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时,门外天色已经转黑。

与外面天色一道转变的,是房间内的人数。

卢秉杰注意到,自己正躺在屋中的大床上面,薇伊尔坐在床头左侧的凳子上伸直着双腿,原本被绑住的手腕已经被解开。

蕾娜面朝自己站在稍远的位置略显僵硬的挺直了身体,脸上显得有些不安;而柯琳则立在一旁双手叠在身前有些焦虑的望着她。

要问为什么会这样,多半是因为那个此时此刻坐在床沿背对自己的身影了。

依然是一袭夜行衣,不过之前盘起的黑发被完全放下,如瀑般散落在身后,泛起乌黑秀亮的光泽,透出一股柔中带刚的美。虽然看不到前面,不过纤细的双臂显然是叉起抱在胸口,从棕发侍女的神情去判断多半这位女将军的脸色不会太好看。

“卢秉杰先生醒了。”

柯琳率先注意到睁开眼睛的自己。

“哟。现在是什么时候?肚子有点饿啊。”

体会到屋内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试着带动话题去缓和一下现场的气氛。

“睡醒了?我的床还舒服?”

“还行,比我那张软点儿。”

转过头来的刘艺贤放下紧抱的双臂,向自己露出浅浅的一笑。

卢秉杰则率直的做出感想,这张床下面可是垫了干草的,比自己那张硬木板可强太多了。

“柯琳,拿些肉干再挑些蔬果配成软食端过来。蕾娜去院子后面新打点井水,再把厨房台子下面那坛花蜜多弄些化开。”

“是。”“是。”

两名侍女微微低头领命,一前一后的步出屋外。

在目送她们离开房间之后,刘艺贤再度看向卢秉杰,眼中透着一股无奈。

“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吧?我跟柯琳一进门就看到你满身是伤的躺在地上,去问蕾娜怎么回事她居然跟森林之神立下了誓言什么都不能说。如果我现在请你把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你会告诉我吗?”

“抱歉,很不巧我也对自己故乡的神明们发过誓。”

“这样啊,那好吧。”

让卢秉杰有些意外的是,从黑发女子的语气中虽然透着股失望,但却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不满跟怨念。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吗?”

察觉到被男子盯着不放,刘艺贤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面颊。

“没,只是偶尔会想你真是个大气的女人。”

“如果这算是赞美,那我收下了。”

“我睡了多长时间?”

“刚进门的时候蕾娜说你睡下去差不多有一刻钟左右,我们三个人一起把你抬上床后过了有6个钟头。顺便现在距离午夜差不多还有2个钟头的样子。”

“那还真是挺久的。”

说着试图支起身体,躯干与手臂上的疼痛已经大幅缓解,然而整个身体软绵绵的有些使不上力。

“你计划的作战已经确定执行,时间如你所说的,明天清晨出发。”

“在这里谈这个不要紧么?”

偏过头看了看床头的银发少女,少女乖巧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如果不仔细观察就如同一具人偶。

“不用担心,蕾娜有好好塞住她的耳朵。关于这个作战,我希望你不要参加…”

“反对,我一定要去。”

“…知道我偶尔会怎么看你么。”

“脸变得越来越有男人味?”

“有时候真搞不懂你究竟该被算做胆小鬼,还是笨蛋。”

回想起前天这名男子对于加入处于后方的民兵都推三阻四的模样,完全无法跟眼前这副跃跃欲试的态度联系在一起。

“这次行动真的很危险,之前我去元素法师营地的时候都不知道如何跟族人们开口,即便飞骑兵们最终同意了回程时担当护卫,还是不能改变这是送死行为的事实!”

“你的族人…她们没有让你为难吧?”

对于元素法师们和刘艺贤私人关系的好坏不禁有些好奇,不过也不好问的太直白。

“明明是我在为难她们。”

刘艺贤只是笑了笑简短的回应着,笑容中透着苦涩。

“你当时逼着我去当民兵的时候态度可不是这样呢。”

“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怎样才能守住沙坎。确实,我要向你说对不……”

“那时候的你看上去要像样的多。如果让我去选,倒是更愿意把性命托付给那个冲我发火的你。”

“哎?”

因为惊讶,翠绿的眼瞳微微的张大。

“现在回头想想,当时你做的没错,我也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毛病,相同的问题个人所处立场不一样有时候会得出完全相背的结论。但是,”

转动眼睛,确保与少女保持对视的状态后继续说下去。

“不论对象是谁,请始终谨记你主帅的身份。这份坚定,一定会支撑更多人活下去。”

哪怕那些被你支撑的人并不认可你,甚至仇视你。

“……这算什么?鼓励?你这是在小瞧我?”

黑发少女小声嘟囔着,粉嫩的腮帮微微鼓起,显出怄气的样子。

“话说,你今年多大?”

“十九,问这个干嘛?”

“骗人,看上去也就十五出头。”

“那是因为精灵发育的时间比你们长,居然这都不知道?”

“大惊小怪,要说我不懂的那可多了去了,不止是个文盲,连钱长啥样都没见过。”

“呜啊...头一次见到毫无常识却摆出一副了不起态度的人...光是坐你旁边听都于心不忍...”

……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的斗着嘴。

“小姐,卢秉杰先生。”

恬柔的女声,棕发侍女端着碗出现在门口。

“蕾娜!来的正好,这家伙一睡醒果然就变得特烦人。你盯着他把花蜜喝了,我去看看柯琳那边怎么样。”

说着刘亦贤从床边站起身,踩着轻快的步子向门外走去。

“卢秉杰先生,”

一面将盛着花蜜的碗奉上,蕾娜一面悄悄的询问着。

“你跟小姐说了什么?她好像完全不担心了。”

“她对你发火了么?”

“小姐从不对我们发火,只是有心事时喜欢一个人闷着头想东想西,每到这种时候我跟柯琳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努力的摇着头否定,旋即有些无奈的说道。

“你是说,她刚刚...”

“之前她看到你倒在屋子里面整个人都慌了,比昨晚你从奇美拉口中救下我们之后重伤倒地的时候还要手忙脚乱。”

“还有这种事?”

边听蕾娜的讲述,端起碗喝了一口花蜜水,花蜜掺在冰凉的井水里甜丝丝的,口感跟冰糖泡水差不多。

“还是柯琳提议先把你搬上床的,你睡好之后小姐立刻问我为什么你伤的这么重。之后...她看到了我立下誓言所留下的禁锢,就开始一声不吭的闷在床头直到你醒过来。”

“等等,这个一声不吭持续的时间不会跟我想的一样长吧?”

照刘亦贤所说的,自己可是睡了差不多6个钟头。

“你跟柯琳就一直站在那里吗?”

“这是身为侍女的基本素养。除了主人的睡眠时间我们随时待命。”

“这、这样啊,如果冒犯了你真的很抱歉。”

自己出于关心的疑问似乎莫名触及了身为侍女的尊严,蕾娜提高声音强调着。果然时空和阶级的差异,会产生完全不同的价值观。

“话说,你们睡觉的时候该怎么办?”

“精灵不需要睡觉,只在有必要的时候进行冥想。”

“这跟刚才所说的不是完全相反么!”

“小姐不是做不到,只是她在很多地方非常习惯人族的做法。”

说道蕾娜这里声音渐低,下意识将眼睛撇向其它地方。

原来如此,高星和莱尔都提起过,刘亦贤是混血这件事。刘亦贤的某些小习惯受到血统和生长环境的影响倒也不足为奇。

“懂了,是个喜欢睡懒觉的大小姐。”

对于这点卢秉杰不打算深究,就先打上这样的标签记在脑子里好了。

想到这里,端起碗将花蜜水一饮而尽,放下碗后正迎上薇伊尔巴望的目光。

“已经让我全喝光了,等下柯琳他们回来我给你留点儿回去宵夜。”

朝银发少女亮了亮铮亮的碗底。话说小时候吃饭时自己家的宠物狗也会投来类似的眼神。

“卢秉杰先生,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

“噢?”

“你为什么放走了莱尔先生?将他抓起来交给小姐不是更好么?”

“莱尔他是柯琳的表哥,同时又是精灵。在沙坎,这样做的结果最终一定会要了他的命。特别是他和柯琳的关系,所谓大义灭亲莫过于此。战事这么危急的时候,你们家小姐想要稳住军心,就只有杀他立威这一条路。”

“话是没错,可是他也确实做了很多坏事,甚至打算帮助敌人杀光除了柯琳之外的所有人。即便他被杀死我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我之前当着他的面说过,昨晚在城头我欠她一条命。要是转个头就把他杀了,这样我会睡不好的。”

“这样啊,我有些明白了。”

看着微微点头做理解状的蕾娜,卢秉杰心中暗叹。

没错,因为自己欠那个人一条命。

但这并不是全部。

更深层的原因,无法跟任何人说起。

按照之前自己的推断,在沙坎城中能够绘制刻印法阵的奸细只有莱尔一人。

然而,这并不等同于莱尔是沙坎唯一的奸细。

高星曾经告诉过自己,原先城头指挥系统的指派是谍报部首领逸隼安排的——那个自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矮子。

如果这样的安排不是巧合,将莱尔推上断头铡的同时多半就等同于跟谍报部的老大彻底撕破脸。

这样做究竟是福是祸,完全无法预料。

刘亦贤在军中本就如履薄冰,同样身为精灵的莱尔即便被处死,对于她的声望也不会有任何提升。

谍报部能够只凭名号就镇住整座城头的守军强行将一个精灵推上指挥位,不会没有真本事。

将稚嫩的刘亦贤推出去和这样深藏不露的老怪物争斗,就好比是将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幼儿放在一只身经百战的灰熊面前。

这样有百害无一利的结果,只会让自己无法安心的赴往战场。

所以,自己才和莱尔许下那样的约定——这里发生的一切是属于四人的秘密。

曾经向莱尔暗示过,用其它筹码来交换留在城中。

自己想要的筹码,无外乎是城里其它的奸细。

而莱尔最终还是拒绝了这个建议。

或许是对方太过强大,莱尔对于刘亦贤力量信心不足;又或许是他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潜藏在城内的所有人。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刘亦贤能够应付的了的。尽管那个野丫头在她的年龄里已经足够的敏锐跟聪慧,然而这次的对手无疑要比她老辣的多的多。大敌当前的眼下,相比为她多制造一个心腹大患,更加稳妥的办法,就是将这簇刚刚燃起的火苗用纸包裹,无论最后是熄灭还是蔓延开来,在如今这个最紧要的关头都能够为刘亦贤还有沙坎城争取到最为宝贵的时间。

望着眼前双手合掌对自己品格钦佩不已的蕾娜,端着切好食物的盘子露出诧异神情重新回到屋中的刘亦贤跟柯琳,还有眼睛钉在盘子上眨也不眨的薇伊尔。

“我还真是个虚伪的大人。”

心头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