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自己的厉声喝问,让红发少年一时间僵在那里停止了动作。

既没有大声呼救,亦没有用实际行动对自己进行报复。

尽管踹击所产生的痛楚正不断的减轻,然而这一刻的海利克却放弃了抵抗——无论是身体上还是言语上,变得安静起来的他明显是陷入到了思考中。

看到侧身倒在地上眉头紧锁的他,卢秉杰心中暗叹。

再没有什么比扒开对方伤口撒盐这种事更教人恶心的了。

而这,正是现在自己正在做的。

如果自己同海利克调转立场的话,完全不觉能够听得进这样的说辞。

现在的所作所为,归根结底是建立在海利克性格中懦弱的一面以及对自己的友善之情上的。

卑鄙。

毫无疑问,现在的自己完全配得上这样的形容。

是的,在自己的注视之下,红发少年这一刻完全放弃了抵抗。

然而,也仅仅是‘这一刻’。

下一秒……

“没错!我在乎的只有我自己!一切都是借口!我只想呆在这间屋子里!哪里都不去!”

伴随着再度夺眶而出的泪水,海利克全然不顾被对方紧紧拽住的领口,挣扎着撑起身体,尤如示威一般,冲卢秉杰大声喊叫着。

“海利克……”

“只要不出去,就不会变成妈妈那样!就不会死的不明不白!明明不是妈妈的错!呜呜……”

声嘶力竭的吼叫着,呜咽着,心中的恐惧与悲伤被不受控制的放大开来。

“海利克,”

面对这样的少年,卢秉杰心中满是不忍。

然而,若是想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去治愈他心中的创口,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现在的你,太残忍了。”

“残…忍?”

这个词汇的出现,显然是出乎少年的意料之外。艰难的重复念出词语本身的同时,向自己投以不解的目光。

“是的。既是对你自己,也是对在乎你的人。”

“在乎我的人……我只想呆在这里!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个胆小鬼!”

自己的说法,非但没能让海利克平静丝毫,反倒是让他更加激动起来。

“我明明只是想呆在这里!为什么就没有人明白!”

支起身体的海利克的身体因为激动,不住的颤抖着,卢秉杰透过揪住对方领口的双手,感受着少年心中的怨恨与无可奈何。

“海利克,对于5年前的你,我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卢秉杰一面说着,一面松开手。

“没有责怪的意思?”

“当时你做出的选择,在我看来,确实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你的所作所为,只是避免自己遭受更多的伤害,完全是无可厚非的。”

说到这里,卢秉杰伸出本已经垂下的右臂,将其搭载少年的肩膀上面。

“是么?就是说你明白我的感受不是么?!”

“啊啊,没错,我懂的。”

“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继续说下去啊?!既然不觉得我做的有问题,刚刚开始你一直在搞些什么鬼啊?!”

对于自己突然表示出的理解,少年显出松了口气之后,被压抑的不满情绪开始不受控制的宣泄起来。

“海利克,对于5年前的你,我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但是,”

卢秉杰只是重复着之前说话的话。

“现在的你,太过残忍。”

“你…!!”

终于察觉到话语中的含义,少年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

“现在的我和5年前有什么区别么!”

“没有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你到底在扯些什么鬼!”

对于这样的说法,海利克回以咆吼的同时,粗暴的甩开卢秉杰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

“你的残忍,正是没有任何改变本身。”

“什……!”

就像是奔涌的山洪撞上顽固的山岩,少年所展现出的一切情绪,被对手从正面毫无遗漏的全部接下。

“没有任何改变本身,就是此刻残酷的你所犯下的最大罪孽。”

“改变?你让我怎么去变?!不去读那些小说,被噩梦折磨的无法入睡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需要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你究竟能够变成什么样。”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现在的我!”

激动的为自己开脱着,海利克摇晃着手扶墙站起身来。

“当然有,”

没有任何的退让,卢秉杰说着的同时用手撑着膝盖站起来。

“现在你的行为,配不上‘王子’这样的称呼。”

“轮得到你对我的身份指指点点么!”

“身份?没错,这样的名号确实是身份的象征,”

对于涨红着脸拼命争辩的海利克,卢秉杰用充满鄙夷的眼光与他对视着。

“既然享受着尊贵身份带来的好处,倒是别把自己该扛起的那份责任推给其他人啊!”

不同于之前充满耐心的态度,说话的语调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平静,卢秉杰以丝毫不逊色对方的咆哮声做为回应。

“北面的恶魔跟蛮族也好!西面半兽人发起的叛乱也好!这个国家需要你出力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说到这里,卢秉杰下意识握紧了双拳。

尽管海利克才17岁,战争这种事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残酷跟遥远了些。

按照那个叫罗伯特的宰相的说法,是希望将海利克培养成能够主持国家内政的人物。

是的,由血与火组成的地狱,完全不适合眼前这名少年。

然而在自己看来,更加不适合不过大上他两、三岁的刘亦贤、柯琳、还有蕾娜。

命运既然一度将那些正直美好年华的少女们推向危险的境地,而她们在卢秉杰眼中又无一不是这个世界里无可替代的存在…虽然这种说法可能对于眼前的海利克有些残酷,如果给卢秉杰机会去选择,自己完全不介意将这个少年扔到沙坎去替换自己的友人。

王族之所以是王族,展现出自己威严最好的方式,便是行使自身应当肩负起的责任。

“唔……!”

听到自己的咆哮声,海利克不由得一颤,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饱含畏惧的嘀咕声,膝盖一软倚身靠上了身后的墙壁。

“海利克!”

而卢秉杰依旧穷追不舍。

“呜呜……!”

因为恐惧的关系,不满的嘀咕声再度转为呜咽。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没有丝毫迟疑,从自己口中脱口而出的是对于眼前的少年尤如拷问般的话语。

“呜呜…啊啊…!”

“海利克!”

“是的!我害怕!”

在自己的穷追不舍之下,少年的呜咽声最终转为了触之可及的话语。

“……”

“是的!我害怕!”

那是尤如自暴自弃般的,发自内心的唾弃。

“我怕亚人!怕他们像对待母亲一样对待我!我怕血!不管是看到颜色还是嗅到气味,都能让我抖上大半天!我怕作噩梦!梦面这些可怕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一面喘着粗起,一面连珠炮似的将胸中的情感一股脑倒出。

“海利克……”

“住口!我有告诉你我说完了么?!”

面对试图插话的卢秉杰,红发少年粗暴的打断了他。

“你不是想听么?你不是教育我说我的所作所为配不上‘王子’这层身份么?正好!给我来个人把这该死的身份夺走啊!”

依在墙壁之上的少年依然颤抖不已,夹杂着恐惧跟愤怒,海利克仰天长啸。

“如果我不是王子,父亲就不会是国王!如果他不是什么国王,就不可能会被半兽人给盯上!妈妈就不会死!”

说到这里,少年深吸口气。

“我最最害怕的,恰好‘王子’这个该死的称呼!你懂么?你不懂!”

心底的阴暗被彻底抖落在从西面的窗户中投射到二人身侧的阳光之下,海利克用变得红肿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卢秉杰,拼力控诉着。

面对17岁少年的盛怒,切实的撼动着卢秉杰。

不得不承认,对于少年心中最最深层的恐惧,完全出乎自己自己的意料。

身为一介平民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王子’这两个字,在海利克眼中却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束手无策。

之前是因为脑中升腾起的一股莫名的冲劲才再度来到此地,然而眼下虽然知道了缘由,确陷入到死局之中。

蕾娜的话语,曾经给自己以启示。

少女告诉自己,从‘侍女’的工作之中,能够获得与被温柔相待时完全不同的‘力量’。

可是海利克对于名为‘王子’的职位,怀有的非但不是骄傲,反而是憎恶。

语塞的自己,以及哽咽着向自己怒目而视的少年。

就在这手足无措的当下,卢秉杰所能做的只剩下强撑着不输气势的回看对方。

所以,自然而然的,注意到了。

望向自己的少年的眼中,那对浸没在泪水与血丝的翠绿眼瞳之中,在喷薄而出的愤怒与无所不在的恐惧后面,还有什么其它的东西。

那种感情是……

哀求…以及,

绝望。

哀求着,希望自己放过他。

而名为绝望的情感,在这个世界里,并非头一次遇见。

有着一头金发的精灵少女,在面对从天而降的奇美拉以及如山白骨的时候,在明白到孤立无援的时候,曾经在自己身前显露过相同的情感。

是,这样啊。

卢秉杰缓缓的合上双目。

“我懂的。”

“!”

“我懂的,海利克。”

一面说着,双眼再度睁开,语气也开始变得平缓起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

“当然是绝望这种东西。”

不逃也不避,坦然的与少年对视着,道出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