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没过多久就在近在眼前的剑鞘(?)前让格雷停下了马车。从不再流动的窗外景色细看下来,街道意外或者不意外地空旷,近处基本不见人影,好像刚刚见过飞龙的驻龙镇的那个下午……不好说是戒严还是居民们自发地因为什么理由不愿出门,又或者我们的行踪早就被什么当地警方力量摸得一清二楚。最后一种可能不能说完全没有,但艾达说这姑且是市中心,如果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瓮中捉鳖放三个恐怖分子进到这地方,“那就太给我们面子了”。

隐约感觉这事背后的原因最后会变成什么大问题,但我很遗憾地暂时不想在乎,没人是好事,求之不得,赶紧完事走人应该就不会有事。

“……另外这玩意还真是、”

“嗯?真是什么?”

“……很大。”

又或者这地方平时就因为某种异常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所以没事不会有人主动来,一般来说具有某种异常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的地标物都是越大越具有某种异常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这个至少四五十层楼高在地上仰望看不见顶两边找不见头泛着青光材质成谜的玩意怎么看都是大得让人犯怵——而“让人犯怵”一般是这类具有某种异常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的地标物的惯用把戏,虽然听艾达说它可能还不止象征意义。

“对吧?大得吓人,可惜看样子剑应该是被拔走了,不然还能再高个……”艾达先我一步开门跳下马车,又打开后门抽出一把霰弹枪(仔细一看好像就是她我之前在牢里递给她那把)大刺刺地背在背后,“三分之一,不对,四分之一吧。”

“好家伙,你这么说搞得我真是挺想看看那什么先祖灵魂亲手抡这玩意的。”谁不想看特效给够的巨大系特摄呢,“——啊是是是我知道我开玩笑的到时候不被这么大的玩意卷进去就谢天谢地了。”

“你要是不说后半句我可能会非常担心你接下来到底能不能干成事。”

艾达可能不想。她可能连特摄是什么都不知道。

“哎,这就太悲观了,我好歹也是勉强把你给从监狱里劫出来的人,你完全可以多指望我点。”

另外我还助攻炸死了你那位目前是最终boss的前雇主一次,舌吻了他一次,爆头了他一次,如果只论胜负场和对手战力那我很明显是目前为止最靠得住的登场角色。

“好啊?如果你麻利点从车上下来跟我走,那我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指望你了。”她不为所动地原地挑挑眉以示催促,然后朝还坐在车头好像恨不得掏出手机拍照一样(考虑到她设定成谜我还真是不知道她生前有没有手机或者照相机用)盯着剑碑——没错我就打算叫这玩意这名了——的格雷招了招手,又递出一个远、呸,手机,“嘿,格雷?楚门到时候要是打过来记得刚才商量好的事,按昨晚一样的感觉重复念一遍你当时念的东西就行,可以吧?”

格雷只是简单接过,和之前一样一句话都没应,而这让我有那么点在意。

“你是很眼熟这玩意吗?格雷?听得见吧?”

“嗯听得见听得见。”有点出乎意料地,她只是偏偏头,相当轻挑地立刻接了话,“什么?‘眼熟’?没啊?我也是第一次见,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好奇地盯着不放的。”

“啊不、就,还想着你可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期待我说什么‘这玩意长得好像我丢失的圣剑一样’之类的话吗?”她咔咔笑起来,“你是这么想的吧?”

“……是啊,”顺带一提,我真的是毫无二心地这么以为的,而且我非常有理由这么以为,“没准。”

“这么大你是打算让我怎么挥——就算能这也太不方便了,送我我也不会要的啦,这种没法收起来的东西。”我前一秒还在假设你到时候没准也可以巨大化呢给我留点幻想行不行,“只是觉得它看起来很帅想拍照留念而已,要是有纸笔画下来也好。待会去后面找找。”

真的会拍照啊。

话说回来,至于我为什么要把它叫成剑碑——很简单,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插进地面的金属质巨型剑鞘的形状现在无论怎么从下面看都像是个具有某种异常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的纪念碑,而且是非常大的那种,实际上我很可能都没在自己的世界见过这么大的——

“楚门你他妈的还下不下来了又不是我赶着炸龙救自己女朋友。”

“我倒希望她是我女朋友。”我朝格雷最后点头致意并按E离开载具,“另外你小点声。”

“你怕人听见起疑?得了吧,跟你打赌,就算现在真的抓个凑巧路过的把刚才的话对着他耳朵重复一遍,他也不可能明白我到底在说什么。”艾达不回头地朝剑碑的方向迈开步,“别说路人,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到时候的计划是什么。”

“其实是个很简单直接的打算,”我跟上她,“主要的问题在于它不切实际,不过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完全达成目的。”

“这我看出来了……不用在这里多嘴和我说别的,就一个问题:万一你没把那头龙炸出,那个,第二次的魔力脉冲的话,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这问题分成功和失败两种结果。失败先不提,如果成功了但还是没让它发出什么脉冲切断负责让克拉拉举国游街的传送门网络,那也无所谓……这件事的主要目标是让它死。其实,说到这个,要是我们到时候赶到地方发现它已经被谁打死或者离死不远了,那搞不好还省事——”

“好,就是这个。我之前听过你大概提了一句要那头龙做什么,你说它可能是现在唯一能穿透那架飞碟外壳的手段,所以必须用到它。”

“至少是我唯一知道而且比较可能入手的手段。”

“然后你要杀了它。”她停下,重复一遍,“‘杀了它’。”

“对。”

我还记得刚上车那时她听到这里满脸“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她现在的表情大概还是那个意思,纯度降低六成。

“我觉得、先说好,我就是觉得——我觉得我现在想明白了你这是在打什么算盘,可、”

“啊,那你可能就没必要问下去了,你觉得的很可能是对的。”考虑到她脑子实际转得比我快了好几拍这点我的估计也很可能是对的,“还是说你突然反悔自己昨晚主动离场了?”

“我只是觉得你对自己要做的事到底有多不切实际心里没数。”

“那英雄所见略同,”我刚刚自己也说“不切实际”了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你这人也真是够讨嫌的。”

一阵微风,脑门上精确地圈出一圈冰冷的金属质感,还有一股不知该说难闻还是好闻的气味。

火药?火药。

这是她第二次把枪口顶在我头上,少了点刺激,这种事果然得晚上在隔间里悄悄摸摸地做。

对焦不上左轮的枪身。手指粗糙且各类伤痕密布,小臂同样称不上细腻,轻易就看得出皮肤下的肌肉轮廓。

和脸不相称或相称都无所谓,毕竟从她身上得不出一点一边视奸一边遐想联翩的乐趣。

题外话,再来点有实质触感的幸运色狼事件倒是没所谓,多来点,放马过来。

“不叫两声吗?这里没人。”

“我不相信你会因为我刚才的态度就不爽到对我拔枪。”

“不爽?那当然没有,就是想换个话题来着。”她抽开手,“啊,对了,保险没拉,别当了真悄悄吓尿裤子就行。”

“拔枪一般不是个转换话题的好方式。”

“但是个方式。”她对着我退着走了两步又转回去,“我想说一件对接下来更重要的正事——你待会大概会被来给你开门的家伙这样象征性地吓唬两下,踢踢打打的也少不了,搜身什么的也是。”

“那我到时候是害怕一点还是不害怕一点比较合他们口味呢。”

“得看你打算对自己的来头撒什么谎,这随便你,能把你身上的衣服跟兜里手机的来头圆上就行,这点事你应该自己有数。”她答,“重点是别做什么实际的反抗,也别因为场面不妙就临时想跑。他们不会真的伤你,混到想出能让他们都在一个地方听你说话的机会前,挨什么揍被什么口径顶着下巴都别怕——啊,要不要装怕是另一码事。”

“对了,说起这个,那他们要是把我的家伙没收了……”

“一般不会,留在地下的家伙们没什么见识,对这个世界的道具一般不敢轻举妄动,除非对来头一清二楚。”她冷笑起来,这么让人不好像是头一次,“这算是迷信吧。”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好像你知道我手上的枪是什么武器,没拉保险,而且我很可能不会主动射你,但到头来,哪怕我现在递给你,你可能还是不敢拿起来用一样。不记得了?后坐力很痛的,对吧?”

那不一定,我现在这样可不好说。

“你是想说我跟他们一样没见识。”

“至少是对‘枪’。嗯,听着,我算是经常出门,所以知道这地方的有些便宜又好用的符文跟卷轴怎么使,也知道那些祭祀们跳大神的时候哪个动作接上哪个,天上的云彩开始变成什么样的形状会大事不妙,但我不知道什么?我不知道见到一个法师该怎么应对,也不知道他们划拉什么会让一颗脸盆大的火球跟子弹一样射到我脸上——哪怕它跟我的子弹一样都能让人脑袋开花,我也不会说我愿意哪怕是‘看见’一个法师。”她缓一口气,“……反、反正,这些躲地底的人就算知道你手上的东西其实就是手机也只敢用老爷子那些人走私来的对讲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样——另外这九个里又有八个也不知道无线电对讲机又是个什么原理。到头来就是一群丢过命的蠢材。”

我一时间不知道接什么话,一阵安静后她回头看我,“……另外,就,我真的很讨厌法师。”

“我听出来了。”

“……你明白我刚才什么意思吧?”

“是啊,大概。”

没头没脑的。

不,不该这么说。

能感觉到她最开始耐心地想要向我说明什么,也能领会她想要说明什么,到头来是非常简单的话,非常直接的比方,问问题的是我,这点小事不会影响理解。

但只是走在不知为何空荡荡的路上听着她这样说话,我却忍不住,不,不得不想起克拉拉第一次把我带进驻龙镇的下午。

虽然,是她的话,一定还要更加长篇大论,乏味,多此一举,喋喋不休。

那时候脚下的石子路热得好像能够穿透鞋底,大雨后的清爽气息不会如同现在这样掠过脸颊,太阳透过头顶的树林光闪四溢,我还穿着那身从原本的世界带来的权当作睡衣的短袖长裤,身上满是抖不干净的土屑和汗水,她走在艾达一样的位置,不停地说着什么突然变更的火葬制度和这地方两个最高政治机构之间冲突的关联,还有她为此受了多少不便,全然不知道又或者无所谓我只是在一边充耳不闻。

那时候我以为这故事刚开始就会结束,我以为这热到该死的万里晴空的夏天和我不会有关,这怎样都好的小镇不会,世界不会,她也不会。

然后故事离我而去,夏天结束,小镇消失,世界在我眼前血肉横飞地剁下她的一只手,说这全都是她的错。我当然不会自恋地说这本来应该全都是我的错,我从最开始遇见她起就干涉了她本应被发现用炸药炸龙的另一种结果,从结果上说是救了她也不为过,但仍然,她大概不至于被关在什么东西里示一个国家的众,大概不至于被送去吊死。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好,不想知道,不要让我知道,但事情到这份上我很快就会知道。

我做错了很多事,漏掉了很多东西,没有达成最好的结果,我很明白,她也一样,可就和现在跟着艾达不明不白地朝着某个地下转生者的聚集地走路一样。这种事,难道走得稍微慢些,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想些别的事就要受到惩罚不可吗?是,我还很明白在这种事上刨根问底根本就是虚无。纯粹的概率,没有意义可言,没有故事可言,没有命运可言,我遇见她是纯粹的概率,我的作用是纯粹的运气,我的一切不受自己控制。我的特殊之处即在我所拥有或不拥有的某些和自我意志无关的特质上。我很明白。

而且,到头来,她也没有受比绞刑更凄惨的惩罚。

什么嘛,根本就是首尾呼应嘛。

“可为什么?”

“嗯?哦,你是又想问这些墓碑——”

“为什么他妈的非要变成这样?”

即使如此,身体还是好像快要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大喊一样,咬着后槽牙,丢脸地自顾自说了出来。

“……看来你不是想问这些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