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有气无力地把脸放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来回挪动,上涨,又褪下,泛白的泡沫涂在岸边,如同理发师给顾客上剃须膏。不过这片湖岸看上去似乎并不那么需要打理,整条三四公里长的岸线洁白无瑕。均匀的沙粒一直平铺到树林里,就连最细微的隆起也被潮水和风抚平,像宫殿里的高档地毯一样平坦而柔顺。

当然,如此完美的风景之中,那小小一点不和谐的痕迹便显得格外扎眼。

在离湖岸西侧边缘大约四百米处,一团亮晶晶的东西堆在岸边。同时以此处为起点,沙滩上出现一条歪歪扭扭的拖行痕迹,蜿蜒着延伸进了远处的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和粗重的喘气声隐约传来。

琪露诺像只牛犊一样,拽着张足有三个她大的芭蕉叶艰难前行。铃仙躺在叶子上一动不动,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僵硬惨白的,毫无血色。气若游丝的月兔很快就要冻死了,她们抵达岸边时,铃仙还会时不时哽咽着抽搐两下,而现在连抖都不抖了。

昨晚在湖心岛,铃仙挟着溺水的琪露诺刚从裂谷中游出来,便眼睁睁地看着蓝和爱丽丝等人各自漂向远方。月兔在冰冷的水中用一只手和两条腿使劲扑腾,试着扒住最近的一块岩石。然而在那之前,铃仙终究抵抗不住寒冷的侵蚀,体力耗尽向湖底缓缓沉去。

就在这时,琪露诺发觉那只搂着她的手臂突然疲软下来,意识到铃仙不行了,于是也顾不得溺水后的头痛,赶忙造出了一块小船大的浮冰。

浮冰载着琪露诺和铃仙漂了一整晚,直到撞碎在沙滩上。

琪露诺一个没站稳被甩了下来,她在沙地里翻滚了几圈,也充分地感受到了坚实大地给予她的安全感。“兔子小姐,快醒醒!”冰精兴奋地连滚带爬到碎成一块块的浮冰旁,“瞧我们到哪了,陆地!我们回到陆地上了!”

铃仙没有吭声,被琪露诺摇了两下后,她像具木头人一样伸直手脚从冰块上滑落。

惊恐顿时爬满了琪露诺那张幼小的脸庞。

几乎感觉不到热度了,冰精摸了摸铃仙的手。由于泡在水中太久,而且出水后也一直待在凉飕飕的浮冰上,那件白色短袖衬衫到现在还是湿的,像纸一样紧贴着铃仙的身体。月兔的脸色更是比纸还要白,一头湿淋淋的长发像泡烂的草一样粘在一起,两只冻僵的兔耳朵也如同冰棍般挺得直直的。

琪露诺顿时心里一沉,她连着喊了铃仙好几遍,每喊一次声音就大一分,而月兔始终毫无反应,就像一块石头。琪露诺的最后一声呼喊忽地就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她噙着眼泪,陡然产生一股幻觉——铃仙只是睡着了,睡得很沉,只要用力摇一摇就能唤醒。

连潮水也在努力将铃仙摇醒,但这当然是徒劳的。琪露诺先是轻轻推着肩膀,然后是拽拽手臂,到最后便是大哭着用力锤铃仙的胸口。

冰精是如此地弱小,即便攥起拳头都锤不出响声。琪露诺真希望这时有位仙人突然从天而降,用手一指,兔子小姐就能重新活蹦乱跳起来。然而当琪露诺抬头张望四周,这不切实际的臆想就瞬间破灭了。

一个人都没有,轰隆作响的云海在嘲笑她,沙滩上的浪花也只是瞟了她一眼便消融不见。

不过失望和孤寂倒是像迎头泼下的凉水一样让琪露诺冷静了不少。她擦擦眼泪,定了定神,学着铃仙在岛上给灵梦做检查的样子,俯身在月兔的胸口细心地聆听着。

心脏在跳。琪露诺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她还活着!

必须立即为她取暖。过大的思考量令琪露诺脑袋生疼。我想想,取暖应该怎么做来着?对了,冬天的时候,大家都会不停搓手,洗澡前后还用毛巾快速擦身子。这个是叫——摩擦生热?不对,应该叫热胀冷缩。

琪露诺也没功夫佩服自己的智慧了。她匆匆忙忙跑进林子里,从地上拣了几片干燥的桑叶,然后又匆匆忙忙跑回来,将桑叶卷在铃仙手臂上,像揉面一样搓来搓去。

不断按摩了大概五分钟,琪露诺已是气喘吁吁。她感觉不大对头,兔子小姐的肌肉太僵硬了,跟铁棍似的,根本没被搓动。琪露诺在用力的时候,铃仙整个身子都在摇摆,真的和木头人没两样。

看来还是得从外部为她提供热量,比如生一把火。但这个难题偏偏碰上了最不擅长解决它的人,琪露诺是冰之妖精,只可能做到降温而不是升温,光是她身边的空气都在一点点凝结成水珠。更别说生火了,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是决不能让兔子小姐死。和刚才探听心跳时一样,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琪露诺又一次钻进树林里,寻找干草和能敲出火星的石头。

意外之喜在这个时候降临了。自身体温等同于冰点的琪露诺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翻腾着一阵阵热浪,她循着热流传来的方向走去,拨开一片草丛,惊讶地发现:在森林尽头的石山下,一丝丝蒸汽正从空地上的七八个小洞里不停往外冒,整片空地都像电热毯一样暖呼呼的,甚至还有些烫。

于是乎,就有了琪露诺当起车夫的那一幕。她步履维艰地拖着大芭蕉叶一点点前进,小小的身影就像一只蚂蚁,却没有蚂蚁的力气,每走个八九米就得停下来喘喘气。但琪露诺不敢停留太久,气还没喘匀便又拉起叶柄咬着牙继续拖。

终于,不到三百米的距离,琪露诺却感觉像是走了三百年。她把铃仙搬到空地上,思忖着如何才能让她尽可能快而且充分地吸纳热量。

有了,琪露诺轻轻跺了跺地面,她发现在地热的灼烤下,土质变得极为松软,空地几乎完全是由颗粒较粗的砂子组成的。琪露诺想起来,大酱在救助被冻住的青蛙时,采用的方法就是把青蛙冻放进热水里煮,没一会儿冰块融化,青蛙就在锅中精神十足地游动了。最后大酱就会把青蛙连同温水一起倒进池塘里。

用砂子的话应该也一样的吧?琪露诺挠了挠头,随即便捧起一抔抔灰不溜秋的砂土,像做沙浴一样把铃仙从脖子到脚全部盖上。完成后,冰精便抱着双腿坐在远处,静静地等待兔子小姐像锅里的青蛙一样复活。

两分钟过去了,月兔的脸色仍旧惨白一片。

五分钟过去了,月兔脸上开始浮现出一丝血色。

十分钟过去了,月兔的面容完全恢复正常,脸上的肌肉不再僵硬了,真真切切地就和睡着了一样。

十五分钟过去了,月兔的脸开始一点点涨红,和猴子屁股一样。

二十分钟过去了,月兔的表情又开始难看了,额头好像在冒烟。

半个小时过去了,铃仙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像四脚朝天的知了一样疯狂挥舞手和脚,“这什么玩意,好烫!天啊我要熟了!”盖在身上的沙堆被猛地掀开,弥漫着飞散在四周,弄得还半睡半醒的铃仙不由得咳嗽起来。

“成功了!”琪露诺高兴得跳了起来,“兔子小姐活过来了!”

“琪露诺酱?”铃仙一头雾水,同时又忽然觉得背后火辣辣地疼,感觉被烫掉了层皮,于是“哎呦”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手忙脚乱地爬到草地上,“太恐怖了,知道吗?我刚才梦见自己被做成了腊全兔,从冰箱里拿出来再扔进烤箱,最后摆上餐桌,师父切下一块里脊放在辉夜大人的盘子上,还浇了点我最喜欢的芝麻酱。”

原来快要死掉的人做梦时,梦的内容会更加具体。琪露诺意识到,她好像又搞砸了点什么。

散发着高温的气孔使得岩地周围的热空气上升,形成阵阵微风吹响了树林,枝叶沙沙摇动,仿佛是因这股埋在地下的巨大能量感到不寒而栗。这一带似乎都是火山的地盘,发着烫的岩石丘陵和森林并驾齐驱,一直延伸到远端。越是接近热区,草地就越稀疏,而且如同营养不良般地泛黄,只露出一个耸拉着的小草尖。

“砂子怎么能和水一样呢?”铃仙裹紧披在身上的棕榈叶,接过木碗灌下一小口烧热的水,顿时一股舒畅的暖流在她身体里溶解开来,“夏天的时候,都是在同一个太阳下,河流就比沙滩凉快得多,这你总是有体会的吧?”

“当时急糊涂了,没想那么多嘛,”琪露诺不好意思地抚着后脑勺,吐了吐舌头,“总之结果是好的就万事大吉了,不是嘛?”

“算是吧,”铃仙苦笑一下,轻轻揪了揪琪露诺的小脸,“谢谢你,琪露诺酱,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了。”

“没什么啦,”琪露诺小脸一红,“只是撞大运,恰好找到了这个地方而已,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运总是眷顾努力拼命的人,这就是琪露诺酱最了不起的地方哦。”

铃仙笑着摸了摸琪露诺的头,随即将目光投向面前那片光秃秃的岩场。

“地层在剧烈活动,看来蓝说得对,这个世界驾驭不住吞食的能量,正在逐渐崩塌,”铃仙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其他人都不知去向,眼下我们只能够按原计划继续向北走,如果能发现些什么的话,找到同伴们的几率也会更大。”

“还有大酱!”琪露诺大声补充道。

“事不宜迟,”铃仙挣扎着站起身,“我们现在就出发。一路上不知道还会遇上些什么,你害怕吗?”

琪露诺坚定地摇了摇头。

在空中一晃而过的光带以及琪露诺手里的晶块准确地指明了方向。两人从岩场出发,经过热气腾腾的沙丘,直达横亘在面前的山脉脚下。时而爆发的地壳运动造就了这些崎岖不平的山丘,周围很容易能见到沸腾着的温泉,这说明地表下方的温度还在继续上升。

大约两个半小时后,月兔和冰精通过一条山体滑坡形成的斜路翻过山脉。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原,宛如壮观的雅丹地貌一般,平原上布满了挺拔的巨石。而不同之处在于,这些巨石的形状出奇地规则,像碑一样方方正正,石壁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小孔。整片平原看起来像座大型墓地,大风扬起尘土,为不知是否存在的沉睡者表达着自己的心意。

而走下山坡,在近处再观察,会发现这些巨石的表面其实没有那么地平滑,如同被草草剪裁的纸张一样歪歪斜斜。棱角也不特别分明,令人困惑的是,风不可能蚀刻出一个九十度的矩角,但粗糙坑洼的外貌又不像是人工制品。

每一块巨石都有大约十米高,六到七米宽。那些小孔细看实则也大略呈方形,差不多有人的半个身子大。如此一瞧便令人不由得联想到外界都市里的高楼大厦。

平原的尽头,又一面高大的山崖庄严地座落在地平线上,凝视着来自南方的旅人。

“兔子小姐,这是什么地方呀?”琪露诺牵着铃仙的手,一边游走在巨石间一边仰起头四处张望,“好安静,总感觉有些可怕。”

“我想起蓝提过的另一个观点,”从进入这座石林开始,铃仙就叮嘱琪露诺拉住手,跟紧自己,她也觉察到一丝诡异,“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在构建它时,很可能有意在借鉴其他世界的元素,比如说幻想乡的八目鳗。那么这些大石头也许就是以外界为蓝本制作出来的,造物者想要打造一个与外界或者月都类似的繁荣都市。”

而很显然,最终的作品效果不甚理想,于是就变成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样子。

但最关键的问题不在这里。铃仙陡地止住了话头,她不想让琪露诺酱感到无谓的惊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除了楼房之外,要形成都市还得有另外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

这座“城市”里,有“居民”吗?如果有,那么它们欢迎外来人吗?

此念头一出,铃仙下意识地望向石壁上那一扇扇没有玻璃的“窗户”,外面一片荒凉,每一扇窗户后面似乎都有眼睛在注视着风中这一大一小两位外乡人。或者说,这些窗户就是眼睛,而高大的楼房则是会变软蠕动的百目妖怪。

围观者的心态暂且不说,光是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不是件令人舒服的事儿。铃仙心里翻来覆去地忖度着,试图让自己不停止说话,不然琪露诺会越来越害怕,害怕到一步都走不动。

“呜啊!”

正沉思着,身边的琪露诺突然大叫一声伸手捂住了脸。“怎么啦!”铃仙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心脏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没事,没事,”琪露诺用力揉着眼睛,“几粒沙子飞到眼睛里了,好痒。”

铃仙蹲下身子,轻轻拉着琪露诺的眼皮帮她把沙粒吹了出来。这时月兔意识到,风正在越刮越猛。在这种杂乱树立着高大石柱的平原上,气流的运行也难以捉摸,它们在巨石之间来回碰撞,形成了力量十足的气旋,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光秃秃的土地上。表面的土壤被风化成细沙,再被吹到半空中,扬起的沙浪比琪露诺整个人还要高。

铃仙抬头眺望着北方的悬崖,飓风拉起微妙的男中音将月兔的长发一根根撩起。她们离那道高墙至少还有两里地,顶着大风继续往前走的话会很危险,得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咱们到那幢石柱里面去避避风!”风的呼啸声已经几乎要盖过铃仙的嗓音,她朝琪露诺大声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八九米高的“大楼“,“抓紧我,千万不要松手,被风刮走的话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对方了!”

琪露诺被大风吹得根本睁不开眼睛,冰精点了点头,两只手一起紧紧地握着铃仙的手臂。

虽然有点冷,但冷就说明琪露诺还待在身边,这是令铃仙放心的。她伸出另一只胳膊横在额前挡住蝗虫般飞来的沙粒,领着琪露诺艰难地一步步来到大楼脚下,一把抱起冰精将其搬进窗子,最后自己也翻了进去。

“这么大的风,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停,”铃仙抹了抹脸,将嘴里的土屑一口啐到墙角,“或许咱们正好可以睡上一觉,在荒原上,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算得上总统套房了。”

那这总统也还是太不体面了,要么他是穴居人共和国的总统。两人所处的洞穴和石柱的外表一样诡异,能轻易辨别出角和棱,但像麻风病人的脸一样又糙又硬的花岗石墙壁只会让人相信这是“塌陷”出来的,而不是谁用什么工具“挖”出来的。

“兔子小姐,你快看,”琪露诺和铃仙在扫视了一周后,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墙角处有一条两人宽的甬道,“从那里好像可以通到别的地方。”

“那就让我们去瞧瞧,”铃仙两只耳朵警觉地竖了竖,“顺便和这里的住户们打个招呼,如果有的话。免得被人家告状说私闯民宅。”

穿过甬道,一间架构上和通常印象中写字楼极其相似的大厅赫然出现在眼前,石凳、吧台、通向上一层的石梯应有尽有,只是也都像是儿童过家家时用橡皮泥捏出来的一样形貌粗拙。

谁说不是呢。如果蓝的观点成立,那这倒真的是某个儿童,某个以创造世界的方式来玩过家家的儿童,随手捏成的粗劣仿制品。

问题在于,一个儿童有着创造世界的力量,而自己现在正在他的作品里探险,这种事想想都感觉后脊背发凉。

大厅里还有很多黑漆漆的甬道通向其它房间。四处都静悄悄的,但铃仙不敢就这样认定楼里除了她俩和细菌之外没有别的生物。她尽可能放轻脚步,将琪露诺搂到自己腰边示意冰精不要乱跑,同时观察着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对于一般的高楼大厦而言,它们往往有着包覆在水泥中钢筋框架的支撑,才得以维持自身以及内部数目众多个房间的形状。

那么这座大楼呢?从大厅以及房间的大小来看,如果从一楼到顶楼的房间都和刚才的“总统套房”一样大,大楼内部没有支撑物是不可能的,否则它就会像被白蚁掏空的木屋一样土崩瓦解。

铃仙来到楼梯中央的墙壁下,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咚咚响声在冷清的楼道里回荡了两圈,便恍惚着飘进了周围的甬道中。

至少墙里头不是空心的。月兔紧锁起眉头,拼命思索如何才能窥探到墙体内部的构造。

正冥思苦想着,铃仙的余光忽然瞟到,琪露诺竟也露出同样的神情,煞有介事地将耳朵贴在墙上,细心聆听着什么。

“你发现什么了吗?”

“水,”冰精轻声回答了一个字,“这墙后面有很多水,我能感应到,却完全听不见水声。”

铃仙能从琪露诺的表情上看出,这不是错觉。但是太不合理了——一来,岩壁表面非常干燥连颗水珠都没有;二来,液体怎么能够用来支撑建筑物呢?

原本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反而又多了一层疑团。这让铃仙感到有些不是滋味,“走吧,我们到上面几层看看。”

二楼,除了大厅变成狭窄的走廊,一切照旧。由于楼外风刮得急,走廊里的穿堂风也匆匆忙忙溜向窗外,就像只误闯进来的蜜蜂。

三楼,并无任何差别。

四楼,

刚一迈过最后一级阶梯,铃仙便陡地停住了脚步,按了按琪露诺的肩头示意她停止前进。眼前的景象和楼下仍然没有丝毫差异,冰精甚至有种她们在原地踏步的错觉。

“我闻到味道了,”铃仙趴在凹凸不平的花岗石地面上嗅了嗅,“从右边走廊某个房间里传来的。”

月兔像个料理比赛上的评委一样,嗅一嗅,抬起头转转眼睛想一想,接着又埋下头闻来闻去。

有点香,类似香水,而且我好像还能依稀辨认出牌子,因为印象中似乎在哪闻到过。该死的,一时想不起来了。不止是香水味,这里面还掺杂着一股子植物的味道——对,芦荟,和护肤水,蜂蜜混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诱人气息,

芦荟面膜?!

敢情这栋破楼里头还住着一个爱美的姑娘,也不知道她的审美到底跑没跑偏。

“气味还在源源不断飘过来,人就在房间里面,”铃仙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眼睛一点点变红,她压低声音嘱咐着琪露诺,“跟在我后头,直到我叫你跑。”

两人蹑手蹑脚地踏进右手边的走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好在呜呜的风声掩盖了所有的声响,也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她们心中的紧张。随着气味越来越浓,铃仙锁定了那人所在的具体房间。她背靠在没有门板的房门旁边,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月兔刚伸出耳朵,房间内便传来一声女人的咳嗽。

她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铃仙没有犹豫,闪身到门前,正准备施展狂气之眼压制住对方的意志。然而她还没看清那人的面貌,一大串闪闪发亮的弹幕便迎面飞来,如同大块大块的冰雹。

铃仙没能来得及躲开,她抬起手臂罩在面前闷哼一声,弹幕噼里啪啦轰在身上溅起阵阵火星。

然而光芒散去,铃仙整个人却毫发未损。她茫然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连衣服都没有破裂,浑身热乎乎的,仿佛刚冲了个热水澡。原来弹幕的威力实在太低,低到根本无法伤人的程度。

这时,蜷缩在房间里的那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像个稻草人一样摇晃着瘫倒在墙下,散乱的金发如同打翻的面条一般歪七扭八屈在旁边。

惊愕把铃仙和琪露诺的嘴掰得大大的。

面前这位把她们误认成敌人的女性不是别人,正是在幻想乡失踪数日的妖怪贤者——八云紫。

如今她可是一点贤者的风范都没有了。整个人骨瘦如柴,奄奄一息,青春靓丽的脸庞上多了几块扎眼的挫伤,手上到处是血痕。帽子不见了,原本古朴庄严的袍子破破烂烂,有的地方被撕开一道缝,有的地方被揪出半个巴掌大小的洞,在身体左侧甚至一直从裙摆开裂到腋下。香水和面膜的气味如同留在体内的最后一丝灵魂般飘散而出。

“紫大人!”铃仙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赶忙跑进房间,“发生什么事了,您振作一点!”

仿佛光睁开眼睛就得使尽全身的气力,极度的虚弱让紫现在无论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你们是……”紫微微抖动干巴巴的嘴唇,突然间,她瞪大了眼睛,抬起沉甸甸的手,“别过来!”

“啊?”

铃仙刚刚站定,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便像是在回应紫的呼喊,从四面八方传来,脚下也开始晃个不停。顷刻间,墙壁上现出两三道裂缝,很快又变成五六道和无数道,最后被直接捅穿,一根粗壮的绿色枝条破墙而出。

很快,墙上的破洞又多了三个,四根触手般的树枝像是活的一样,亮出尖锐的头直扑向动弹不得的紫。

铃仙差点没站稳,在原地踉跄了几步。这下她全都明白了,石楼就是靠眼前这株巨大植物作支撑的,粗大的茎作为中轴,上面生长出排列规则的枝条,像钢筋一样维持楼道和房间的结构。而琪露诺说的水,便是指植株体内的水分。

你别说,这个玩过家家的大孩子还挺聪明的。

不过现在明显不是感叹这鬼斧神工的时候。月兔的反应极快,在树枝猛地戳下之前朝紫一扑,将她推到一旁,自己则打了个滚,恰好避开树枝的锋芒。只听得一声巨响,四根树枝径直捅穿了地板,正如铃仙所料,地板的断面中间可以清晰看到网状的枝条。

这一下被躲开后,怪物树枝似乎不打算放弃,铁了心要取紫的小命。它们重新从千疮百孔的地上抽出,又一次朝紫和铃仙刺来。她俩所处的地方恰是墙角,旁边也没有窗户,可以说是插翅难逃。

就在此时,一个亮闪闪的小家伙跳到了树枝的背上,双手凝结起刺骨的寒气。

冻符【PerfectFreeze】!

琪露诺终于没搞砸了一次。通透的冰晶一下子爬满怪物树枝的全身,一直蔓延到头部和墙后。随着逼人的寒气充满整个房间,再充满整座大楼,刚才还来回扭动的树枝顿时僵在了半空中,枝头离紫的鼻子只有不到半公分。

吓出一身冷汗的铃仙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墙脚下,一面粗喘一面无奈笑着伸出手指,朝屹立在高处俯瞰着自己的琪露诺比了一个“三”。

大楼外的风势似乎有所收敛,只是离可以出去尚还有段时间。铺天盖地的黄沙蒙在这栋大楼身上,为它染上了荒芜的颜色,同时也似是在为某棵这片平原上的居民殉葬。低温让花岗石也变得脆脆的,仿佛风再大一些,就会被拦腰拗断。

在见到铃仙和琪露诺二人后,紫的神色明显安心多了,她枕在月兔怀里睡了一觉,睡醒后又喝了点水壶里的水。铃仙的口袋里还揣着些昨晚吃剩下的鳗鱼肉,说老实话,她还从没见过堂堂妖怪贤者吃东西会这样地狼吞虎咽,俨然就是个贵妇人突然家道中落,成了路边的叫化子。

气氛有些诡异,仿佛也和房间里那几根树枝一样被冰封住了。铃仙和琪露诺默默看着紫贪婪地吞下一块又一块鱼肉,她显然是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紫也光顾着嚼,十来分钟过去了,一个字都没说。

造化弄人啊,铃仙有些坐立不安。大家失散之后,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找到了紫大人?如果换作是灵梦小姐或是蓝小姐,场面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淡,但却又不尴不尬,让人里外都不舒服。

“总感觉怪可怕的,”琪露诺凑到铃仙耳边,用手遮着嘴小声嘀咕道,“大家不都说紫大人是无所不能的妖怪贤者吗?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她弄成了这副样子?”

“我也不太清楚,”铃仙一面轻声细语说着,一面观察着紫的神态,“问题在于,看她的脸色,似乎不是我们问什么她就会答什么的。”

紫的咀嚼声忽地缓慢下来,她注意到了铃仙和琪露诺的窃窃私语,“你们俩聊什么呢?”紫抹了抹沾在嘴角芝麻一样的鱼肉渣,“是不是觉得我这副窘相特别可笑?”

“没有,没有!”铃仙连连摆手,“我们只是有些好奇,这段时间里您到底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如果您愿意告诉我们的话,我们会尽可能帮忙的。”

“帮忙?”紫像是听了一番戏言,轻佻地干笑了一声,“当整个世界都想杀你的时候,任何一只伸出的手都其实是在把你推向深渊。就像刚才,要不是你们闯进来踏破了结界,这棵大怪草压根就想不到它的猎物就藏在自己的胳膊下。”

铃仙眉头一皱,感觉浑身痒痒的。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口气,明明是我们救了她,却说得跟我们添了乱一样。

“那它为什么要把您当成猎物呢?”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惹恼了它,”紫似乎为此感到很自豪,“不止是这个听我们聊天的大家伙,如今从头顶到脚下的一切都想要了我的命。你们见过一整座山峰像海浪一样压将下来,咆哮着要把你吞没的壮观景象吗?”

铃仙和琪露诺坦诚地摇了摇头,虽然她们这一路上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明显和紫叙述中的场面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详细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紫挣扎着站起身,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说你们,还真是多管闲事。本来我老人家可以安安静静在这里等死,现在却不得不回到那噩梦般的地方再遭一回罪。”

“慢着,你这话什么意思!”承蒙搭救不道谢也就算了,这种轻浮的言论令铃仙着实有些气愤,“灵梦小姐和蓝小姐可是为了你担心得睡不着觉,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管她们叫多管闲事,管自己叫安安静静等死,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责任’这种词汇可不是哪都能用的唷,兔子小姐,”紫微微一笑,凑到铃仙面前,“对一个无力再承担责任的人而言,强行把这份责任重新挑起,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望着紫那双藏在蓬乱头发后面,意味深长的目光,铃仙越来越觉得她像个疯癫的老妖婆了,“总之刚才那番话太过分了。”

“如何评价那是你的事情,”紫把几缕头发从鼻梁上撩开,拂袖朝门外走去,“事实并不会因评价而改变,无论是你想知道的,还是不想知道的。最好后者居多,我一向不太喜欢被人问东问西。”

铃仙绷着怒容,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目送着紫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

“走吧,兔子小姐,”一直没敢吭声的琪露诺摇了摇月兔的手,“跟去的话,或许就可以找到大酱呢。”

冰精这么一说,铃仙才不情愿地挪动脚步,哪知紫又突然间露了个脑袋出来,

“怎么啦,难道说什么都不想从我这里知道吗?”隙间妖怪“扑哧”笑了一声,“那可就怪不得我‘过分’了喔。”

铃仙快步走上前,并不完全是想和紫同行,还想结结实实揍她一顿。

大风已经停歇了,漫漫黄沙为大地蒙上一层面纱,遮住了旅行者们的足迹,也遮住了这片平原在面对她们时的羞涩。也许和无法飞行是同样的原因,紫在这个世界中无法使用隙间,三人只得踏着干硬的土地,一步步穿梭在高耸入云的石柱中间。意外的是,埋伏在石楼内的大型植物没有再发动袭击,而是睡着了一样放任紫等人离去。

走了大约三个钟头,她们终于抵达悬崖脚下,稍微吃了点东西歇歇脚。接着,紫径直带领铃仙和琪露诺沿岩壁朝东行进了大约三百米,找到一条藏在石缝里,十分隐蔽的螺旋形斜坡。三人像岩羊一样攀了上去,铃仙担心琪露诺体力不支,想背着她走完剩下的路程,而气喘吁吁的冰精拒绝了。

爬上悬崖顶端,铃仙和琪露诺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一大片直径足有半里长的盆地,四面八方都被同等高度的山脉环绕。北侧地势较南侧高,有地下水从石壁上零零散散的小洞泻下,灌进盆地底部形成一个湖泊。

最为令人震撼的,要数那成千上万漂浮在空中的石头了。它们像云朵一样惬意地飘来飘去,慵懒得连翻个身都不肯。上部和下部都分布着折线状的断面,看似是从更为硕大的结构上剥离下来的。

站在盆地边缘的山峰上远眺,可以清晰地望见一条没有墩的石桥,像跳水板一样从东南部的山坡延伸至盆地中央的半空中。一座类似神社的建筑物默默地坐落在石桥末端,比最小的石头还要瘦上两圈,却在泡沫般密集的石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天哪,真是太壮观了,”铃仙望着那些浮石,目光不知不觉中升上了天空,“就像在做梦一样。”

“那座小屋,”琪露诺伸手指着悬在空中的石桥和神社,“大酱会不会在里面,咱们快去看看吧!”

由于兴奋,琪露诺的嗓门格外地大,回声就像雨天的闷雷一样荡在崖壁间。就在这时,另一道闷雷从空中传来,和琪露诺遥相呼应——

“用脚走那可太慢了,”语气十分地爽朗,“有谁想搭个空中便车?”

一只体型巨大的矛鸦滑翔而下,“紫大人!我看到紫大人在那儿!”蓝兴奋地挥舞着爪子,赶忙拍着魔理沙的背让她快些降落。

无论是地上的人还是天上的人都喜出望外。随着矛鸦扔下两根羽毛,解脱般地摇摇晃晃飞走,魔理沙和变回人形的蓝招着手跑来,铃仙和琪露诺也按捺不住喜悦之情拔腿跑去。倒是紫不知何故略显漠然。

“灵梦和爱丽丝呢?你们没见到她们吗?”魔理沙将琪露诺高高抱起,“美中不足啊,要是她俩也在那可就是大团圆了。”

话音刚落,被举过头顶的琪露诺忽然望向北侧的山坡,兴奋地朝那边指了指,“快看,她们在那儿!”

巫女和人偶师大叫着从一条水道里被冲进了盆地,掉进湖里,溅起两朵白晃晃的水花。

众人赶忙沿着陡峭的山坡滑行而下,来到离两人最近的湖岸边。乐开花的魔理沙彻底忘记了疲劳,率先跳进湖里,像只小鳄鱼一样灵活自如地游到落水处,将博丽和爱丽丝托上了岸。

“好极了,”爱丽丝跪倒在地上,每被魔理沙轻拍一下背,就呛出一口水,“我估计回去以后我可能会害怕上洗澡,今天一整天就没几分钟是不泡在水里的。”

“咱也差不多,今天一整天就没几分钟脚是站在地上的,”魔理沙随即又轻抚着爱丽丝的后背,“回去以后我可能会害怕上骑扫帚。”

两位魔法使都不再说话,手搭着手,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一枚魔弹突然从斜上方飞来,“砰”地一声炸裂在众人身边。博丽在地上打了个滚,接着向后一蹿——焦黑的弹坑正处于她原来趴着的地方。

“紫大人?”蓝放下挡在面前的手臂,看了看博丽,又抬头瞧了瞧半山腰上的紫,“您在做什么,她是灵梦啊,专程来寻找您的!”

“不,她不是灵梦!”紫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都离她远点!”

这话令山脚下除博丽和爱丽丝外的其余四人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而紫和博丽则紧紧盯着对方,目光尖锐得简直能擦出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