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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次遇到事故以外,这是我第一次因病请假。正如倦夜老师说的那样,在过去的十年里,我除了普通的感冒以外,就从没有得过需要卧床休息的疾病。

胃疼。不明原因的胃疼。虽然是胃疼,可我也正常地吃饭了。

总之就是胃疼。

所以第二天我也请假了。

一大早,吃过我家妹妹做的小米粥,我就躺在床上享受‘名正言顺’的‘私人假期’。

吴雨看我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她却什么都没有问我,收拾好房间,就急匆匆地和父母一起出门办事去了。

我拜托佳然帮我和倦夜老师说一声,虽然他一脸担忧,并且想要留下来照顾我,但佳阳姐及时说服了他。

‘那是小悠亲自拜托你的事情哦,老实去做!’

这句话效果拔群,佳然立刻就站起身,飞快地离开了我家。

佳阳姐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快点儿好起来吧,需要你的人有很多哦!”

“嗯。”

我从没有奢求自己能够被人需要,不如说我一直在躲避‘被人需要’。亲近的人越多,就会越容易撒娇,当你需要别人,并且别人也回应了你,那你就得承担被需要的重量。

还好,需要我的人仅限于总是围绕在我身边的这些人,他们有个非常亲近的形容词,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那如果需要我的人并不是家人呢,那个时候我又会怎么做呢?

真可笑,我竟然会想这样的事,我可是个没有‘梦想’的三流演员,做配角就是我的本职工作,那些主角们才会有的烦恼,什么时候我也会想了……这还真是奢侈的烦恼。

我躺在床上嘲笑我自己,这不是我第一次嘲笑我自己,但至于是第几次了,我也数不过来。

人总是会有自我厌恶的时候,我觉得这挺正常的。这次,我的自我厌恶给我带来了人生第一次‘胃疼休假’,喜忧参半吧。

我承认,我突然变成这样的理由,就是叶君彦。

我总是能回想起和哥哥一起来我家的叶君彦,临走时的眼神和表情。不在闪闪发光的她,就是让人莫名心疼。

但是等等,我的这种心情并不是‘恋爱’‘关心’之类的情感,只是‘非常在意’。在意的理由我也知道。

我在埋怨我自己。

叶君彦喜欢土地,喜欢土壤,甚至有些痴迷。她说土壤会说话,还和土壤面对面,就是那种很直白的面对面,做着常人绝对无法理解的仪式。见到老妈的小菜园,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光芒,那种被点燃热情的喜悦,只有在她那样特别的人身上才能看到。她房间里所培植的农作物,绝不是吴雨所说的‘小白鼠’,更像是被珍藏的宝物,是被人深爱着的‘孩子’。

为什么我会这么肯定呢,那一定是因为我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和老妈脸上的笑容很像,又和做事集中着的吴雨很像,和工作中的老爸也很像……是足够让人尊敬的笑容。

然而这样的她,却在‘那’一天突然消失了。要是我没有看到她,我一定不会胡思乱想,不会像现在这样胃疼。毕竟我特别没心没肺。

她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回想起来,大概就是从她知道我已经忘记她开始的。我和她有过什么约定,她一直记得,但我却忘记了。

我不会把‘小孩子’的约定当作玩笑,如果我真的说过,我一定会认真践行。这也算是我的家规,我家老爸就是这样教育我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如果你对人承诺了什么,不管你日后能否做到,都一定要认真履行。’

实际上,我也是严格按照老爸说的去做的。好在我从来没有轻易许诺过……

在说些什么啊……真的一直认真履行过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还会如此在意叶君彦的事情吗?

嗯,在叶君彦的事情之前,我也失信于人过。

对方是我的妹妹,事情发生在很小的时候,我说过,我会想办法实现她的梦想,但后来我却放弃了这个‘承诺’,我告诉她哥哥什么也做不到,有什么梦想就自己去努力吧。

我逃避了,不是嫌麻烦,单纯只是因为我觉得我做不到。

做不到不应该许诺,但是许诺的时候我们还很小,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即便如此,我还是错了。

倦夜老师说‘撒谎是不对的’,我也是那么想的,所以我才没有撒谎,所以我才让放弃‘帮助’吴雨。好在现在的吴雨并没有按照我所想的方向变化,她依旧是她。

那我对叶君彦所承诺过的‘约定’又是怎样呢?

也许这只是我过度胡思乱想,叶君彦的转变和我没有关系,让我看到失落的表情,让我发现光芒不存在的事实,只是一个巧合,但‘没心没肺’的我,还是会在意,而且在意的不得了。

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也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因为谁都不能看清对方的心情,会认为不说话就是在保护对方……也许也是在保护自己。

心情好乱,我不想做错事,不想让别人不开心。

父母又是什么想的呢,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踌躇逃与不逃这件事的话,他们会不会对我失望呢?

哈哈,我在想什么,他们不是早就对我失望了吗,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爱我……

胃疼更厉害了,扯得脑袋都跟着疼了。

逃避的最初受益者一定不会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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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胡思乱想,药效也在不知不觉间起了作用,困倦感越来越严重,我就这样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从上午十点睡到下午四点,恐怕今晚会刷新晚睡的时间。

胃疼还在,只是没那么严重了。我坐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家里没有别的声音,妹妹和父母应该还没有回来。这个时间,佳然也没有放学。

穿衣服。

下床。

在屋里走了两圈。

丢下拖鞋。

穿好鞋子。

看了看院子里的保温棚,没有异样。

回到窗台下,坐在台阶上,盯着整个菜园看。

我真的无法看到菜园闪闪发光的样子,看来在农业上,果然还是叶君彦更胜一筹。

拿起手机,想要给吴雨发一条短信,告诉她我已经好了很多,可仔细一想,她现在可能正在认真工作,打扰她又显得太过粗神经,我就把手机收了起来。

那出去走走吧……

因为没有目的地,我就在乡路上缓步走着。下午的温度不冷不热,非常适合放空心情,静静地散步。不去想目的地,就是这样走,过热的心情就能冷却下来。

乡下的田地,真的有净化心灵的作用,这是不来这里亲眼看,亲身感受的人,绝对无法理解的。清凉的秋风,卷起不冷不热的空气,拂动不远处玉米穗的浪花,路对面的向日葵花海也应答玉米穗的问候,自然的问答就在我们不经意间结束了。

我们听不见他们说话,但还是会安静地听,时间久了,就好像自己也能听到他们的语言一样。

叶君彦所说的‘土地会说话’,是不是指的就是这个呢?

每一个小村子里的人都不多,农田就这样把这些村子围绕了起来,构成了乡下独有的美景。

可能并不美,但一定不喧闹、不丑陋。

胃疼好像逐渐消失了,可能是‘心病’。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实在不忍心掏出手机确认时间,直到走累了,我才坐在一块石头上稍做休息。坐在这里才发现,自己来到了熟悉的地方。

这里的农田和之前看到的不一样,大部分植株都非常矮小,这里是一直在恢复中的‘死亡土地’,至于死亡的原因,当然也是因为人类。

但是我还是不由得感叹,即便土地已经死亡,却还是可以孕育‘生命’;人类已经做出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还是在想办法纠正,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们‘改变’呢?

我一边琢磨这些无聊的问题,一边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和站在田里手足无措的那个人搭话。

对方站在田里,动作很生疏,但也很小心,看得出来,他尽量控制自己的动作,不想伤害到本身就非常贫弱的玉米秧苗,可是从穿着上也知道,他一定不是‘农民’,农民是不可能穿着花哨的裙子去田里转悠的。

“咳咳,因为这里是被连作障碍伤害的土壤,所以在种植的时候,并没有按照顺序种下去。是没有‘地垄’的划分的。”

我鼓出声音,对田里的那个人喊道。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但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向身后踏了一步,很痛快地把身后的秧苗踩倒了。

恐怕是再起不能了……节哀吧,贫弱的秧苗。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缓步来到了对方的身边。

她见我往他身边走,就停在原地等我。我小心地来到他的身旁,对她伸出手,她轻轻微笑,握起了我的手。

跟着我的脚步,我俩离开了这片田。

回到地头,我再次坐在了石头上,指了指我身旁的石块,示意她也坐下。她提起裙摆,接受了我的好意。

“这里的土没办法长出作物吧,为什么还会有人在这里种地呢?”

她继续看着远处的田,然后问道。

“只是好事的人希望能够赎罪吧,所以才想让这块地复活。”

“这也太可怜了,这些种子明明可以在更好的地方生长,却要忍受如此残酷的环境,看来在此种植的人都是些相当铁石心肠的人啊!”

她把跑到前面的头发拨弄到耳后,侧过头对我轻轻微笑。

直到现在,我才认真看了她的脸。是个五官搭配相当精致的美人,乌黑的长发也十分飘逸,说话的声音也甜甜的,身上的所穿的裙装也是干净利落,是个不输给佳阳姐的女孩子。

“铁石心肠吗,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的。”

我也学着她,看着这片田。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这里种田的人,肯定没有逃避,”她突然这么补充道:“然后,选择生长的种子也没有逃避,所以不管是种地的人,还是种子,还是土地,都足够伟大,足够让人称赞。”

没有、逃避嘛……

“确实。”

我把这种行为当作‘赎罪’,也只是为了满足我作为人类的虚荣心。也许没人想要赎罪,只是想要在这里做些什么,而土地也在回应这人类,也在努力地改变。

“这里是附近一所职校的试验田。”

我把我知道的话题说了出来。

“听说他们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不遗余力的在这里恢复土壤,起初连杂草都难以生长,所以现在能够长出农作物,也算是非常难得了。”

佳然有和我提起过这里,倦夜老师的妹妹,同时也是农学班的班主任也曾经带我来过这里,她也详细地和我说过这里的故事。

当初,为了增加农作物的产量,让土地生出‘钱’来,就重复种植同样的作物,并大量使用化学肥料,仅仅几年,这里的土地就完全失去了‘营养’,变成了死亡土壤。乡民虽然不知道‘连作障碍’这样的科学术语,但是他们知道一片田是不能重复种植同样的作物,更不能大量使用化学肥料,可他们还是那样做了,目的很明确,是为了生存。所以究竟谁对谁错,作为后来人的我们,也没办法说清楚。

民以食为天,食来自于土地,土地却需要有人的照料才能长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所以究竟谁才是主动的,我们也说不明白。

“是嘛,那你觉得这些在这里恢复土壤的人,有罪吗?”

“有罪吗?让我回答?”

她点点头。

“要是从土地的角度出发,人类确实有罪,而且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事情,是你想到悔改也不一定能得到原谅的,即便来这里恢复土壤,也没办法冲刷掉罪责吧。”

我简单地回答道。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杀人偿命,意思是有了什么样的罪过,就要用等价的方式偿还。但有些罪孽,是没办法找到‘等价’的筹码的,就好像我们对土地犯下的罪,就算我们用尽时间,也没有办法让这片土地回到最初的样子,所以我们没办法偿还清这份罪责,自然也就得不到所谓的原谅。

总觉得我就是那个‘无法被原谅’的罪人,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

“你是这么想的啊,说的也是,我大概也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

“哎?”

“既然无法偿还这份罪责,那么不偿还,就是正确的吗?”

“额,话不能这么说,但是……”

她伸出食指,轻轻放在我的唇边,莞尔一笑,制止了我的回答。

确定我不会回答,她的手指才从我的唇边移开,她微笑着站起身,然后亲和说道:

“很高兴能够见到你,我姓叶,今后一定还会见面,到时候再让我听听你的回答吧。”

我不明觉厉地点点头,她歪歪头,说了句再见,就转过身,像是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我的眼前。

是啊,我知道有些罪过是无法偿还清的……但是不偿还就是对的吗?

就好像逃避一样……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