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熬到下班的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租住处,连工作服都没换下就直接坐到了床边,然后用手敲敲酸痛的肩膀,张开嘴打个长长的哈欠,感觉好些后,就将书桌上的黑封皮笔记本拿在了手里。

我已经读了笔记开头的一部分内容,因为字迹潦草,所以读得比较费劲,同时也如笔记主人所言,故事写得很糟糕,更没出现什么能让我精神为之一震的事。但奇怪的是,我的兴趣却愈来愈浓了。我感觉在那潦草的字里行间,总有一种灰色的东西在吸引着我,像是被吸入肺里的尘霾,那些扭曲的文字仿佛在孕育着什么......

另外,当笔记主人每每写到陨石或“多明拉之石”的时候,字迹就像飞一样潦草,像是这几个字所表达的意象使他万分惊骇,因而控制不住手的颤抖。

关于笔记里所提到的陨石一事,我略知一二。当时我还未步入社会,仍在大学苦读,我搜集奇闻轶事的兴趣也未被日常琐事磨损。当时,我听说有一块陨石落到了某个偏远山区,闻讯赶来的政府封锁了现场,并组织人员搜寻,结果却一无所获,最后只得不了了之————至于更多的情况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对陨石并不太感兴趣,加上那时的我忙着写论文,无暇他顾,所以这桩波澜不惊的事就淡出了我的生活和记忆。

再次阅读笔记之前,我特意将笔记拿到鼻翼下轻嗅了一番,或许是错觉,我在阅读时,总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硝石味。况且,令我在意的是,笔记主人也在笔记里提到了硝石味,这不禁使我在二者间产生了联想。我觉得我所嗅到的硝石味是那些记在笔记本上的文字,被我的大脑理解、吸收后产生的副作用,也就是说可能是某种心理效应,如空白效应或皮格马利翁效应之类的,具有一定的暗示性。

我在继续读笔记之前向窗外瞥了一眼,时间流逝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现在已是傍晚六点钟了,窗外已是一片朦胧的灰暗,加上近来天气阴恻,连续几日不见阳光,今天还下了一场冬雨,空气又湿又冷。

为了驱寒,我伸手打开脚边的小型电暖灯,灯丝如炭火般慢慢变得通红,等到我的双脚逐渐暖和起来时,我将手中的笔记再度翻开,去阅读泛黄纸页上的病态字迹......

*****

笔记:

......我们沿着一条两旁长满高耸水杉的漆黑柏油路一直走,我和清子分别拿着不少东西,因此走得较慢,其间,我和她没有说一句话,好像她故意回避着我一般。至于阿蛭和雀姐,他们远远走在了前面,只给我留下两个背影。

柏油路和一道似元宝形状的黝黑山脉并行了好一段距离,它与山脉之间有一大片松林作为阻隔,铁青色的松针格外茂密,无数剑戟般的松梢直刺紫色的天穹,而在松林尽头的山脉底下,可远远望见一个用白色石块堆砌成的废弃矿洞,洞口如巨兽的嘴一样大张着。一年前我们去过矿洞附近,但没有进去,因为听当地人说矿洞有坍塌之虞。a村最早的时候是挖矿人的寓所。

此刻,夕阳几乎完全隐没在轮廓模糊不清的黑山脉后了,只露出最后的一点残红。我脚下的路开始往上,从密不透光的松林的纠缠中脱离出来,黯淡而微红的光线透过水杉树隙洒落,树影和周围所有物体的影子无限拉长,一端融入黑暗,光和影交织出一幅谲诡的图案。

我顺着柏油路往上望,发现a村已近在眼前。

虽然面包车半路抛了锚,但我们还是在天黑之前抵达了a村。

a村坐落在半山腰上,是一处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虽然只是小村落,但却常年有一些想要饱尝深山清新空气的外地人来此闲居、度夏或度冬,顺便买下几栋老房子推到改建,这些人大多是一些想要远离喧嚣,口袋里又有几个钱的闲人,而清子的祖父正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但是......很奇怪,隐匿在薄暮中的a村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声响,不见往昔炊烟袅绕的景象,好像荒废了一样,也是这时我发现世界寂静得令人害怕。

我当时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整个村子的人都集体搬迁了。

我和清子走入荒草丛生的院子,阿蛭和雀姐早已在院里等候多时了,雀姐还抱怨我们“慢得像死了一样”。

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木构架房屋,屋子具有浓郁的现代风,就像国外乡下别致的小别墅一样,是某个仿建热潮的产物。它具有木结构的外立面,露在房子外部的木材被漆成白色,木构架清晰可见,房子正面的窗户都装上了通风防雨的板条百叶窗,屋顶是四面坡屋顶,但为了更好地利用屋顶空间,还特意增加了老虎窗以增强透光性,门廊宽阔,积满上个秋天的落叶。说实话,我其实很喜欢这种具有欧式风格的房屋,相当符合我的审美观。

a村还有一部分旧房子是白墙青瓦的老建筑,无人居住,而在我们即将入住的房子边上还有一栋在十年内新建起来的小洋房,洋房所有的窗户都窗帘紧闭,老远就看见玻璃脏得要命,腐败般的红屋顶覆满了落叶,看起来无人居住的样子,但我知道,一年前它还是有人居住的。

此时,整个a村静悄悄的,没有生气,没有人迹,即使夜幕降临也不见哪家房子里亮着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先前闻见过的淡淡的硝石味,挥之不去,弥久不散。

“你可以闻出来:它正蒸发为气体,若你是波德莱尔……”————我脑中莫名浮现出一句诗来。

雀姐抱着手臂,瞧着四周,然后说道:“不觉得气氛有些怪吗?似乎整个村子里的人死光了一样。”

“谁知道。”阿蛭随意说了句,然后目光去看我们即将入住的房子,“还是一样破烂啊。”他调侃————尽管他一年前也这么调侃过。

对于阿蛭不以为意的态度我不怎么奇怪,我知道他不信玄乎事儿,说来好笑,他相信科学。

尽管阿蛭不在意,但我觉得a村如此空荡,原因绝非搬迁那样简单,但我又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夜风无声吹拂,村子沉浸在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颓废里。

天地间最后一丝淤血似的光线从房子掉漆的屋檐上缓慢消逝,像潮水退却,四周的阴影霎时变得浓蓝。

我和清子走上吱嘎作响的台阶,把包裹丢在积满腐叶的门廊下。

清子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银色小钥匙,两根纤细的手指捏住钥匙末端,将钥匙插入有微小绿铜锈的锁眼,然后轻轻向右一转,内部的锁芯发出咔嗒一声,结实的实木门开了。

门开得很缓慢,仿佛门后那些具有黏性的团状黑暗在竭力阻止门的开启。

见门开了,我重又拎起沉甸甸的旅行包,先一步走入黑暗————步入屋子,迎接我的是时间处心积虑沉淀下来的久远灰尘味、滞塞气流的浑浊味、木头的陈味,及丝织品的霉味,轻嗅之下的感觉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塞满未洗衣物的盒子。无论这些味道有多令我难受、令我头晕脑胀,但和外面那股惹人厌的硝石味比起来还是要好上太多了。我本能地厌恶着那股似硝石臭的味道。

我在玄关处停下脚步,驻足往屋子深处望,只见屋里阒暗无光,到处渗透着地下水才有的阴凉,沉默的家具半隐在浅薄的黑暗中,像僵死动物的遗体,木地板上搽了一层白霜似的灰尘,恐怕是免不了一步一个脚印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望了一眼。清子在我身后,正打算进门,而阿蛭和雀姐则站在门外的夜色里。阿蛭双手抄在兜里,凹陷在眼眶深处的眼珠子发着亮光,来回转动,四下望着,干瘦的、长着雀斑的脸神情肃穆,似乎在寻找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雀姐站在阿蛭身侧;她又剥起了那该死的指甲。两人似乎没有进屋的打算。

“怎么,不进来?”我问。

“你先进去,”阿蛭用手一抹苍白的扁鼻子说道。他的下巴不断蠕动着,把嘴里的口香糖嚼得吧唧响,“我们两个四处转转。”他趁手往身后的夜色一指。

雀姐从剥指甲的乐趣中脱离出来,抬起一张庸俗的脸,覆盖脑袋的卷曲红发仿佛在抖动,她将狭隘的目光投向清子,说:

“别忘了在我们回来之前做好晚餐,口吃女。”她抱起挂满陶瓷手镯的细长胳膊,“还有收拾好我们的房间......对了,记得别在菜里放辣。”

清子低下有麻花辫的乌发脑袋,精致的下巴几乎抵到胸脯,样子楚楚,用细蚊般的声音怯生生回道:“明、明白了。”

我胸中突然涌起想为清子说点什么的冲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之后,雀姐和阿蛭就走下几阶石台阶,不知道去哪里“转转”了。

我和清子来到睽违已久的客厅,把包裹放下,接着清子将封闭的百叶窗打开,然后是电灯。但意外的是,客厅里的灯似乎坏了,亮了几秒就闪灭着陷入了黑暗。

“似乎坏了呢。”清子扬起清秀的脸,藏在袖口里的小手扶了扶圆框眼镜边缘。我们两人独处时,她倒不怎么紧张。

“是吗。”我说,“试试其他的。”

清子试了,其它地方的电力一切正常。我一开始还担心没有电,但看来是我多虑了。

在把我们带来的包裹收拾妥当后,清子去了厨房准备晚餐,她对厨艺很拿手。而我则在宽阔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并不介意灰尘弄脏我的衣服。

客厅里没有灯光,因此郁结着黑暗;沙发松垮舒适,我惬意地半躺下去,躺在黑暗中。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比,我甚至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忽然,只听几丝轻微的刺啦声,客厅天花板上的灯又闪灭了几下,似乎是接触不良————刚才我忘记把电灯开关关上了。

我昨夜躺在床上,为不知名的担忧辗转反侧,没有休息好,因此一天下来感觉很疲惫,故此也懒得起来去关十步之外的电灯开关了。

寂静无声,黑暗深邃。

......厨房方向偶尔传来几声轻响,反而彰显了寂静。

电灯的黄光又是一轮闪灭。

然而,在昏光瞬逝、客厅陷入黑暗之际,我没来由地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包括这间屋子本身——都是活的!我屁股下的沙发、沙发对面的茶几、茶几下的地毯、地毯斜对的墙角、墙角边的窗帘,包括四面墙壁......都是有生命的,在不惹人注意地悄悄呼吸着。

四周越是沉寂,这疯狂的念头便越具实感。

呼吸,呼吸,呼吸......

空间仿佛在涌动,我似乎能听见各种混乱细小的呼吸声。

巨兽的胃......

莫名困意席卷来,也许是昨晚没睡好的后遗症。

我只觉眼睑愈发沉重,思绪缓慢溃散,不知不觉双眼闭合,进入释放被抑制欲望的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