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渡海又喝醉酒了，在上海的冬夜里。一个人走到外滩去，依靠在外滩的护栏上，看着黄浦江对面灯光闪烁的大楼，巨大的屏幕滚动切换，放出“I ♥ Shanghai”的LED点阵图，那边是陆家嘴，经济的中心，金融的世界，中国的华尔街，渡海最讨厌的地方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风很冷，挡不住游客的热情，逼近凌晨依旧有簇拥成一大团的旅客裹着羽绒服举着相机拍照。真正的上海人是不会没事来外滩的，渡海不一样，他就是喜欢深夜出来走走，走到人多的地方去，看其他人寻欢作乐，自顾自划动手机屏幕，像是在等什么人。
打了个酒嗝，仿佛胃酸也一起泛上喉头，刺痛的感觉让他不由得闭上眼睛，睁开眼的时候前面有一对情侣在拥抱接吻。
多浪漫啊，渡海把手揣进口袋里，又伸出手把大衣的拉链拉上。在酒吧里喝酒使人身体燥热，而在外面游荡又有些刺骨的冷，从黄浦江刮来的风的冷。
手机在震动，渡海没有要查看消息的欲望。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对情侣，紧紧拥抱的感觉，在远离灯光的位置。曾经他也无数次在外滩，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这样的情侣，互诉衷肠地表示恩爱，但是这一次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种东西。
该回去了吧，明天还要上班。该死的星期一。该死的。该死的。
渡海小声咒骂着，摇摇晃晃往离开外滩的地方走去。
那对情侣还是紧紧相拥，像连体婴儿一样无法分离。曾几何时渡海也是这样，和爱人拥抱着，抬头就是四目相对，努力凑上去就能吻上对方的唇。他并不抗拒对方的身高，也不抗拒对方的长相，他只在乎对方的人格魅力，和孤单的自己是否能有共鸣——两支音叉被击打的瞬间是否能碰撞出悦耳的声音，这是那位音乐老师告诉他的，什么是两个人的感情。
手机还是在震动，一刻不停。渡海拿出手机看到那个号码，轻松愉快地拉进了黑名单，看到十几条未接来电都是来自这个号码的，一个熟悉的号码，但是已经从通讯录里消失，像之前的人一样，再也不要联系，永远不要联系。就算上海再小，随便走走都能看到熟悉的人，但是渡海从来不会在路上遇到自己的前任。
他觉得眼睛有些湿润，怪事，冬天的风是干燥的，一定是因为太过困倦又在酒吧泡了一个晚上。他伸手摸向口袋，发觉钱包还在，安心地走远。
路上人很少，也看不到几辆计程车，走过南京东路就能到人民广场去，并不是非要到那里去搭地铁，但是渡海就是想一路走着，走到人民广场去搭地铁。这条路上满是霓虹灯和炫目的日光灯，路灯下的座椅上或许有歇脚的人，昏昏欲睡，也有十分亢奋的外国人举着单反在拍照，看来是新到上海的游客。没有什么店面是开着的，这里不是凌晨奋战的主场，只有快餐连锁店还开着门，里面有不少人排队购买新品的冰淇淋。
这让渡海有些心痒，转身走到M记的甜品站外，排队的人稀稀拉拉，大多人都不愿意在外面感受寒风的刺骨。
M记简直是天才。渡海这样想。他一直很喜欢吃冰淇淋，尤其是在冬天，冰冷刺入压根渗透牙髓的痛觉，能让人真实感受到一种幸福，带着冰冷和甜意在嘴里爆发。
“要一个甜筒。”渡海笑眯眯地看着值夜班的少年，对方看上去很年轻，大概是个新手，扫描二维码的时候还有些不熟悉。
“请您稍等。”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羽毛压在积雪上。这叫人满意，也叫人困倦。渡海打了一个哈欠，明天上班准是没精神的。
他开始打量起面前这个忙碌的少年，身高并不算特别高，偶尔瞟见的帽子下的脸清新小巧，被制服掩盖的身板，说不定是篮球爱好者，如果在夏天说不定这个甜品站的卖点就是他本人了。
“您的餐点，祝您用餐愉快。”少年撑起来一个微笑，转头就去服务下一位顾客。
舔了舔快要掉出威化的冰淇淋，感受牛奶的甜味，然后恶狠狠咬一大口含在嘴里，突然的刺激让渡海清醒起来。
他掏出手机把那个号码从黑名单里放出去，然后再把名字备注回去，那个名字再次回到了联系人列表的顶端。
你在干什么。他为自己感到懊恼。
做事冲动，太过看重感情，甚至是太过感性，他宁可自己被人称呼为性感，也不愿意在看爱情片的时候落泪。
然后那个号码打电话过来，渡海看到现在的时间是00:45，该回家了。
“喂。”他用自觉得懒洋洋的语气说话。
“喂，你在哪，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是不是又喝多了，你在哪啊我去接你。”
“不用了。”他觉得自己骄傲了起来。
“你在哪啊，我现在马上开车去接你回家。”
“回谁的家？我自己回去，不麻烦您了。”
“喂？对不起，我知道我又惹你生气了！你原谅我吧！我马上去接你！”
“我原谅你了。”渡海说出这句话后鼻子酸酸的，“就这样吧，回见。”
挂断电话，重新拉进黑名单。冰淇淋融化后滴到手上是粘稠的感觉，故作轻松往前走，然后脚一软就坐在地上，对着前面炫目的白色路灯发呆。眼泪和冰淇淋一样，头脑发热的时候就会融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吵的架，渡海已经记不清了。吵架的理由有千千万万种，失去一个人的方式也是如此。
他某一任对象说他的眼睛里有一颗钻石，他情绪波动的时候就会融化，哭得稀里哗啦，不像个男人。
凭什么要像一个男人一样，我也需要爱啊。这是他对那一位对象分手的时候一边抹眼泪一边吼出来的话，现在想起来简直是微博恋爱金句。
他晃晃悠悠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把手里没吃完的甜筒丢到了垃圾桶。冰淇淋黏在手上有不适感，等到回去了再说吧。
走到人民广场的时候就已经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不应当如此，但是就是无法驱使自己的脚，坐在靠近马路的花坛边。马路上车很少，打着近灯超车，或是慢悠悠地开，像是没有目的地。
渡海用手背抹了把眼泪，他有点想吐，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冰淇淋粘在手上的感觉。一定是冰淇淋在作祟，就不该去买冰淇淋，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跟这个对象认识很久了，从高中开始就是同学，一开始的时候还不是对象，甚至连朋友都不是。在那个海边的小城，和上海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无论夏天还是冬天都是湿热的海风吹过的地方，空气中甚至带点海的咸味。渡海住的地方不是海边，离海很远，但是他总是喜欢用他的初中老师教给他的这句形容来形容这座城——一个海的咸味的小城。
海的咸味，多浪漫的词啊，带点苦涩，又带点新奇。
这个对象身上的味道有时候也是这样，那是在剧烈运动之后的时候，比如说一场激烈的篮球赛，一次体育检测的长跑过后，健身房回来之后，就会有的感觉。并没有那么浓烈，只是淡淡的挥之不去，用上半辈子也忘不掉的味道。
想到这里，渡海开始怀念起这个味道，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像是搁浅的鱼。然后空气涌入肺中，停下来以后泪流不止，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甚至，他还算不上是自己的对象，只是一个同居的旧友。
有车的鸣笛声，声音很熟悉。渡海没有抬头。
“渡海？渡海！”
一件军绿色的大衣罩在渡海的头上，大衣的主人显然对自己粗鲁的举动乱了心神，又拿起来好好地给他盖在背上，伸手想要拉他起来。
“我不要跟你走。”
“我们回家。”
“回哪个家？”
对方沉默了。渡海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你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