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帕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
“你在向我说谎。”
“我……一向诚实。”
但眼前的精灵像是自己的头盔什么都遮不住一样揭穿了自己。
“好了，帕丝涅。说谎不说谎的，你们应该一到镇上就能看出来。多相信一些自己的天赋有何不可。”
“调停者，我们正是相信自己的‘天赋’才会这样断言。”白烟色的视线穿过护甲，死死地锁住自己双眼的方向，“镇上必定有吸血鬼存在。”
“我没有要冒犯的意思。”霍帕发现自己少见地感觉头盔内闷热难耐，“但是，呃，假使驻龙镇真的存在吸血鬼，那请你直接指出方位如何？”
“……我会的。”她这么说着，指向自己的手散逸出苍白的光芒，“届时你的欺瞒也将被焚烧殆尽。”
克拉拉女士的手中也时不时会亮起更加模糊的光亮，但那最多也就是一团无害的照明用球体，和快要碰到自己下巴的刀刃不好比较。
“真是不留情面……但我说了，我一向诚实。”他示意菲在内的其余四人安静，“这里的麻烦够多了，大人，不缺一两个吸血鬼的。”
在没有把克劳迪娅的存在告知神殿派下的调停者和近卫军成员们这点上，霍帕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
差不多十年前，近卫军的那么一小部分成员在事前封锁的瑟德王国国境内杀尽了几乎所有吸血鬼。
那“一小部分成员”全是精灵。而眼前这位被调停者称作帕丝涅的少女（38岁）是其中的新晋一员。
霍帕从小就崇拜瑟德王国神殿下属的近卫军，在听说自己要被调到瑟德时说实话心里高兴得不得了，签同意书的时候连菲都没拦住他。
那次屠杀不在崇拜范围内。
谁都知道吸血鬼的种种力量都值得敬畏而且轻易就能成为祸害，但问题在于他们从来没有真的变成什么祸害。直到十年前，这些和精灵一样长生不老但不爱见人的家伙们干过的最过分的事也就是非法占用了一座邻国王室没人住的旧城堡而已，就算那时的王室自己也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意见（起码书上是什么都没有）。
结果，十年前事情就突然变成了那样，神殿没有公布任何原因，整件事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才传到霍帕这些他国平民的耳朵里。
霍帕从来没有什么吸血鬼朋友，也基本没人有。这些长生的精类比起精灵要不爱和凡人掺和在一块得多，再加上本身又确实时不时会偷偷吸人血，基本上没人真的“喜欢”或者“讨厌”他们。在吸血鬼们几乎不会主动扰乱凡人秩序的当下，凡人们的感想最多也就只是“拿他们没办法”。硬要说的话，古代的吸血鬼会用凡人制造眷属——但这种事需要往前追溯一两千年才能在一些记载上找到记录，现在的（或者说十年前的）吸血鬼们早就不干了，就连入室吸血这种行为本身也都只会在隐去身形和施加的痛觉之后才在深夜进行，若非时不时会有吸血鬼失手惊醒他人，这些乖僻的家伙甚至可能会就这样被人遗忘。
这样一来，近卫军的精灵们到底为什么要下那样的死手？
时至今日也偶尔会有人在闲聊时提到这种话题。
有些说法觉得是因为神殿的精灵们单纯觉得自己能这么做。
“——哈啊。”想来就连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精灵也对在烈日当空下的对峙没有兴趣，帕丝涅在一番沉默对视后收回了几不可视的刃尖，“抱歉，实在是抱歉，阿鲁特维主管。这次情况确实繁杂，自己的感官大约是在哪里出了问题。我……承认自己过于急躁。”
“……没事，能冷静下来就最好不过了。”
“可是，阿鲁特维主管，无论如何，我确实感觉得到一名吸血鬼的灵魂存在。”她向身旁快要挂不住脸的调停者也鞠躬致歉，随后继续向霍帕解释起来，“我知道自己还很年轻，但这对精灵来说就和诸位的五感一样，平常绝不会出错才对。”
“你是指，呃……”
“我是指查知其他精类的灵魂并加以辨别的能力，你应该大略知道这只是我们精灵的感官能力之一，和你用双眼感知到我在你面前，用双耳感知到我在与你对话基本是一样的道理，差异只在于诸位凡人都没有这副接收器官。”新人近卫军说到这里扶住前额显得一脸苦恼，“我确实感知到了，有一名吸血鬼，就在这里，但却……无论如何都锁定不了方位，简直就像这只吸血鬼的灵魂被什么遮挡住了一样。不知道这么说你是否能意会，阿鲁特维主管。”
“啊、嗯，原来如此。”霍帕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死灵术不被瑟德王国欢迎的另一个原因，“魔力脉冲，苏醒的飞龙，还有大范围起爆的禁制符文，真不知道是哪方面产生的影响。”
“三者皆有也完全可能。我接下来会继续在周围探查询问，如果有任何相关发现请尽快通知我。”
“如果处理完现有的状况之后还有余裕的话，我们会的。”一直在一边噤声的菲冷不丁带着某种可以理解的敌意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请您在询问镇上其他居民时千万不要再像刚才那样一时冲动。”
“我会的，感谢提醒。”
“……”
帕丝涅朝霍帕五人以及调停者又行了一礼，便就此离开。
“真不敢相信她其实只比我小一岁，是吧？”直到灰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半身人调停者才重新开口说道，“感觉就是个浑身都是刺的小姑娘，还不如昨天那个死灵师懂事。”
“我听说精灵直到百岁有余都不算是成年。”
“啊啊，这话不假，阿鲁特维主管你若是有时间改日大可来参观一番我们这两年新接收的精灵，全都是些年龄够当我姐妹兄弟的小姑娘小伙子——特别难应付的那种。”
像被装在什么精装罐头一样的仪式盔甲里的女半身人说到此处摇头不止。
“没有大法师也没有精灵协助对瑟德总不是好事，需要新鲜血液这点是没办法的吧？”
“可你也看见了，这位‘新鲜血液’又是个对吸血鬼偏执得莫名其妙的家伙。好在那批里就她一个这样，平时应付起来还有些余裕。结果这次事出匆忙，她非要一个人突然就这么赶过来，我可实在是不好打发。”
她在熟络一些之后是个颇为亲切随意的好人，但霍帕五人愣是相处了一天也没问她尊姓大名（和我们把社交障碍四字刻在脑子里的主角不同，这主要是因为询问神殿调停者的个人姓名或者其他隐私属于禁忌）。
“辛苦了。说起来，您带来的其他人探查完那片洞穴了吗。”霍帕想了想决定不继续深入让她这么头疼的精灵问题，毕竟他自己就算听下去也没法给出什么好意见，“结果如何？确实存在地城吗？”
“我们更在乎那些死去转生者生前的情况，没有真的对那片空洞向下挖掘，况且根本上就缺乏器材。”调停者摇头，“尸体我们会带走解析情况，正式的开掘部分还是留给属于协会的你们来得妥当——啊，不过他们清理干净了所有岔路，标识物也在出洞时全部留好了，你们需要做的也确实只剩下开掘一探究竟而已。”
“哦哦，感激不尽。”
“具体的交接书和报告会在我们离开前写好，也就是明天。”她像是想驱散独自编篡上述文件带来的疲劳般扬起眉毛，“本来以为不用费力祈祷或者和转生者打交道会省心点，结果又是爆炸又是地穴的根本不可开交——先祖们没准是对我的怠惰产生了不满想要考验一番也未可知。”
“能快速完成交付工作这些事宜在我看来可一点都不‘怠惰’。诸位接下来是要追踪飞龙的方位吧，这一定也相当辛苦。”
“不，过去这么久，其他神殿早就在和当地政府一起着手处理了。那座地穴里没有除了爆炸之外的异状，本神殿不需要进一步介入，镇上秩序一旦恢复完全便会打道回府。”
说的怠惰就是这么回事啦，阿鲁特维主管。
她最后这样说道，又摆出一副自嘲的脸孔。
就算是无名无姓的神殿代行者，也还是会觉得累的。
“……这样。”
“要不是你们接下来确实有开掘的任务在身，我还会建议你们也诚实些，休个假放松一下身心。一直在这种穷乡僻壤里趟浑水可是什么好处都没有。”
“诚实些……吗。”
“对，能诚实的时候就要诚实些。在这地方干耗着做再多好事也是得不到回报的，阿鲁特维主管——要知道，就算先祖无时不刻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祂们一般也就真的只会注视而已。”
“这话从主业就是对先祖祈祷的调停者大人嘴里说出来挺有说服力。”
“可不么。”她耸耸肩，周身甲片叮当作响，“祂们就是些不供起来哭着喊着拜托就什么都不干的小心眼先人，最近脾气还越来越臭。”
“哈。相当不谨慎的发言，调停者大人，”和昨天对着楚门先生两人摆官威时真是天地一转，霍帕想着，“相当不谨慎。”
“啧啧，饶了我吧，阿鲁特维主管。”
“我开玩笑的，请别往心里去——而且您说得确实有理，我的确需要诚实些。我们都需要。”
“啊啊，你们都还是优秀的年轻人，和那些有大把时间胡闹的精灵们不一样，不趁着现在想明白，而是对现实视而不见的话，等到我这个年纪可就会一肚子教训跟后悔了。”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好了，我还得去看着帕丝涅到底会搞出什么名堂来，这就先行一步。明早诸位要是有空，不妨和我一道在镇政府大厅旁边的旅店吃个早饭。”
调停者说完，便摆摆手朝着精灵离开的方向吃力地快步走起来。
“啊啊，我受益匪浅，那就明天再见。”
这位有些怠惰但更多是好心的中年半身人神殿调停者完全是在对霍帕等人的仕途给建议，不过她大概完全想不到霍帕是因为别的问题对这些意见深以为意。
霍帕在昨天晚上和德伊莎取得了联系。
她这两天一切都好，被困在反位面的家人也被安然无恙地救出。
她说自己随时都可以回来接替霍帕的工作，霍帕也很期待能够和自己一直抱有好感的德伊莎一起工作。
直到昨天为止。
在叫上菲他们去冒险替克拉拉女士取回克劳迪娅的骨头前，那个转生者，楚门先生，不知道是误会了什么还是故意为之，把菲称作自己的女朋友。
霍帕在当时自然是什么都没在意。
只是，在驾着马车冲进维托布满埋伏的那条街之后，在冲过一片陌生而凌厉的枪林弹雨之后，在周围的十几栋楼房从眼前崩解消散之后，在被菲催促着把那三块骨头交还给克拉拉女士她们之后，他又开始若有若无地想起那个词。
在冲进那条街时，第一个打开车门替自己转移注意力的人是菲，在那片转生者的枪林弹雨间，朝自己张开防护的是菲，虽然途中表现出反对，但最后还是在身后支持自己帮助了那两人的是菲。
在那片山洞里比谁都要焦急过激地替自己解围的人是菲。
在被自己大半夜叫来召集队员驾车横跨法师平原时一句怨言也没有地照办的人是菲。
在被分配到瑟德做起吃力不讨好的主管工作时，和自己一起穿上这身怪异的绿色盔甲，扛起最初根本拿不动分毫的沉重飞锤的人是菲。
在能被法师协会招入过上和现在截然不同的安稳生活时，一边抱怨自己的决定有多荒谬一边和自己一起收拾行李的人是菲。
在很久，很久以前，和自己形影不离的人是菲。
诚实些吧。
自己真的就那么喜欢半身人德伊莎吗。
这么想着，娇小的粉色身影似乎开始失去初次见面时的奇妙魅力。
自己是不是只是被鲜少见到的异族风情吸去了注意力呢。
还是说这样的反思也只是出于菲一路跟随所感到的愧疚感。
就在刚才，霍帕突然发现自己的确是需要那么一次休假。
用来和菲确认一些事。
所幸来到瑟德之后就没有动用过一次工会给的休假申请，如果想要的话，现在的菲和自己连着请上一个月也绰绰有余。
“杰克，杰克，萨博，没什么事汇报的话就先解散吧。”
“好的收到等等等等不对，少了一个，咱们的菲副官呢？”杰克之二愣了一下问道，“她不解散吗？”
“我有些问题要和菲讨论。”
“好么，我还以为两位总算是咳——”萨博说到一半就被菲狠狠地拍了一把后背原地咳嗽起来，弯着腰和两个杰克一起一边讨饶一边离开。
“好好，是什么事？那个一点实事都不干的调停者在我先前不在的时候说了什么？”
菲十足不耐烦地拍拍手走到霍帕身边。
“和眼前这些都没什么关系。”霍帕说着，脱下头盔，“倒是和请假有关。你不妨也把头盔摘下来如何？”
“请假……啊，嗯，确实，你跟我都攒了不少年假。怎么？总算觉得累了吗？是的话就把车钥匙给我，我得去翻一下你的档案看看到底有几天然后规划一下。”
“不、不对，我说谎了，菲，和休假也没什么关系。”
“啊啊？”
菲肉眼可见地迷惑起来。
“事实上，和你有关——唉，菲你就把头盔先摘下来吧。”霍帕发现自己在脸红，“我实在不想看着跟我一模一样的头盔说接下来的话题。”
菲摘下来了。
她好像也在脸红。
“……然后呢？”
然后。
然后的故事就是这个故事之外的故事了。
不过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的主角曾经在某座山洞前为以霍帕作为主人公想象的那部到最后都不会成型的俗套爱情喜剧确实是永远都不会发生了。
因为青梅竹马已经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