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乡中部偏东的地域是一片开阔,阳光雨水充足的平原,此处座落着这个妖怪乐园中最大的人类聚居地和他们的农田,被村民和妖怪成为“人之里”。一排排极具明治时代乡村特色的合掌屋以及纵横交错的街道覆盖了近十万平方米的面积,可以说是具有一定规模的大镇子了。

根据《幻象风土记》的记载,于明治十七年左右,外界的人类文明开始朝向唯物科学的轨迹迅速发展繁荣了起来,幻想乡内的人类群落自然也不例外,妖怪的力量则相应地渐渐减弱。就在那时,妖怪贤者建立了“虚幻与现实的境界”这一旷世杰作,并同博丽大结界将幻想乡与外界分隔开来,妖怪不再完全依托于人们的恐惧与信仰来获得力量,其中唯一一个人类群落的科学文明发展戛然而止,风土人情也保留了大结界张开时的年代原貌。

譬如说,凛冬将至之际,人们因为那场恼人秋雨而不得不忙作一团——马上就要过冬了,老天爷倒好,连着几天的大雨下来,好不容易加固加厚的墙板被雨水侵蚀得都变色了,天气变冷之后寒气潮气都挡不住不说,木材变形产生的缝隙八成还会成为白蚁绝佳的避冬场所。

于是从昨天开始,每家每户都趁着太阳从云层里跑出来透气的当口儿,将仓房里囤积的柴木和干草通通搬出来暴晒,甚至还有一不做二不休的,将上好的樟木劈成一条条编在一起打算修一面新的墙板,很难相信这些有力气没处使的汉子能赶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完成这项大工程。

总之,“人之里”的每户人家都变成了樵夫,堆在门口和房顶的木材要是码得再整齐一点,其中质量好的朝外稍稍,就可以朝过路人叫卖了。街道上也聚满了忙着从田里运回最后一批麦子的庄稼汉和置备厚衣厚裤的妇女,可以说除了吸血鬼之外没人愿意再待在阴暗的地方,太阳公公好容易露一回脸不能不给面子不是。

当然某个和吸血鬼关系亲密的人不这么想,她现在没心情给任何人面子。

藤崎大叔的居酒屋门口还未挂起灯笼,从外面看就像是还未开张一样,冷冷清清的,一般要到天黑以后才会有顾客前来小酌,顺便给家里馋了一天的孩子带点儿熟食好堵住他们的小嘴。但此时咲夜已经坐在店里了,而且还是靠里的位置,立起来斜靠在墙上的桌椅在她身后舒适地打着鼾,四周唯一的光线来自旁边的窗户,并不甚明亮,却将咲夜脸庞上的愁容映照得无比清晰。

大小姐似乎还在为昨天的事情和咲夜怄气,于是今天的早饭两人都没有吃好。来采购最后一批装饰品的咲夜到了村子里才感到肚子空空的,本打算就点一两盘熟食垫一垫了事,结果不知为何发现自己如着了魔一般地想再坐一会儿,还要了一盏酒。

当然效果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咲夜越是坐着愣神,昨天在红魔馆大门口本宫朔夜那副欠揍的嘴脸就越是恶作剧般地一遍遍浮现在脑海中。

“看不出你还挺适合干这行的嘛,女仆长小姐,”从帽子到口罩,再到衣裤鞋子,朔夜这副打扮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偷,“要换作我受这种委屈,肯定当场跟大小姐翻脸撂挑子不干了。”

让咲夜大动肝火的不是自己被嘲弄,而是这人一二不知就随便拿简单的主仆雇佣关系开大小姐的玩笑。“滚吧”,以及再次抽出的飞刀是咲夜给她的送行语,跟“路上小心”一个性质。

问题在于,明明只是一番戏言,如今想起来却感到莫名地有嚼头,和咲夜面前剩下那两串炸鸡一样。

“热水刚刚烧开,抱歉久等了,”腰间裹着围裙的藤崎大叔将酒瓶酒杯摆在咲夜面前,“温热的清酒,请用吧。”

“多谢,”这还没喝,咲夜的脸就红了起来,“大清早的来麻烦您,真是过意不去。”

咲夜在开口前小小地顿了一下,她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大清早的跑来居酒屋喝闷酒,传出去能让人笑话半辈子。

“话不能这么说啊,妹子,”藤崎大叔不知有没有听出这层含义,“决定什么时候开门是我们生意人的事,而应该受到欢迎则是客人的事,尤其是那些有了烦心事需要排解的客人,两者都天经地义,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呢?”

这个天气渐寒还依旧将衣袖撸起的热心老板说着,转动了一下酒瓶,咲夜这才注意到一根毛线缠在瓶颈处,末端串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有大大小小的字,旁边还有黑白图片,似乎是从什么读物上剪下来的。

“一到晚上,来咱这吃菜喝酒的顾客多了,其中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会带点情绪,有开心的,也有不开心的,”藤崎大叔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在告诉咲夜哪户人家的后院地底下藏着宝贝,“不管属于哪一种,和着酒咽进肚子总不太好,我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挂在酒瓶上的小纸条是藤崎大叔亲手从报纸上仔细剪下来的,顾客每要一瓶酒,就会见到一条看过或是没看过的新闻,高兴着的顾客可以将它们作为开胃小菜吐槽来吐槽去,苦恼着的顾客若是注意力没从负面情绪上移开,也能够被暗示到世界还和他们紧紧联系着。

“意思就是,跟谁过不去都最好别和自己过不去,我跟我老婆的共识就是,哪怕大吵一架都比一句话不说地赌气要来得合适,”藤崎大叔说到一半,憨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举个例子,我喜欢剪报纸这个习惯她好像就不太满意,说我在浪费时间,客人喝酒就喝酒哪有闲心去看那堆假新闻。”

不过结果是,藤崎大叔虽说点头哈腰地跟老婆保证改掉这个习惯,其实还是在背地里偷偷地剪,比烟瘾可严重多了。

也许,这就是生活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哦,新闻可是最棒的下酒菜,没有之一,”这时,第三个声音从窗外——似乎是房檐上传来,准时前来递送早报的鸦天狗倒挂着出现在两人眼前,随即扑棱了一下黑色翅膀,灵巧地跃进房间,“一直以来承蒙关照!在下清廉正直射命丸文,新鲜出炉的早报请收好!”

藤崎大叔是村里为数不多长期订阅《文文。新闻》的住户,文自然完全不怠慢,每天风雨无阻地将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报纸准时送到客户手里,并一字不差地重复方才窜进来时那句铿锵有力的问候语,根据文自己的说法,正式专业的举止规范是良好服务的第一步。

“你要不是记者而是咱家店员,店里就能卖开心果了,”藤崎大叔接过报纸,像是被文的活力感染了一样逗着趣,这时又有客人来到了店里,他赶忙走出去招待,“欢迎光临!”说话声渐行渐远。

即便里头只剩下两人,咲夜也一秒也没有将视线投在文身上,自顾自地倒了一小杯热酒。

“让我猜猜,”文倒是一露面就从咲夜身上嗅到了故事的气息,举起照相机透过镜头乐此不疲地打量着后者,而且还迟迟不按下快门,似是眼睛没有长在脸上而是镜头上,“红魔馆的女仆长光天化日之下跑来村里的居酒屋独自买醉,是单纯的难得偷闲,还是与村里的某个帅小伙之间发生了令人不快的感情纠葛?《文文。新闻》本期情感专栏为您带来独家访谈,完美而潇洒的从者也有不完美和不潇洒的一面。”

只消文再多说两句,这篇对咲夜来说羞耻到没有下限的文章就差不多完稿了。正当文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准备拔腿就跑时,她却发现咲夜一反常态地丝毫不为所动,仿佛那所谓的情感专栏真登上了报纸也跟自己没有干系。

“至少说点什么吧,小姐,”文不满意地扁了扁嘴,“访谈访谈,一人访一人谈,两者缺一不可啊。”

“但我看你手里那篇不就只有访没有谈吗?”咲夜趁文不备突然伸手抽出了后者手里一张报纸,很明显在藤崎大叔接过他那份时咲夜瞟到了上面的内容,“里面几句‘当事人表示……’多半也是你自己胡乱揣测编出来的吧?”

咲夜指的是早报首版上最大最醒目的那一条——《幻想乡最负盛名的道具店香霖堂遭人恶意打砸抢,犯人至今下落不明》

“但我至少是面对面和香霖堂的店主先生交流过的哦,”文一脸别人拿她无可奈何的表情,摊了摊手,“咲夜小姐又如何证实那些是我胡乱编的呢?”

咲夜简直要笑出声来,那条新闻里报道的内容是,当事人乐观地表示吃一堑长一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今后一定注意防范此类危险事情的发生,并提醒广大人类以及妖怪群众无论在家还是出门在外都要注意安全。

昨天喝凉白开能喝醉的霖之助那句“我他妈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还原汁原味地缭绕在耳畔。

“倒也难怪,发生这种事情哪有人会好声好气地跟别人分享,”咲夜百无聊赖地将报纸往面前一丢,“真要做访谈还不如找些轻松愉快的话题——比如,明天就将举办的红魔馆生日派对?”

“话是不假,”文还真抚着下巴琢磨起来,“但吸血鬼小姐在幻想乡已经过好几次生日了吧?而且从主人到宾客都还是那么几位,没有值得大谈特谈的新重要人物啊。”

文这话一出,咲夜拿着小酒杯的手顿住了,心头灵机一动。

“你别说,恐怕还真有,”这回轮到咲夜坏眯眯地瞧着文了,“本宫朔夜,这个名字听说过吗?今年大小姐亲自参与派对的策划,请了这位据说全村出名的装饰艺术家设计布置场地,够分量了吧?”

其实到现在,这个所谓的“全村出名”咲夜也没有真正意义上见识到,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勾起文的好奇心。

“本宫朔夜……和你的名读起来有点像啊,应该是个女人,”文确实皱起眉头思索了起来,但理由却令咲夜摸不着头脑,“那不对啊,你是不是把名字弄错了?”

“怎么会呢?”咲夜认为自己不可能这么冒失,“大小姐和她自己都是这样称呼的。”

“可是村里只有一户是姓本宫的,而且只住了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头。”

文一面说着一面挤了挤右眼,像是听咲夜开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玩笑。

什么?!咲夜作出了一副一模一样的表情,像是听文开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玩笑。

“这个我真没瞎讲,”文以为咲夜又要说自己胡编乱造了,赶忙拿出怀里的文花贴,熟练地翻找出其中一页展示给咲夜看,“我从前做过一期关于村里老手艺人的专题报道,特地走访调查了一番——你瞧,这是当时搜集整理出来的材料。”

文口中的老人名叫本宫武,年纪大概有八十多岁了,此人擅长木匠活,并且确实是一个建筑设计以及室内装潢方面的行家。“本宫”这个姓不属于本地,老人早年和他的家人在幻想乡建立之前从都内搬迁到这个小山村,随着时间的推移,包括老伴在内的亲人相继离世,而且到最后老人也没有后嗣,如今一个人在村子里过着不特别幸福但姑且恬淡安宁的晚年生活,有时邻居盖新房子或是添置新家具了还能帮帮忙,所以经常会有人去探望他,也算是不那么孤单。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从这个只有一个人的本宫家里突然间冒出来一个年轻女子,是绝无可能的。

叙述完这些实打实的资料以后,文的话头又渐渐跑偏了,开始天马行空地设想咲夜遇到的所谓“本宫朔夜”真实身份是什么,一长串假设中最离谱的莫过于老人家耐不住寂寞和某个良家妇人有了私生女。

不过文只是自顾自地在那叨里叨外,咲夜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神情凝重地看着映有一道道反光的干净桌面,脑中像起了热带风暴一样,各种靠谱或是不靠谱的猜疑像乌云一样碰撞在一起,擦出一道道炸雷。

首先,朔夜给自己的化名起了“本宫”这个姓,自称建筑艺术家,而且昨天也确实为大小姐拿出了像模像样的设计图,这些事实都表明她肯定知道本宫武老人,甚至可能见过他。

其次,根据大小姐和朔夜的一致说法,朔夜是自告奋勇前来给生日派对出谋划策的,如此一来就可以认为,设计图和伪造的身份是为这次会面所作的准备。

那么问题就来了,朔夜昨天拜访红魔馆真的只是来为大小姐分忧的吗?

若是,那朔夜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最嘴贱的女人了,下次见到她,不管大小姐在不在,有没有阻止自己,咲夜也要痛扁她一顿。

若否,

能联想到的点太多了,咲夜竟一时脑中有些空白。

想不来就别想了,咲夜像患了头风一样抚了抚额头让过载的大脑冷静下来,与其和快凉掉的酒枯坐在一起还不如立马着手开始调查。

咲夜既不是到处跑新闻的记者,也不是维护境界治安的巫女,更不是好奇心旺盛的魔法使,她只是个惟命是从的女仆,解谜不是咲夜的强项,

幸运的是,擅长解谜的人就坐在面前,这不,已经在纸上列出数十条谜底了。

“很来劲嘛,天狗小姐,”咲夜狡黠地一笑,双手托着腮把脸凑近正在写写画画的文,“我说得没错吧?这事写成新闻会不会比被砸得一片狼藉的道具店更吸引眼球?”

“有吗?”文略显纠结地用笔戳着下巴,“从爆点上来看应该还是入室抢劫会更有冲击感吧?”

“但是你自己看看从刚才开始写下来的东西,”咲夜翘起的嘴角依旧没有垂下,“恐怕有的不只是冲击感?”

文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掠过写在本子上的一条条假设,

直到那条“老人耐不住寂寞和某个良家妇人有了私生女”。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去调查吧!”文“啪”地一声合上本子,双眼中满满地都是八卦的金光,“一定要把这个神秘女人的真面目揭露出来!”

咲夜的举止则完全符合一个女仆的身份,“遵命,天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