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理髮店內很冷清,沒什麼客人。貓妞今天沒來,當然,胖大海也沒來。我坐在那把專用來洗頭的椅子里,一條手臂擱在濕漉漉的洗頭池上,眼睛定定望着玻璃門外的街道。今天天氣暖和,陽光充足,只是空氣比較沉悶。

門邊,老闆娘已經給最後一位客人理完了發,收完了錢,並將客人送到門外。然後她轉回店內,看了眼無事可做的我,臉上由笑容捏造出來的酒窩倏然消失了。

“來,小葉,別傻坐着,把地掃掃。”她急切地拿起塑料掃把遞給我。

我撐住膝蓋站起來,過去接過掃把,慢吞吞地掃起來,一下接一下。

我從后往前掃,把所有人殘留下來的身體器官掃到一起。也許還能再拼出一個完整的人來呢。

“對啦,小葉,你今天的臉色怎麼這麼青啊?像個冬瓜似的,昨天也是,是身體不舒服嗎?”老闆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

我掃地的手一抖,然後就恢復了正常。

“因為我是變色龍啊。”我笑着說。

聽了我的話,老闆娘落在我身上的視線縮了回去,看樣子是打算與我這個瘋子保持距離。

我不斷重複同一個動作,將一撮撮頭髮掃到玻璃門前。手裡的掃把越來越沉,一種熟悉的質感在掌心復蘇,頭髮變成了沙子————我正在用藍色的鏟子鏟着沙子,也是這樣一下又一下,而悶熱感則幻化為了月光。我正在那片沙地上挖坑,要挖一個老大的坑,好將胖大海埋上第二次。

現在那片充滿貓膩的沙地里埋着兩個胖大海,其中一個是人,也許兩個都不是;反正它們就埋在那兒,像地里的大芋頭。

斷斷續續掃了會兒,我在玻璃門前停了下來,望着外邊發白的街道。各色車輛匍匐而過,速度飛快。淡灰的陽光斜着停在階梯上、屋脊上。我的瞳孔起了霧,精神迷亂恍惚。

我握緊掃把,身子左右搖晃,像是癮君子般痴呆了。發空的虛無像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般掉下來,落在我身上,將我囚住。我的精神狀態愈來愈不穩定了,而這一切都是從兩天前的那個夜晚開始的。

白石般的太陽懸在街道上方,凝視着抑鬱的城市,一縷陽光沿着半開的玻璃門鑽入店內。可是忽然,光被一道小黑影擋住了,吃掉了。

我回過神,見門外蹲了只小貓,一隻灰白相間的折耳貓————無疑,是貓妞的貓,那隻會笑的貓。

它以異常乖巧的姿勢蹲在理髮店門前的台階上,毛絨絨的腦袋擺得很正,一雙漆黑的、擁有墨色虹膜的眼睛直勾勾注視着我。

一人一貓就這樣互相審視着。

我感覺它是特意來找我的,要向我展示它的靈智;它不像只貓,而是像眼睛,埃及來的貝斯特————這機敏的畜生。

它用那雙獨特的眼睛蠶食着我,反芻,訕笑,要向我展示克服終極黑暗的力量。

我光裸地站在貓的面前,像是在等待某種審判。

門外的陽光逐漸瘦削,行道樹光禿禿的影子在冬風裡窒息。

沉默。

突然,理髮店的天花板在我頭頂飛速拉升,空蕩蕩,響着鍾。

我死死握住手中的掃把桿,身體開始狂抖不止,像是在聆聽聖誨。

終於,邪惡的奇迹出現了。

一道龐碩的影子罩住了折耳貓的身體,擋住了玻璃門,店內的光驟然暗下來。

可怕的沉寂過後,一個身穿杜鵑紅睡衣的胖女人出現在我面前,跨過那隻貓,抬手粗暴地推開玻璃門,像道液態的瀝青影子般擠入店內,門的金屬卡槽咬出怪響。

————死亡再次被克服了————

胖大海站立在我身前,她那傻乎乎的臉、傻乎乎的捲髮,還有那顆傻乎乎的痣都一齊指向我,要將我壓縮。

我注意到它的脖頸上有深紫色的淤痕。

沙地......那片沙地......

“呦,您來啦!”突然,老闆娘驚喜的叫聲從我身後刺過來。

我夾在胖大海和老闆娘中間,孤零零,無路可退,亦無路可去。

————它又活啦!不知為何,我突然想笑。所有這一切都很好笑,帶有黑色的幽默。

看到胖大海的第一眼起,我全身的力氣就都飛走了,雙腿綿軟無力,腦袋也眩暈起來。為了防止跌倒,我伸手扶住一旁的理髮椅,然後緩緩彎下腰,彷彿在承受某種莫須有的重量。

“哈哈......”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這一切簡直荒唐透頂,難道不是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越來越放肆。

最後,我跌坐在一旁的理髮椅上,手捂住額頭,從靈魂深處擠出沙啞的笑聲————在老闆娘和胖大海必會投來的驚異目光中瘋狂大笑。

(註:貝斯特為埃及貓神,被認為有克服“終極黑暗”的力量————即死亡。)

*****

我打算今晚就實行計劃的最終部分:即把胖大海的屍體綁上石頭,丟到附近的江里去————我已經在這麼幹了。我向一位熟人借來一輛電動三輪車,買了塊相當大的用來遮蓋的油布,備妥了石頭。唯一與原計劃不符的是,我原本只打算把一個胖大海沉入水底,現在卻變成了三個,不過,我想,這並不會給我的計劃帶來多大阻礙。

時間已近午夜,整條馬路冷冷清清,正是動手的好時機。我將三輪車停在靠沙地的路邊,拉上手剎。今天下班,我已經向老闆娘請辭,只要幹完這件事,我就可以回老家去了。

馬路對面的綠燈亮了,我慢騰騰地走過馬路;反正今夜有的是時間。這時,我揚起臉,望了望夜空,天上高懸着一輪扁平的月亮,蒼白無味,羸弱的光映亮幾片眼皮似的灰雲,有種陰翳的結核感。公寓四樓的白熾燈亮着,貓妞抱着那隻貓站在窗前,照例眺望着外邊的街道,她還望了我一眼,算是對我視線的回禮。

要是現在我頭上有帽子,那我一定會對她脫帽致敬。我一點兒也不在意了。我現在的心境平和得很,和白日判若兩人,那些亂七八糟的幻覺不再糾纏我,也許是我知道這一切行將結束的緣故,還是說,我已經習慣了?

我嘴裡吹着響亮的口哨,上了濕黃路燈照不到的樓梯,哨聲在狹長的樓道里迴響,往上、往下,滲入溫和的黑暗和寂靜的夜色。我進了房間,取了鏟子就出來,還順便在口袋裡藏了把彈簧刀,這是用來終結最後一個胖大海的工具。

我奔下樓梯,來到沙地上就甩開膀子奮力挖,不到十分鐘,那兩具空心的皮囊就出現在了我的眼皮底下。等挖出屍體后,我沒把沙坑回填,而是動手將“它們”並排擺在藍盈盈的沙地上,接受月光的洗禮,暴露在外的皮膚泛出靜止的藍韻。兩具屍體,或說皮囊,沾滿了潮濕的沙子,杜鵑紅睡衣在月光下偏黑,其中一具屍體的棉拖鞋少了一隻,肥大、蒼白的腳掌裸着,裹滿沙子,掌紋和塗紅的腳指甲沉重無比。我以欣賞的眼光望着這兩具古怪的屍體,怪笑的滋味在嘴角瀰漫開,然後我隨意丟下鏟子,雙手捏住屍體冰冷的腳腕,將其拖至車旁,再動手搬上電動車的露天車斗,蓋上厚實的油布。

在將兩具同樣重的皮囊搬上車、蓋好油布后,我簡直累得不成樣子,氣喘吁吁,腰酸背脹。我背靠着三輪車的車斗休息了片刻,平緩心跳,恢復體力,呼吸着帶有酸味兒的月光。

貓妞和她的那隻貓仍在窗前望我,像是一對緘默的守望者。

好了,現在該去干那件最後的事了。

我離開三輪車,手伸入羽絨服的口袋,去握那把堅冷的彈簧刀。

————可是真的有必要去殺掉那個胖大海嗎?去破壞那個復活了的、如行屍走肉般的東西?的確,把它留下來是更加明智的選擇,它會繼續進行日常活動————吃喝拉撒睡,有自己的意識,知道該幹什麼。只要它在,就等於胖大海沒死,也等於我根本沒殺人,更不會有人追究這件事。

是啊,那的的確確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我不認可那樣的方式,不認可這件事本身————不認可所有的事!如果你手錶的指針不準確,那你會怎麼做?隨它去,還是......

我要做的不是銷毀罪證,那不重要,一點兒也不。我在乎的是能否將某種東西撥回原點,可那到底是什麼呢?我不清楚,也許做完這一切我就會明白了。

馬路清冷、空蕩,唯有路燈的光漱漱落下。

我掏出煙來點上。我好久沒吸煙了。

我嘴上叼着煙,慢吞吞走過馬路,這次沒等信號燈。

走到馬路中央時,我再次舉頭望向貓妞,鼻子里噴出白乎乎的煙氣。我咧嘴笑了起來,並向她揮了揮手,心中生出一股勝利的喜悅,彷彿從死神那裡扳回了一局。她面無表情地凝望着我。烏鴉。

稍後,我甩開煙蒂,邁開步子,打算去干那件不可或缺的事。恰在此時,我的耳朵卻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一種集震顫、嘶吼於一體的噪音——是馬達的轟鳴。恍惚間,我似乎聽到那片沙地在我身後竊笑————

還未等我做出反應,一束雪白的光就猛地打在我身上,我下意識舉手遮擋,但接踵而來的卻是一股巨大的衝擊力,接着是飛行的感覺,再接着是所有知覺都消失了的寂靜的黑暗......

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腦袋眩暈,耳內嗡嗡響個不停,恍惚中,一些散碎之聲傳入耳朵。

我聽見車門打開和關閉時的嘭響。

接着是對話。

“怎麼會這樣?”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

“......是這個傢伙不好......突然出現......路中央......”

另一個聲音醉乎乎的。

“要報警嗎?”

“不......不行......我喝了酒的......不少......要是被查到......”

“那怎麼辦?”

......

死寂。

“————看,那片沙地上有個坑!”忽然,不知誰喊了一聲。

然後,我感到有人在搬動我的身體,像是漂流一般,最後擱淺在一處狹小、潮臭的地方。

眼睛睜不開,除了黑暗,什麼也瞧不見。

......有什麼東西斷斷續續落了下來,濕濕的,帶着酸臭,落在我臉上,蓋住我的身體。

終於,我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只有沉寂、黑暗、無法呼吸的困頓......漸漸的,連這些也遠去了,消散了。

意識逐漸潰滅,一種溫柔的舒適感始終與我相伴。

腦中最後的畫面是貓妞的臉,那張籠罩在白堊中的臉,以及那雙空幻、冷漠、絕情的黑色眼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