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没抱着自己的炉心的右手上有一块大概巴掌大小的磨损碎石,已经认不出确切的形状。

或者说起码在一边跟着的德伊莎认不出。过去一两分钟里地上全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有些地方甚至不好下脚。她也捡起来一两块打量过,但和这座地城里的所有东西一样,只要零不开口解释她就基本没头绪。

“你可能会想问这是什么。”然后她现在才开口。

“要是走了这么久就为了这一块石头那当然是会想问。”德伊莎耸肩,“零小姐你这么久才开口说话也无助于降低好奇心。”

“预期并非如此。虽说这预期本就没有多么积极,最后还是得让人失望。”零用力握住这块边缘锐利的碎壳。人造手掌不存在皮下毛细血管一说,被划破也看不出来,“我们今日来到这里是为了——”

“是为了回收零小姐你的那个,什么来的。”

德伊莎抢答了一半突然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就在嘴边的答案到底叫什么。

“我的动态时域档案驱动存储阵列。”

对对叫这个。

“那我希望零小姐你接下来没有准备说‘这些散了一地的碎石就是’的打算。”

“      。”

“……我知道了。”德伊莎脱下头盔长叹一口气,“那,还是上个月地震的遗留问题吗。”

“我本希望这些阵列还能维持一部分完整性……地震不应该造成这种程度的破坏才是。”

“一万年前的地震可能不会。”

“这不是我的本意。”零四处打量,“请看,这条通道在被那名精灵修复前并未崩塌,因而不可能对阵列本身造成过多损坏。请注意她修复时留下的瑕疵,作为时常与地下结构打交道的工会主管的你应该也只能看出一些在结构上无关紧要的裂痕……事实上,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决定前来。”

“哦。你是说这些存储,那个,什么的,没有可能碎成这样吗?”

“不能下定论,本就是相对脆弱的贵重品,或许正巧被某块当时震落的内壁压碎也未可知。倘若我还能调用此地的任何监视手段……”

“那、那,这东西原本长什么样?有修复的可能吗?”德伊莎又拿起几块碎片,“现在请示上层在下派正式调查队的时候多带几个会高等修复术的法师还来得及,他们要全部准备完赶过来起码还有一周呢。”

“我允许你随意触碰就意味着大部分手段都为时已晚。即使修复术起效,最终结果也不过徒具形骸——我需要其中的信息,而它们已经随时间散去。”零摇头,“至于原本的样貌——想象数十块刻满文字的石碑即可。”

“‘石碑’听起来不是什么难修复的东西吧?”

“它的核心部分以抽离‘轴’本身的时间作为存储介质。就我所知你们的文明中并不存在能够修复个体化时间的魔法……或者其他能力。”

“啊?”

德伊莎很合情合理地没听懂零在说什么。

“‘时间’,德伊莎,这存储器赖以行使作用的关键是被我的创造者们处理过的‘时间’。”零模拟出苦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有人能够修复时间吗?没有吧。”

“‘时间’啊……听起来像什么哲学问题。”

“取决于这两者作为概念的存在形式以及观测者的意识形态,未被理解之物多会被归类于‘恐怖’、‘哲学’或者‘魔法’,又或者三者皆有。无论如何,这意味着你们的确不理解时间为何物——告诉我,你们的世界在尽头处是否还有无法跨越的海洋与云雾?”

“突然问这个也太怪了。”

“我在这一个月中只是留在本地对地城本身进行针对布局的再测算,没有机会也没有想起过验证这种问题。”

“好、好吧。”在德伊莎看来这种问题就像是“半身人是不是有两只手两只脚”一样奇怪又异常,“确实是有。”

另外,是的,虽然这个时点说出来实在是晚到让人想笑,虽然说出来也不会对这个故事现阶段的进行有任何影响,但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这条事实必须在现在清清楚楚地以陈述的形式说出来:

这个故事发生的世界并不是某个在黑夜中漂浮的蓝色球体,而是一头被无尽的深水包围,另一头被无尽的沙地掩埋的完美地平说实证。

顺带一提,由于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海洋,前往海滨度假的泳装特辑变得难以实现。

“那么我想你们还没有对尽头之外存在着什么做出过探索。”

“有过一些出海探查的队伍,一两百年前的事。”

“有任何结果吗。”

“他们设立的远音站在船队穿过雾墙之后没多久就全都失效了。”德伊莎一边试图不多想零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边集中精神回忆以前的历史课本,“最后的讯息都和他们在‘不停地在虚空中向下坠落’或者‘船员全都在一个接一个地窒息死’有关,都是些很零碎也很没有逻辑的记录,而且派出过好几次都没有结果,七八次之后航海时代就那么结束了……大概就是这样?”

“航海船只自然不可能浮在虚空中,而就算精类也不可能凭空造出任何物质,包括空气。”零面无表情地给出评语,“不继续派出这种形式的考察队是明智之举。”

“所以,那个,这和修复这些石块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只是想确认修复的最后一丝可能。”

“所以说我们作为文明有没有探索过世界尽头之外和能不能修复这些石碑的碎片到底是有什么关系啦。”

“前者的有无直接关乎到你们对时间的认知。由于答案是‘无’,我的任何说明都无从谈起。”

“……不至于这么绝对吧?”

“是的,远不至于这么绝对,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和一个半民间机构负责现场开掘的中层管理讨论,这类话题需要你的世界所能派出的最可靠,同时也最尖端的学者来与我交流方能确保一定限度内的正确理解。”

“哦、哦哦……”半身人主管感觉到自己的自尊就在刚才挨了一阵合情合理的痛打,“这么说我果然还是要多催一下那些——”

“或者说,”零没有等德伊莎说完,“在我的许多资料、记忆与权限遗失,而你又身为具有高等现场指挥权者的这一情况下时,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发生的事态就是像那名死灵师般贸然行动并引发大量负面后果。你或许认为自己比起她足够谨慎而我对你的态度则过于轻蔑,但在我看来现在的情况下比起任何人情味还是加倍的慎重更为妥当。”

“没,这种事我还是理解的。”但自己的自尊心被痛打一顿的事实完全没有因为这份理解而改变,“各人有各人的职责而已。只负责开掘的现场人员当然不应该去了解这种完全理解不了的大事,嗯,我懂的,嗯。”

“你听起来有些沮丧。”

“是吗?那我得在和考古部和瑟德这里的合作部门联络前调整心态一下才行。”而和大众观点有所不同,人类不需要自尊心也能健康地工作生活,“对了,零小姐对人员方面还有什么要求的话也最好列出来……比如说,那个,对什么领域的学识有怎样的研究才有资格和你讨论问题之类的?”

“现在还不必,让他们自行多准备一段时日也无妨,我还需要更多时间来继续测定这座地城的全貌以及大小机关……在更多人抵达此地前必须彻底杜绝第二次事故的可能。”到了这份上零对一个月前被暴力唤醒的混乱事态深恶痛绝这点应该是所有人都看得出,“应当说,直到我完成这一任务前都不得有人进入此地,尤其是那名死灵师——”

然后克拉拉头朝下从天而降。

这有利于防止不必要的无聊走光,但非常不利于颈椎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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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好,打住,在你打算要我命前,”克拉拉大刺刺地躺倒在地并漂亮地忍住了足够让自己把世间万物都骂一轮的钝重痛感,“嘶——我不是来找你的。”

“我想你也不会这么愚蠢。”

“哎哎,希望你不要觉得这失礼,但实话说我——啊啊啊啊啊我的头——我甚至都不希望看见你。”

“我也一样。请就这么站在我眼前直线距离十三码六尺又九寸的方位不要移动也不要触碰任何物体,否则我会再次采取致命手段。”

“我正好也不想移动,克劳迪娅她——”

“你还带了你的吸血鬼仆役来?”

“请让人把话说完。”

“……原来如此,你需要确认你的仆役和你的距离以防不测。”

“也请不要在这种时机决定抢先回答。”克拉拉至此没有任何起身的欲望,“但是没错,就是那样。这么一来你应该也能明白我连仆役也不带就这么主动下来的意图了?我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来这里找德伊莎主管商量事情的。”

“客观而言你上一次也没有任何‘图谋’。”

“那你更不该这样提防我不是吗。”

“有些人天生对世界有害。”

“这有点伤人。”

“你的目的。”

“我说了,‘和德伊莎主管’商量事情。”在零看来这个乌鸦一样的女人做什么都不安好心,考虑到她对零(或者说这座地城)造成的影响这实在无可厚非,“和你无关,构装体。真的和你无关。”

“那么你应该在外等待或是改日再来。”但好在不论是零还是克拉拉都对自己其实不想和任何人打起来这点一清二楚,“说到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认识那么一两个和我一样不讨人喜欢的符文学者,”克拉拉近来在背景问题上一贯的避重就轻这次也顺利地回避了不必要(或者必要,但事到如今为时已晚)的事件展开,“到头来第一纪元的秘密并不是那么不为人知——至于在外等待或者改日再说这种事,除非你想看着我和我的同伴以及整个驻龙镇的人口不知不觉被外来的吸血种搞得消失一空,否则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建议我。”

“我需要对后者的进一步解释。”

“我要和德伊莎主管商量又不是和你。”

“你应该理解自己此时没有回绝任何要求的余地。”

“但我也不清楚‘进一步’的情况。”克拉拉还是没有起身,“硬要说的话,某个连到底什么样都没人知道的吸血种在一个月前的地震前后到了镇上,不清楚他现在在哪里,不好说他杀了几个人,不确定他到底还会不会杀人,不知道你对这种‘进一步解释’满不满意。”

“依照你的行事准则,你大可直接离开本地才是。”

“哎哎,真的,我求之不得,从一开始就求之不得。”死灵师说到这里来了劲,撑地坐起,“但某个救了你的宝贝地城的精灵要求我留在这里帮她把这只吸血种找出来——现在的头绪只剩下找和官方相关人士去和镇政府交涉确认一些情况这一条路可走。”

“于是你想到利用德伊莎。”

“我决定不纠正你的修辞。”

“也不存在需要纠正之处。”零低头看向刚才开始就一直不知道要在什么时机插话的主管,“德伊莎?这现在是你的事务了。”

“欸?哦、哦哦,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各人有各人的职责’。”零点头,“回头想来,我不该这么贸然介入本应由你处理的情况。”

德伊莎隐约觉得零只是嫌事态麻烦到她懒得分心。

“……我知道了。”

“我会保持距离先行一步,这片区域还有需要亲自确认的管道损伤和机关状况,”零最后侧眼看向克拉拉,“两位好自为之。”

“不留下听听我要密谋什么吗。”

“只要与进一步损坏此地无关我便毫无兴趣。”零了无兴味地说罢转身向深处慢慢走去,“你的生理指数尚不存在任何令人怀疑的变化,由此也可从另一方面预见你暂时没有超出我预计的企图。”

克拉拉以沉默作为她同样了无兴味的体现。

“你或许在想‘何其无趣的古代构装体’。”

“形容词部分比你的预计来得粗鲁——嘿,看吧?我超出了你的预计。”

“……何其无趣的人类。”

“……是哦,真是这样就好。”

零并没有预计到这句话会对克拉拉造成想象以上的真实伤害。

现在的她做梦都想回国当一个在无趣的小工厂做着无趣的闲差事的无趣的死灵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