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醒来之时,已经身处医院了。

在做了一连串扭曲多变的噩梦后,我缓缓睁开眼,看见的是朦胧的乳白色天花板,空气中也不再有那股腐蚀人的神经的硝石味了,而是消毒水与药物的微苦气味。病房里空无一人,倍显清寂,亮堂的阳光从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洒进来,透过不断滴答着的点滴瓶,在病房的上空盘旋,于是我便知道,那个可怕的夜晚已经从我身上流逝而去了。

我躺在病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不动作,不言语,心情既不平静也不焦躁。病房里的光线悄悄变化着,变淡、变暗,有些恋恋不舍地从粉白的墙壁偏移到挂着的黑色电视机上,在液晶显示屏中凝结出一个璀璨的光点。

四周静愔愔的。

阿蛭、雀姐、清子、长着蝉首的怪物、散发着恐怖绿光的石头,以及在那地底所见闻的一幕幕光景像走马灯一样掠过我的脑海。一切皆如噩梦。我在松软的枕头上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不经意地望见在一旁摆着水果盘的柜子上,有一枚闪闪发亮的黑色石子————那地底深渊里的残留物,我在逃亡中一直将它捏在了手里。

看来一切不是梦呢。

——如今,在那残存的记忆的折磨下,我总是不禁自问:时间的流逝真的是真实的吗?它真的能抹去曾经发生过的事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过去永远都不会被抹去,它会不断循环、重复,直至“最终审判日”的到来。所谓的过去,就是一枚滚烫的烙印啊!——

后来,据看护我的母亲讲,我被人救了之后一连昏迷了三天,其间一直在发着高烧,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几个词,如:“多明拉......深渊......宇宙......守护者......”我模糊记得在昏迷其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灵魂飘泊在一片没有出口的黑暗的旷野上,遇见了一些无限恐怖的事物。

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后,我的身体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慢慢康复,情况渐渐好转;但我的精神却已经垮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对事物的观念也发生了某种颠覆性的质变。每当我听见掠过树梢、拍打窗户的风;每当我看见那温暖的阳光,看见一栋栋高耸的冰冷大厦,看见天空变幻莫测的云,看见月亮......总是禁不住阵阵寒悸。我明白,这是触及世界的禁忌秘密后所残留的后遗症。我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不真实或过于真实,变得别有用心。

我从昏迷中醒来一个星期后——我记得是从一个蝉声鼎沸的午后开头的——开始不断有警察上门,说是拜访,实则是调查取证,要我把在a村的经历详细地说给他们听听,也就是所谓的“提供线索”。我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我并未报警,因为就算报警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清这件事,结果只会让人把我当成疯子或神经病。我甚至没和任何人细说过这件事,包括我的父母。但我还是把我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对警方说了,因为我认为对警察说谎是相当不明智的。我说了一遍又一边,他们每来上一次都要问上一遍,我就照原样一字不落的复述一遍,每到最后,他们都会要我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不,就这些。”我重复摇头。而媒体方面关于此次事件的态度则是一片空白,我怀疑警方封锁了消息————这也正合我意,我可不想看见我的病房被大批记者堵得水泄不通。

随着日子的过去,警察来的次数开始减少了,最后一次来访也是在一个蝉声不断的午后。记得那天午后刚下完一场雷阵雨,雨水将燠热一扫而光,天气难得凉爽。由于病房的玻璃窗开着,清凉的雨意随着徐徐微风拂入房间,空气纯净芬芳,怡人心神。一位很是年轻的护士替我换了一瓶点滴后,就打着哈欠离去了。母亲白天要上班,因此病房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我喜欢独处,因为每当此时,我总能强烈地感受到人的动物性,感受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头会思考的动物的事实。在百无聊赖中,我开始东看西看,以转移注意力。我从嵌着平板灯的天花板看到刚被清洁工打扫过的泛着湿光的瓷砖地面,从地面看到旁边的病床————病床空着,没有住病人,又从空着的病床看到我床边的柜子上,那枚小小的黑色石子映入我眼帘。我从床上坐起来,将那枚小石子拿在手里握着,然后又将视线投向窗外,注视被雨水淋湿的萎靡绿叶,以及远远的街对面被绿叶掩映的沙县小吃的红招牌。我不由想起了小时候住院时的情景;我小时候经常因扁桃体发炎而入院打点滴。就在我的思绪逐渐溃散之时,忽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没等我回应,房门就咔嚓怪叫一声后开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有人打了个事务性的招呼后走了进来,这句话我至少听过十几遍。

进来的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是身着藏蓝色短袖警服、打着黑灰领带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六岁样子,一头精心修剪过的短发,皮肤偏白,面目分明,脸色肃然,有些不苟言笑,乌亮的双眼中透着一股子精明能干的感觉,身高大抵在一米七左右,足蹬一双擦得雪亮的黑皮鞋走在后边,缺点是鞋尖位置有一抹不知从哪儿沾来的灰痕,从举止来看,他属于那类对自己的职业怀有一种神圣热忱的人;另一位则是年约五十岁的中年大叔,既不魁梧也不瘦削的身体穿着一件看去许多天没洗的白衬衫,又皱又软的黑领带歪歪拧拧地斜挂着,领口内一圈都脏兮兮的。他顶着一头鸟窝般糟乱的棕发,发丝油腻光亮,看不见发际线。脸是国字脸,不做表情的时候,颇有几分神似影星——切斯·克劳福。他的方下巴长满乌青的胡茬,嘴巴周围的区域都淹没在密密麻麻的坚硬的胡茬之中;一双惺忪的眼睛下方有着深浓的黑眼圈,眼神格外疲惫,好像很累的样子,一看便知他的身体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

我认得他们,他们先前来过一两次。年轻的那个是二级警员,做过自我介绍,似乎姓李,具体名字忘了;至于那个不修边幅的中年警察,我私底下称他为“王安石”。我母亲告诉过我,他们是刑警,正在调查一起人口失踪的案子,当然,我并不知道人口失踪案与我的遭遇有什么牵连。

胡茬刑警进来后,就不由分说一屁股坐在了我床边的一条靠窗户的椅子上,这时,我注意到他的白衬衫的胸前口袋里塞着一样灰色的物体,似乎是一份折叠的报纸;年轻的李警官则从较远处的墙边拖过一条椅子,坐在了胡茬刑警边上,一坐下,他就拿出记事本和圆珠笔来,一副要记些什么的样子。

一股很重的烟味从胡茬大叔的方向飘过来,告诉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烟枪。没等焐热屁股,他就从一个裤兜里掏出一个烟盒,利索地从中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但没点上。

“嘴里不叼点东西就觉得怪怪的。不介意吧?”他小心地用嘴唇夹着黄色的烟屁股对我说道。

我告诉他不介意。

我坐在床上,手里不停地把玩着那枚黑色的、似玻璃的小晶石。

“挺漂亮的。”他的视线落在我手间的石子上,语气像是在对一个小男孩说话。

我没吱声。

他软塌塌地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懒散的视线望着我,样子像刚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体力劳动者。“你手上的石子可以给我瞧瞧吗?”说着,他向我伸出有疤痕的右手。

我舔了舔嘴唇,把石子给了他。

他接过石子,拿在手上,举过一束宽阔的阳光看了看。“玻璃的?”他向我征询意见。

“应该吧。”

那枚黑色小石子两端尖锐,边缘较为锋利,像是一小片打碎的厚玻璃,在阳光下显得光辉熠熠。

“嗯......倒像是某种火山玻璃岩的碎片......”等看够了,他把小石子还给了我。我没告诉他这是我从那个地底深渊中带出来的。

递还石子的过程中,他一直望着我。

“不需要太紧张。”他说。

“我只是个高中生。”我接过石子,将它重新搁在了靠近胡茬刑警的柜子上。

“我们也办过不少高中生犯罪的案子。”他盯着我说,视线令我不太舒坦。

我无话可驳,病房里一时陷入了沉寂。

片刻后,他咧嘴一笑,嘴唇上夹着的烟一哆嗦,掉了下来,恰好被他接住。“我是开玩笑的。”他再度叼起烟,挠挠眉角说。

“十分抱歉,我们还想请你再讲讲那晚上发生的事。”此时,一旁的年轻刑警开口了,声音较细,有文弱感。他端正身子坐着,一丝不苟,看上去和慵懒的胡茬刑警成对比,很符合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在他们的要求下,我又说了一遍那故事。我之所以把那晚发生的事称为故事,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能让自己站在更加客观的角度去讲述,只有如此,我才能在不发疯的情况下以较冷漠的口吻一遍又一遍地叙述。但那种稀释了的恐惧和痛苦是无论如何都消除不了的,每讲一次都像是死去一点儿,没人能理解这种感受,我面前的两位刑警也不能。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是雷德蒙·钱德勒说的————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儿。或许,我不胜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地重述那个故事,不仅是为了应对警察无休止的盘诘,还是为了告别,向清子告别,向阿蛭和雀姐告别,向我自己告别,以此沉溺在“轻微的死亡”中......

年轻刑警在记事本上沙沙写着,落笔的速度能让速记员都自愧不如。老实说,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好记的。他边写,边时不时问我一些问题,面貌严肃,完全是列行公事的口吻。看着他那副严谨的模样,竟令我莫名好笑,这感觉就像是在认真质疑《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中的那句“芝麻开门”是否有效一样。然而,我随后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精神病科的医生或警察才不会直接否决我所说的那个荒唐的故事,因为前者压根儿不会信;而后者,他们一向站在怀疑一切的立场上。

正当我说到自己是如何从a村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胡茬刑警一把抓过嘴里叼着的香烟,身体向我倾来,用沙哑平缓地声音说:“能倒着说一遍吗?将那晚的事倒着说一遍,从你逃出a村开始倒回去说。”忽然,他提了个奇怪的要求。

“这......”

“怎么,办不到吗?”

两位刑警直勾勾地盯着我,像两尊不会动的蜡像。

于是,我只得倒着说了一遍,说得较慢,但我还是说完了。

待我说完后,两位刑警不约而同地面露失望之色。

——后来,在我出院半年后,我偶然从一本书上得知了当初胡茬刑警为什么会提出如此古怪的要求。将事件倒着说————这是美国的FBI对付说谎者的伎俩。——

胡茬刑警用左手手掌细细搓着长满青色胡茬的下巴,眉间微皱,表情略凝重,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事。沉吟片刻后,他用沾满烟味的舌头浅浅地滑过干裂的嘴唇,说:“你知道我们正在调查一起人口失踪的案子吗?”

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这件事。

“从去年开始,这片地区就断断续续有人失踪,越靠近那个村子,失踪的人就越多。经过仔细布控和调查,我们打掉了一两个贩卖儿童的组织,但那些帮混账只拐卖儿童,不拐成人————也拐不了,可失踪的人里面有不少都是成人,我们考虑过误入传销的可能性,但经过调查后发现根本没那么回事,而线索也少得可怜,这就让我们多少有些像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有意无意看了我一眼。

“我从没听说过这回事。”我说。

“......怎么说呢,毕竟案情重大,考虑到可能会引起的后果,我们暂时封锁了一部分消息,而且也有好些不便向外界透露的东西......”香烟在他指间灵活转动着,“就在上星期————你们去a村的几天前,有几名登山客在a村附近的山上失踪了,闻讯赶去的搜救人员没找到那些掉进‘兔子洞’的登山客,但救到了倒在路边的你。”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救的,现在知道了。

“我们的同事————负责调查的刑警听到你的事后,隐隐觉得你可能与失踪案有牵连,于是就找到了你。”他那双藏有精光的淡棕瞳孔捕捉住了我。

我哑口无言,我也不甚清楚自己是不是与失踪案有所牵连,在此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案子;说不定人员失踪与那些怪物————蝉人有关。

他们二人似乎在等我发言。

“那个......你们相信我说的故事吗?”良久后,我终于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这时,恰好点滴打完了,我按下床头的铃,换护士进来换点滴。

胡茬刑警见状,赶忙藏起香烟。

等护士走后,他才开口:

“不真不假,”他说,“就像那什么的猫一样......”

“薛定谔的猫。”年轻刑警补充道。

“对,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当你打开盒子前是无法确定猫的死活的,而对我们而言,打开那盒子————即确定真相的关键,就是证据。”他再次将背部倚在椅背上。他的表达多少有些含糊,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先抛开值不值得相信这一点不谈,就只看你的故事,不客气的讲,略去那些很难让人置信的东西后,你那故事里的疑点还是太多了。”

“比如?”

“就拿最普通的来说吧,我们根本没发现你丢的鞋,还有那辆不知几手的老爷车,这显然与你说的不吻合。”

“没有?”我蹙起眉头看他。我记得那天晚上下了场暴雨,我的鞋子可能会被水流冲走,但面包车爆了轮胎,显然不可能被轻易挪走。

“除此之外,天气也不对。”

“怎么说?”

“据我们所知,那天入夜以来,那个村子所在的区域一直在下雨,雨下了一整夜,根本没停过片刻,所以你不可能看见月亮;而且就算没有下雨,你也不可能看见月亮,那天晚上你最多只能看见星星......”

我咽了咽唾沫,一丝熟悉的恐惧又回到了我身上。

——凌晨1:00整;7月16日——

“但是我真看见了......”我喑哑道。

“————但是这些统统不是问题!”他边说,边紧紧凝视我,饶有兴趣地观摩着我的表情变化,像是在揣摩着什么,“问题是......你所说的一切都无法成立,你的故事打从一开始就是建在不可能实现的基础上的,是‘空中花园’。”他挠挠眉毛说。

“什、什么意思?!“我叫道。一种长久以来被我的潜意识压抑住的不祥预感涌出来,化为一股巨大的惶恐扼住了我的咽喉。

“因为......”他没说下去,而是歪起了脑袋,皱拢两道漆黑的眉毛,用怀疑的眼光斜瞟着我,“你不看新闻吗?”最后,他问道。

新闻?为什么要看新闻?

“那就看看吧!”见我一脸愕然,他伸手抽出一直插在胸前口袋里的报纸,丢到我面前。

我拿过报纸打开,才打开了一半就看见了一则占据了半个版面的报道......

等我理解了那些文字所搭配的图片的意义后,我的手抖了起来————

那是一则关于某个小山村被一则山洪吞没的报道,以及遇难人数的清点......那个不幸的小村子就是a村!————我去看报纸上刊印的发行日期,居然是我们去a村两个星期之前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