定吃一个冰淇淋冷静一下,前几天对方刚便宜批发来的雪糕,全部放冰箱里了。他知道渡海喜欢大冬天的吹着冷风吃冰淇淋,完全不在乎脸已经被冻得僵硬抽搐。

冰凉的奶油刺激到牙髓的时候渡海倒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感觉让他清醒起来。他发觉沙发有什么异样,伸手去摸才发现是某位呼呼大睡先生的手机。

把锁屏和封面壁纸换成美队吧。

打开屏幕,他的锁屏图片是渡海在迪士尼门口,突然回头的笑容。

这个傻子。渡海皱眉。

划动屏幕,跳出请输入密码的字样。渡海随手把自己的生日输进去,解锁成功。

言情小说一样的故事发展。手机的壁纸是等待焰火接吻中的渡海。

如果换在几年前,渡海可能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了,按照言情小说的套路,他会突然对爱情燃起希望,对这个男人产生更深一步的感情,然后以身相许私定终身,说不好还会有羞羞的环节。

但是渡海还是冷酷地把锁屏和桌面都换成了美国队长的图片。

他看向沙发上熟睡的男人,心里毫无波澜。

喂,现在的感情都是始于颜值,止于肉体吗?渡海问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一种几年以前会被渡海称作爱情的东西,现在正在被社会抹平,被越来越多的交际冲淡,只剩下最初的空壳子,用最后的能量挣扎着,试图继续下去。或许还会有人盲目相信着爱,但是对于渡海来说只是一个索求拥抱的借口,接下来就是亲吻,亲密,亲昵。

他钻进了被子里,那人好像被惊醒了,露出欣慰的笑。

“你最好继续睡,不要动。”

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穿过对方手臂和腰的缝隙轻轻搂住他的腰,就像是在试探,然后得到了一个热切的拥抱。

或许这样就很好,渡海如此想着,在灼热的鼻息中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