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啊。
这样的风景，大概是冬天到了吧。
道路上已经有了不浅的积雪，在这里，大约是已经入冬半个月的光景。地上是白皑皑的，还有亮晶晶的、压实了的冰，玻璃和一些墙面都结了很厚的一层冰晶。
几乎没有什么风，但只要露出脸颊就会被冻僵的恐惧让我缩了缩脖子。一边吐着白气，一边看向西边的落日。整个世界仿佛即将沉睡，就像许多人即将沉睡一样，世界蒙上了昏沉的旋律。
每个人都瑟瑟发抖着，裹着很厚的冬装，仿佛已经挨冻了很久。有些人看向紧盯着落日的我，也瞥了一眼落日的余晖，但很快又忙碌了起来，忙回手头的工作。
每个人，大人或是小孩，都像第一代的蒸汽机一样，臃肿，不愿移动，并且不停地吐出白气。
呼……呼……
在街道两旁的白雪暗淡了下去，清扫干净的街道上有大约数十辆大巴车头尾相接地排开来。我眼前的大巴周围也聚集了一样多的人们，男，女，老，少，第一次发觉代表一个物种是那样容易，人类社会是那样复杂，而我……我很冷。
对的，我很冷。
其实每个人大约都一样。不仅冷，心中也是冷的，同时蒙着和橘红得滴血的天色一样忧郁的心情。
但也，很壮观。
围在这辆车周围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我们所处的略高出海平面的这片地区是一个大学的校园，而这辆大巴周围的则是这所大学的教职工及其家属，以及附近的一些单位的人们。
“儿子，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翻开的行李箱，已经检查了三天左右，包括我夹带在夹层的一把军刀都安然无恙。
该上车了。
每个有行动能力和判断能力的人只被允许携带一个行李箱，便于管理，儿童的生活必需品由大巴提供，可以携带一个随身的小包裹。
很快我就要成年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被归类到儿童里。
这是……末日吗？
我的头一阵剧痛。
所有人都是平淡中带着麻木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一丝的惊慌，但满满的都是恐惧。
他们在恐惧什么？
不是丧尸一类的科幻剧情，应该也不是战乱。如果是战乱，这一列有序的、极其豪华的远途旅游大巴就无法解释。
我还是登上了车，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透过前挡风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切外面的风景。太阳已经，终于，完全地落下去了，血红中更多了昏黑的感觉。越来越多的人陆续登上大巴，但我毫无感觉，是的，我在思考。
也许是一个小时之后，也许是几分钟之后吧。现在的人们已经几乎无法理解时间的概念，也许是想刻意地漠视它。
这会是最后一个日落吗？
会是人类的落日吗？
大巴开动了，距离前面一辆十米左右的距离。大巴各式各样，但大多数都是黑色为主的深色涂装。两旁有少数警车闪着警灯，也许是开道，也许是巡逻。
车开下了山坡，两旁熟悉的教学楼、家属楼、小卖铺逐渐隐没在视线后面。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街道两旁的店铺还有忙碌的人们，也有少数人选择打包自己的行囊用私家车开始这场漫长的旅行，每个人都很匆忙，每个人都很麻木，每个人都好像很冷。
车内没有任何暖气，很冷。
车内的氛围更冷。我静静地观察着一切，整个车也寂寥到令人感到恐惧、寒骨。没有人吭声，我可以想象得到每个人仿佛已经死了一年的脸，以及少数的刚毅和希望。
车队逐渐并入主干道，那里，是更庞大的车队。
天空中的红色变得越来越淡，以至于被青黑色吞噬，没有人怀疑，这次落日的到来。
晚上七点，所有车辆一齐打开了车灯，但只有微弱的橘黄色，和车前苍白的亮光。
车内也出现了数个提示灯，红色，橙色，绿色，主要是橙色的灯光交织映照……不，根本没那么亮。硬要形容的话，就是深夜航班中的感觉，只是少了飞机引擎的轰鸣和空乘人员推来的咖啡。
黑暗。一切都是黑暗的。余晖已经看不出是太阳的余晖，失去了颜色，但远方山脉的轮廓、彼此的样貌告诉我，太阳的光还在。唯一的光，就在每个人都抓不住的情况下，逐渐地离开。
就仿佛人们抓不住时间，仿佛世界上只有时间是最准时的东西，仿佛人们被推着在时间轴上奔跑。人们抓不住这阳光，明知要消失，却又无能为力，就像看着一个跌入黑洞的身影，越来越远。
区别仅仅在于，人们最终会看到它彻底跌入黑洞，名为“太阳”的恒星光芒彻底消失的那一刻。
车已经驶离了大学的校区，来到一条直接通向高速公路的车道上。前方是车，后方是车，向前望不到头，向后，我被绝望的气息逼着看回了前方。
一辆辆深色的大巴排列成蜿蜒的一字长龙，随着我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橙红相间的尾灯变得尤其闪亮，整个车队仿佛一条巨龙，鳞片闪着光辉。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落在自己头上的悲剧，但当分享的人如此之多，以至于大家共同面对的时候，我只能想到两个字“凄美”。好吧，也许只有我是这样，更多的人脑海里一定是。
“绝望”。
但不会有人不为眼前的景象所动容，无论多么一脸死相的人们，都忍不住望向外面每条道路里的巨龙。许许多多的橙红车队如同支流汇入干流，在高速路口丝毫不停歇，变成一支巨大的车队向前，又逐渐变得细长且蜿蜒。
大巴虽然足够豪华，但频繁的颠簸和白噪音让我生出了倦意。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可怕，但看到了如此的车队长河，我心中有了慰藉，有了安全感。
也许是因为需要防备的不在身边，而身边的都不需要防备吧。
最后看了尚有一丝微弱的、苟延残喘的太阳光芒的世界，我堕入了梦境，也是无边的黑暗。
沉默……
再度醒来时，周围的世界已经浸入了完全的黑暗……本应如此。
但并不是。
刚刚醒来时我被车前白花花的大灯晃了眼，等回过神来，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们的车队行驶在数公里长的跨海大桥上，天空中不再是往日习惯了的稀疏星辰，而是巨大的星系。
没错，是星系，而不是银河系，这完全，完全，不是银河系。星空闪耀着极其耀眼的绿色光芒，伴随着几点尤其闪亮的橙色。
星空的辉光映照在海面上，原本在夜里可怕阴沉、浑浊如墨汁的海水也映着晶莹璀璨的光芒。
每个人都看着这梦幻的、仙境般的奇迹。
远方的山脉如同一匹巨兽匍匐在上下两片星海之间，仿佛随时准备怒吼，扶摇而上，进入无垠虚空。
也许是幻觉，那一瞬间远处的小岛如同一头漂浮在星空中的巨大鲸鱼，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了起来。
而在天地两片璀璨的绿色星辰之间的，还有另一条光带，那就是我们浩浩荡荡，却又无比渺小的车队。仿佛一条沟通到另一个宇宙的天梯，或是指星灯的一道光芒，从我这里，直接天际。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道巨大的橙色光带给每个人的力量。
会活下去的。
并不是永远的落日，而是……
永恒的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