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隐约看到尽头。

墙壁的汇合处,或者说死路。但中间有一道缝隙。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好一会,维托确实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自顾自在前领着那两团蠕动的肉馅(以及我,这么说就是三团)走,途中往应当是靠中心的一侧变了不少次道,但感官上基本只能察觉到这么多,我甚至感觉不出自己其实理论上肯定在这环形地城里绕圈。

“我只看见一堵墙而已,这是个死胡同吧?”我不会说这是明知故问,不过这地城能突然在什么地方打开一扇门或者让一整堵墙跟自动门一样划来划去这点我很清楚,至于那道缝会不会是什么双开门的开口这点更是刚看见的时候就猜了个七八……好吧,我就是在明知故问,闷着不说话太吓人了,“你要展示什么?”

“哦,何必在这里明知故问呢。”得,扯闲话对他没用,倒不是说真的有用我现在还能干什么别的或者有任何计划。

但,仍旧,这种时候闷着不说话太吓人了。

“别、呃,别这么说,我确实不知道那道门缝之后会有什么。”

“你会知道的,我们毕竟已经到这里了。”他头也不回地转而对我抛出问题,“看来你想聊天,那么就提前告诉我吧: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你也想明知故问。”

“不,我的朋友,我也确实不知你对这个问题究竟如何作想。要知道,就算身体变成这样,我仍然是个和你世代不同的老头——行个好,就当我们在谈心。”

“你要是能把她们俩放出来我可能会冷静下来跟你谈一个。”

“我很清楚克拉拉女士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要杀了我,但她的才能可堪一用,因此我索性在完成操作与设定后亲自前来迎接,试图与她讲明自己的计划……但,遗憾,她在这方面直到刚才也没有变化,若不是你在,我会直接杀了她和我的小精灵。她们并不必须。”

……那我就必须了?

“等等,你偷听到我们的计划了吗。还是你那个吸血鬼手下其实偷偷回去告诉你了?”

“哦,不,这似乎只是我的吸血种化急剧加速的副作用。你知道的不是吗?这类精类的灵能力和她们的表亲不同,集中于所谓的‘灵魂’。而或多或少地,这让即使没有所谓灵魂的我也能察觉到一部分本地人的心思。”

“克劳迪娅可没提过她能读心。”

“因为她如今已不在的父母并未给她合适的教养,我恐怕她从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耐。当然,我不怀疑她至少能看出他人某种程度的谎言,下达一定范围内的暗示,这是不必锻炼的天性,不需要探索或教育。”

“……好吧这倒是说对了。”

“想来也是,我交给她的目标从未失败,她一定为两位提供了相当多的便利。”

“……对。”

“所以很可惜,我也不能把她放出来。”他莫名其妙但又合情合理地绕回话题,“好了,要是你能理解,就让我们两个谈谈吧。”

“我的意见很重要吗。”

“你很重要,”他说到这里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喉咙里灌着两升浓痰一样让人牙根痒痒,“不过我敢说这背后的理由肯定与克拉拉女士不同。”

“我从没觉得自己重要过。”

然后他别扭地耸耸肩,肩胛骨的轮廓好像能隔着衣服和皮肉戳出来,“这想法也没错。”

“我没太——”

“不错,自相矛盾,你不明白。但即使我在此向你解释,你大约也不会立刻相信乃至接受,虽然我不怀疑你能从中想出几个笑话拿来抗拒现实,但那还是免了,你和你的那些同类一样缺乏某种勇气。我不想在这里浪费精力,原谅我。”

“你大可试试。”

“不,至少在现在这绝对会是无用功。别忘了,我的朋友,我和你们这类人打了至少十年的交道:你显然高于平均值,从能设法存活至今也能看出,但正是如此你也才应该明白,一厢情愿不可变通的幻想仍然让你……这么说吧,流落至此。”

是是,我对自己作为人有多糟糕多认不清现实很清楚,但你认真的吗?在这里含糊不清?你真的觉得我会在这里对你严肃无聊的潜在解说爆笑出声然后搜肠刮肚地挂至少十个流行文化烂梗开你玩笑吗?

……我好像会。

是啊我的确会。

“第一次见面时我误解了你,但仍旧,将一切都当作围绕自己的长篇叙事诗和不管不顾地将一切都当作荒诞平庸的笑柄终是殊途同归,终是无论在何处都走不出自己的世界的妄想狂。”他此时口气甚至像在居高临下地同情,“你知道,我的朋友,你一直都是知道的。足够幸运而不至死,或者足够不幸而来到我面前,不必为它们贴上任何意义。”

只是和我如何作想无关的概率。

啊,大概懂了。

那种事。

“……所以你就是不愿意跟我解释,是吧。”

“不,不是现在,有些事直接发生比起口舌更能让你这等人接受,况且你为何重要的缘由也不是什么可能覆水难收的灾难。”我很想,而且我很明显应该说些什么让自己不这么难看,但我实在没话可讲,“好了,拖得够久了,回答我:你喜欢这世界吗?”

胸口又鼓动起来,随着那两团肉馅移动时传出的粘滞水声逐渐明显,麻痹的痛觉开始让人不安。

我朝已经只有几十米不到的回廊尽头作势抬头打量,没有驱散什么不安,那几乎可以确定是某种双开大门的裂缝之后究竟有什么的焦虑反而让一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就不在乎。”

“当真?”

“当真。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不必,若是如此那你的理由在刚才就已经讲明,很好——这么一来,你就更没有理由拒绝我的条件。”

“而你连这又是什么意思也不会告诉我。”

“啊,这部分我还是会的,只是些简单的因果逻辑,而且答案本就近在眼前,或者不如说就在我们身边。你可以选择等到大门打开自行领会,或者继续这番对话。”

“好啊,那我就继续问:那后面是什么?”是的我要继续多嘴,绝大部分crpg的要则之一就是即使不必须也要把所有能点的对话点光,而我的战斗力显然不够玩arpg。

“我相信正确的词汇应该是‘中心控制室’,我的研究信息来源至少是这么在报告中形容的。”

“你是指这座地城的控制室。”

“是的,你应该也能根据第一次进入时的见闻理解它存在的必要。”好吧,从最开始这地方确实就一股好像会有那三个字在哪里等着我们的味道,“事实上我相信克拉拉女士曾经使用她的死灵师仆役短暂地进入过那里,并触发过某个导致了此地小部分结构损坏的机关。”

“那种级别的地震不算是‘小部分’吧。”

“和整座地城的规模比起来的确是小部分。你可曾考虑过这座环形山如此突兀地在法师平原形成的理由?”

“……是啊你这么一问我好像就考虑过了。”

“那么,回到即将在我们眼前大开的控制室上——在克拉拉女士还是自由之身时我问过,我现在再问一次:这座地城是以何种目的作为意图建造的?”

“你刚才就说了没必要在说服我上浪费时间,那不妨直接告诉我答案。”

“一切需要的准备都已经完成,隐患也已经排除,我本就不赶时间,何况埃尔金走前还为我争取了不少。”他摇头,“两位附加的企图是徒劳,我已经赢了。我们这么悠闲地散步谈话难道没给你一些提示吗?我只是在凭自己的喜好和你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而已,话题由我而定,而我喜欢这个话题。”

“……行吧,反正我也没别的事能做。”另外希望你真在三十五分钟前就赢了——除非你要进行世界范围的核攻击,“那……既然有控制室,那这地方至少应该是个有专门意义的设施而不是什么城镇居住区的。”

“没错,继续?”

那就来动动脑子。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有专门把人扔到什么大罐子里休眠的量产机器人在;它们的最高指令看起来是救人而不是杀人;零的那句身体启动的地方种了一大堆像是药草还有地表那些致幻杂草的玩意……

“这听起来有点蠢,但如果我真的要猜,那这地城可能是医院之类的地方。”

“合理的猜测,但要是如此,何必把能够在地表大量收获的植物特地迁至地下设施种植?”

“……因为他们那会的世界末日还什么的把他们逼到了地下去?”

“也就是说地下避难所,但若是如此,我们早该发现相应的生活设施。”

“没准我们没探索完。”

“的确没有,但根据我在控制室内所理解到的内部构造,此处确实没有任何真正的居住区。”

“……说到底这‘控制室’到底是控制什么的?那些机器人?还是说那一堆会动来动去的墙和机关门?”

“是的,一部分。你看,我的朋友,这是个‘中心控制室’。”

“那还有外面那些,呃,符文传送门之类的?”

“啊,是的,是的,它们也包括在内,虽然那些回旋集的功能远不止对地城内的应急定点传送,”他听我提起那些好像一下子突然兴致勃勃了那么一点,“但,说到那些传送门,你可曾感觉到某种异常?”

“……比如说明明是供人进出的传送门但却被毫无征兆地整个盖在地下之类的吗?”

“那也是一点,更微妙的问题所在是它们本身在外壁上的位置。告诉我,即使启动也能让人轻易一脚踩空的传送门真的称得上是任何地城的入口吗?”

“可它们确实就是正式的出入口,造成塌方的那扇门只是应急通道,连知道路的零后来也是用它们来出入……的、咳。”

脚步之间,胸口涌上越发强烈的呕吐感。

“不错,这么一来?”

我看着裹住克拉拉的肉馅新鲜到恶心的粉红色,突然想起什么。

哦,我不是说呕吐欲。

“楚门先生?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这忽然又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来之前其实喝酒喝晕了,醒过来之后一直都不太舒服。”

没错,我没在说谎,就算你现在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吸血鬼一眼就能测我慌这事也绝对是实话。

“啊,原来这才是你食道内异常的理由……好吧,希望你不会因为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而真的呕吐。”他回头红着眼球打量了我一番,没质疑什么便又回过头去。

而我被他好像能够透视一样的发言吓了一背汗。

“……你以为是什么。”

“我在这里曾被直肠内藏有凶器的杀手刺伤过。”

“……”嚯这什么恶臭忍术,“那、那挺厉害的——呃,你要是不介意我有个无关的事想突然问一下。”

“啊啊,请,那话题是……不怎么宜人。”不过能让这老不死的语气里带有不适我其实还是挺想知道细节的,“我们是回到这座地下城上还是?”

“没……你看,我突然恶心其实是因为一直盯着这俩、呃,玩意。”

他没回头看我比划:“裹住你的两位同伴的肉块?”

“啊、对。”这其实帮了大忙,因为我担心他要是现在再回头会不会看穿我什么,“它们到底是什么?我就想确认一下好安个心。”

他听完难得地放慢脚步组织了一下语言。

“它们是……这么说吧,用尸体尽可能模仿这世界的正统吸血种眷族所做出的某种仿品,蛮力与灵活兼具,但构造上只能形容作低劣。”

“所以是你自己‘做’的。”

虽然的确担心,我还是配合着上前一步与他并肩。

“你可以将它们与我的关系视作克拉拉女士和克劳迪娅之间的关系,但我由于自身的吸血种特性随时都可以将它们作为能量来源吸收或融合,乃至进行某种程度的意识交换……个中细节实在难以与你言述,我想这或许是一种非亲身体验无法理解的吸血种天生能力。”

“那种事我也没指望理解,以及呃,它们看起来和克劳迪娅区别还挺大的。”

接下来可能会很痛,而且我不知道自己赌没赌对,但无所谓了,既然他早就赢了那我做什么都一样。

“我也做不出精类那等精细的肉体,此外雪上加霜的是不久前先是经历了战斗损耗之后又祭出了它的部分灵魂给地城核心好启动控制室——我试过用了那些散碎的红色凝胶修补,杯水车薪,现在这副模样没准都称不上活物,只是两团还没有散架的能源储备,虽然要困住寻常人等还是不难,不必我亲自动手。”

好吧我赌对了。

“……所以,呃,现在就是史莱姆之类的?”

“如果这种说法能让你少感到一些不适。”他无谓地点头。

而我点亮裹在衣摆下的右手上的照明符文。

克拉拉当初刻的时候说“觉得痛就说明亮度足够可以停下”。完全是瞎讲,这种一路划到骨头的符文哪怕当成寻常手电筒微亮着烧个半小时都能烫得手背好像能闻到毛发的臭味,只是那块符文闪起来的样子不能说不炫酷所以我才自愿忍忍。

“他妈的可真是快疼死了。”

张开嘴,任由唾液漏出。

“……什么?”

啊你就先闭嘴吧死老头。

衣袖燃烧起来,我抽出右手,手背对准维托。

绷紧蜷曲的腿脚负责弹跳,闭上双眼,左手一并抬起张开,按住一侧老人的口鼻。

在眼皮前沿着烧透手背的纹路,清冷的灯光短暂地变得耀眼。

至于这光芒穿透眼皮薄膜后又像是什么,我大概会说是这世界午后的太阳。

·

我用尽全身力气与惯性将维托一把掼在裹住克拉拉的那团肉馅上。

“克拉拉!”

我闭上眼大喊,然后——

然后我顺着左手的位置一口亲上了维托。

他妈的嘴臭。

这最好值得。

·

呼喊得到回应,食道内绞缠到极限的杀人机关在我与他双双贴上肉球的同时弹射而出。

啪,的一声闷响,变质血液的味道在什么小动物高速抓挠的触感过去之后盈满在口中。

光芒开始在眼皮外减弱,我微微睁开眼。

维托的头颅已然只剩下下颚和舌头。

但这还不是全部,裹住克拉拉的肉块从内部蒸腾着涌动起来,随着每一次震颤和滴下的血水改变形状散出腥臭,剧烈鼓动着向内收缩。

被四周幽蓝光芒映射出的蠕动黑影剧烈地挣扎抽搐起来,好像马上就要炸开,但最后只是向内塌缩,彻底溶成一小滩血水。浑身浸透湿润红色的克拉拉轻轻落在原地,一手持杖(而且因为过量的生命力亮得吓人。我认真的,吓人,你们谁见过自发光的整只火腿)一手持剑,衣领与符文石变形罩住面孔。

就还蛮酷的,可惜味道实在还是盖不住。

“闪开,快。”她用杖撑住要倒下的维托和我,口罩后闷闷地对我下令。

我依言踉跄着捂嘴走开。

然后她从背后一剑把维托的胸口捅了对穿。

看起来的确练过。

·

扶墙好几口唾沫之后,周身黯淡的蓝色光束重新聚焦起来。

胸口内侧跟右手手背还是好像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劲爆川菜一样从里到外都滚烫发辣,不过至少可以确信没有东西真的会从胸口爆出来,而还能感觉到痛的烧伤克拉拉应该也能对付着医好。

“我还担心你没和我一样发现维托居然把那种凝胶送到我手边。”我抬头,看见克拉拉拉下口罩朝我走来,“另外,过载我给你的照明符文很聪明。”

“里面舒服吗。”我抹一把嘴,“我是说那团肉里面。”

“……谁会一上来就问这种事啊。”她走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后退两步,“动弹不得,基本就跟上一次被扔进去感觉差不多,就是多了点成形的肌肉组织的触感。满意了?还是期待落空了?”

“我其实主要是因为担心克劳迪娅好像还在里面。”

“啊……我一直都在供给她生命力以防自己昏迷之后没有后路。不用担心哦,她基本上是在待机,那团聚合体也不会对她造成损害。”

“那就好。”

“你其实更该问问维托的心脏是不是真的被我捅烂了。”

“你如果没捅烂肯定不会这么说。”

“我其实没有。”她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大刺刺地伸了出来,并没有握着后来一看才发现丢在了地上的刺剑,“我把它直接摘出来了。”

“……妈耶!”我冷不丁被捧在她手心还漏着血的人心零距离吓得跌倒在地(是的,被打烂的头没吓到我,这就叫意料之外,而我接下来还会再意料之外一次),“你过来难道就是故意要吓我这一下吗?!我现在可是内外伤都有而且还在宿醉呢。”

她终于笑起来,弯腰朝我伸出另一只手。

“都是血之类的东西所以有点滑。”她说。

“不你整个人现在就挺滑的。”而且浑身都是味。

“幻灭了?”她眯着眼,湿透了的前发紧紧黏在额头上。

我眨眨眼,也终于不受控制地瘫靠在墙边长出了一口气。

“应该没,浑身湿透还挺色的。”

“那就赶紧点,起来,我们今天还没完呢。”

于是我抬头,握住了她的手。

“……还以为要挨打呢。”

“你现在这样要不是克劳迪娅的暗示,大概不用我打也会满地滚着叫——”

我握住了她的手。

断开的腕部看得见血肉和骨头。

刺剑并不应用于劈砍,以至于她的伤口更像是被什么暴力勒断那样扭曲凌乱,溅射出的血液喷得全身都是,那柄本该插在维托头上的刺剑横在我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五官乃至人形可言的维托用已经没有五指乃至关节可言的手臂缠住它,朝后栽倒在地的克拉拉惨叫起来。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然后我眨了眨眼。

松开她的残肢,浑身动弹不得地震颤起来。

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而恐惧,也不是因为看到克拉拉受伤而震惊,而是我真的动弹不得,也真的只能浑身颤抖。

“好了,多亏两位如此锲而不舍地拖延时间,这番展示只能以这种不凑巧的形式来达成了。”还能分辨出是口部的孔洞里传出维托的声音,“但仍然,眼见为实。”

克拉拉还是在抑制不住地小声悲鸣,当然,她也完全站不起来。

好像被放大了十几倍的电梯启动时的劲头,能轻易感觉到爬升的反作用力正把我们死死按在地上。

好吧。

他确实早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