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阴天。
从清早开始一直到下午,乌黑又厚重的云朵从始自终的堆砌在头顶上方。
而卢秉杰此时的心情比起空中的黑云,也是不遑多让。
现在所站的地方,正是位于普林西学院内紧挨着湖边的三层楼别墅。
超低的气压配上湖边潮热的空气,这让原本就心神不宁的自己变得更加焦躁起来。
所以说,帮人看孩子这种事,真是糟心啊。
牢骚归牢骚,更何况这通牢骚的本质对事不对人。
所以收拾心情,敲响了宅子的大门。
……
“海利克,我来接你了。”
尽管说话的语气称得上四平八稳,但在拉开房门的一霎那,卢秉杰心中就跟挂了一排水桶那样七上八下。
那个家里蹲王子,此时此刻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的状态?自己可完全拿不准。
然后,出现在眼前的是……
“阿杰,外面看上去马上要下雨啊。”
火红头发的高个子少年正盘腿坐在床上一脸不满的冲自己发着牢骚。
“搞不好是的呢。”
冲海利克露出赞许的一笑。
“这个笑容算什么啊。”
“来自老年人的赞许,”
眼前的海利克,并没有穿着之前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各式睡衣,而是套上了普林西学院纯白色的学生制服。
“看你这身,难不成是打算先去教室蹭个课然后再出门吗?”
“阿杰,我好歹也是个王子,能出门的衣服里面就数这身最不招摇了。而且就算我去教室,那能叫‘蹭课’么?”
一边吐槽着一边从床上移下来站到地上伸出脚。
“对哦,你是个王子,看我这脑袋瓜子,”
沐浴在海利克不满的目光中,卢秉杰不好意思的伸出手自己敲了敲头。然后自然而然的屈身替少年穿起靴子来。
“海利克,你会是个好王子的。”
“什么啊,这种让人觉得莫名恶心的说法。”
“告诉你一件对我而言相当重要的事情。”
卢秉杰一边替对方系着鞋带,一边略有些夸张的四下张望了一番。
“?”
“在这个王城里,我差不多把可以得罪的人全都得罪遍了。”
猫起身来凑过去低声向少年神神秘秘的透露道。
“哦,然后呢?”
“海利克,只要你是个好王子,肯定会罩着我的不是么?”
“……到头来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原来不是期许跟祝愿之类的东西,其实是强加给我的属性吗?”
“就是这样。”
“阿杰啊,所以说你前天踹了我那么多脚,还掐的我接不上气,到头来你依然觉得我会罩着你?”
“这样的做法才更会让人肃然起敬不是吗?”
“放心,我不会让其他人第一个把你打到半死的。”
“啊哈哈…这个说法听上去有点微妙呢…”
对于海利克的感想,卢秉杰满头黑线的应道。
暖场到这里也该的差不多了。
“海利克。”
“……”
可能是感受到自己语气的微妙变化,红发少年的脸庞上有一丝名为怯懦的情感一闪而过,尽管少年努力着试图将其掩饰,可原本平缓自然的表情还是不受控制的变得僵硬起来。
“走了。”
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卢秉杰并没有点破,而是相当夸张的勾了勾下巴示意海利克跟上自己就径直转身朝门外走去。
“我说……”
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可别说什么突然改主意之类丧气话哟。”
重新转回身,卢秉杰不耐烦的念叨着以此来隐藏自己内心的不安。
“……那倒不至于,”
对于自己的担忧,海利克给出的第一反应还算教人安心。
“我好歹也算是个王子,你还是跟在我后面吧。”
虽然以畏畏缩缩的姿态给出的说法在卢秉杰听上去并不怎么自然就是了。
------
“外面还真的让人不舒服啊。”
“要不回去换件睡衣再出来?”
一出到大门外,立即冲潮热的天气发起牢骚的海利克,
“这里可是普林西,阿杰你就不能表现的更有涵养一些么?”
“殿下您对一个文盲究竟抱有怎样的期待啊。”
相较于穿着学校制服的海利克,卢秉杰同样穿的是那身蕾娜所选出的红棕色礼服。这样的衣服显然称不上凉快,但因为自己已经穿过好多次的关系,卢秉杰倒不觉得有多闷或是多难受。
不过身前的红发少年那股子憋屈劲儿也显然不像是装出来的,只看见海利克拼命的拉扯着衣领,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析出。
看他那模样,多半好些时候都没在这样的季节穿着这身衣服在外面走动了。
互相发着牢骚,两人一前一后的沿着湖往校门方向移动。
“殿下……”
“还是叫海利克吧。”
“看你的脸色,这两天睡的不怎么好啊。”
自己从最初进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少年英俊的面庞之上有着明显的黑眼圈这样的事实。
“是啊,究竟拜哪个无礼之人所赐呢。”
对于现在才提出来的自己,海利克没好气的讥讽道。
很显然,纠缠少年多年的噩梦,应该不会简简单单随着之前同自己争论的结束而消散。
当时自己那刻意为之的攻击性十足的态度,必然有好好的刺激到海利克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吧?而从上次自己离开时被一个人晾在在空旷房间中的他,直到今天自己再度出现的这段时间内,少年的内心究竟经受了怎样的煎熬跟折磨?
这种问题,根本不可能问出口。
看着换上一副傲慢跟不满夹杂在一起态度的贵为王子的少年,卢秉杰所能做的,仅仅是报以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歉意的笑容。
面前的这个家伙,让自己肃然起敬。
是的,他会是个好王子。
但他不该仅仅只是个好王子。
想到这里,即便是因为愧疚而浮现出的笑意渐渐淡去。
自己还真是个喜欢多管闲事又自以为是的混蛋。
------
“蕾娜,我回来了!有客人。”
“欢迎回来卢秉杰先生……海利克殿下?!”
刚进屋便与留在家中的少女大声打起了招呼。
迎出门来的少女在见到进屋的客人之后,显得大为惊异,连忙躬身行礼。
看到她的反应,卢秉杰真心觉得赶在放学之前把海利克从学校里带出来真是太明智了,万一给学校里无关人员撞见,搞不好会引发骚动。
一路走来,并没有遇上任何学生或是老师,仅仅是在出校门之前被学校中的守卫给拦了下来。不过在自己亮出口袋里揣着的见习骑士徽章之后,对方相当干脆的选择放行,如此看来那个胖的可爱的学院长还有那个人虽然瘦却一肚子坏水的宰相倒是的有好好履行跟自己的约定。
“蕾娜给殿下泡壶茶吧。我先去换身衣服。”
一面说着,一面径自走上楼去。
“那个、我、那个……”
对于这样的情况,棕发少女显得有些慌乱无措,目光在海利克和卢秉杰身上来回流转。
“我现在不渴,你先去忙吧。”
海利克很快便洞察到蕾娜的异样,说完便大大咧咧的坐在客厅的木凳上面。
“殿下,恕我无礼了。”
少女涨红着脸行了一礼,起身后又立在原地犹豫了片刻。
但最终,还是提着裙子朝楼上奔去。
======
“……”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海利克只是一言不发的沉默着。
心不在焉的环视着比自己现在居住的房子小上不止一圈的客厅,角落里布置有绿植,配上木制的桌椅,却觉得有股温馨的感觉,这让自己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羡慕。
但这样的情感转瞬即逝。
双臂互相紧抱,想尽可能的让那从离开学校高墙之后就开始不住发出的微微颤动的身体变得安稳一些。
从中心广场开始,因为这身制服的关系,太多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
浸没在那些陌生的而又充满好奇的目光之中,就如之前预想的那样,心中的那个自己被无限的放大开来。
没错,就是那个5年前的自己。
母亲的忌日,在每年的收获节之后。到那时,自己总是会离开学校,前往位于王城外西面不远处的王陵。
可即便是如此,自己也不过是全程在侍从和卫兵的护卫之下蜷缩在马车之中,在不安与恐惧的笼罩之下前往祭拜。
也许是因为国事的繁忙,父亲,从没有一同前往。
而妹妹则因为身体的关系,同样不曾前去。
那时候支撑着、陪伴在身边的,是从记事起就仰望和依赖着的兄长,还有名为艾莉莎的儿时玩伴。
如果没有他们两人的陪伴,自己甚至不确定究竟有没有每年去祭扫母亲的勇气。
是的,这就是所谓的‘胆小鬼’的本来面目。
前天在和那个被父亲安排过来接手艾莉莎督促自己读书的男人一顿争吵之后,面对空空如也的房间,当晚就失眠了。
因为‘失眠’的关系,噩梦什么的从头到尾都没有缠上自己,萦绕在心间导致无法入睡的,仅仅是男子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废物,自私,残忍,怯懦,绝望,渣滓,蛀虫……
从出生以来,头一次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对自己出言不逊。
当时躺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细细品尝着那个男人留下的毫不留情的言语,心中一半是愤恨,一半是沉寂。
是的,自己完全数不清那个夜晚究竟涌起过多少次派下人向父亲告状的冲动,只要那样做,那个对自己拳脚相加的莫名嚣张的文盲应该会落的个凄惨的下场吧?
但最终却没有这么做。
没错,所谓的‘胆小鬼’,就是连报复的勇气都没有的可悲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