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旅行者。就是说,我不是自愿要旅行的。事情的根源在于我受了诅咒——我不介意别人不相信我,把我当成疯子,因为那样起码能叫我的良心得到宽慰。起初,我只是在归乡的途中落脚到沙漠边缘的某个小镇,人不多,但是晚上的酒吧也相当闹腾,我就在喧闹里面睡下,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黄沙之上。我原以为旅店的老板心怀不轨,打算抢走我的财物弃我在沙漠中心等死,但包裹还在;第二次,我留宿在一片废墟中间,石柱和凋残的建筑风格没能引起我的任何共鸣。我不再寻找敝体的毯子,只求能在阴影下面过夜,但等到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光秃秃的沙丘背面,试图说服自己图腾、废墟不过是饥渴所致的幻觉;直到第三天,我抵达一个村落,村子里有个很像您的女孩,只是耳朵上挂着沙漠住民特有的坠饰。我在她的热情下短暂地忘却了自己的不安,直到半夜我梦见蝎子将我蛰醒,翻身下床,亲眼看着村子的外形开始融化泯灭,我只愣了一下神,一切就什么都不剩了。枕头变回柔软的细沙,床板转为粗糙的沙砾,好在我没有毯子,不致被活埋。我没什么好辩解的,如同沙漠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一样——这就是我旅行的缘由,小姐,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受了诅咒,不得不旅行。白天在村子里补充食粮,晚上启程,从不留宿。我不敢说那些我没有过夜的村子是否完好无损,因为无人赋予我回头检查的胆量。我离我的故乡越发遥远,忘记了一开始是去办什么事,但我并不担忧,小姐——我早已没了故乡,尽管它就在那里。」

 

旅行者的手指向一个方向,我点点头,怀疑他只是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可能他已经忘了故乡的确切地点,但无关紧要。

 

「或许消失的不是风景,只是您的印象。或许您在沙丘里着了魔,梦见了酒吧,废墟,梦见一个像我的女孩,耳朵上挂着坠饰对您说话。或许我正是您梦见的那个女孩。」

 

我试图安慰他,但他似乎对自己的遭遇深信不疑。

 

「或许我早已死了。——但我不敢冒险,人的一生可能只有三次冒险的机会,而我只花三个晚上就浪费了它们。比起这个,小姐,您又是为何呆在这里呢?为何您不带包裹也不备淡水,就孤身一人在沙漠里游荡呢?」

 

我试图模仿他的腔调来讲我自己的故事,但我的口齿并不清楚,发音也不饱满。相比之下,旅行者的讲述流畅,不免让人怀疑是虚构,是人们用以消解郁闷的那种惯常的玩笑,至于我,我的陈述笨拙,却货真价实。

 

「我同样……并不是照自己的意愿旅行的。您见过沙地下的蠕虫,沼地上的水蚓,蓝湖里的红蚤吗?我的意思是,尽管相貌与人类一般无二,我并不自认为是人类,可能是更加低级,更加混混沌沌的种族。这种族能如人类般进食但是从不排泄,能如人类般啜泣却流不出眼泪,能如人类般入睡只是无法做梦。人类的食物无法填补我的饥饿,但我能看到依附在事物上的历史和信息,只有那些文字可以充当食粮。我也会死亡,但肉体的消亡只会让我失去一两段记忆,随后,在其他的某些地方重生。」

 

旅行者遮掩住震悚的神情,只是旁敲侧击地说道;

 

「以我的愚见,人们管这种东西叫神。」

 

「有些人是会这么说。」

 

我有些难为情,别过头去。

 

「但没有神是如此卑微的。我早已丢失了自己最初的记忆。我们会将自己丢掉的那些记忆留在上次死去的场所,只要我们再次找到那里就能取回记忆。但如果没能到那就再次死去,那么那段记忆就永久地消散了。」

 

旅行者突然担忧起来。

 

「坏了,说不定我留宿的某个地方就藏着你的记忆,可它们可能就跟那些风景一道消失了。」

 

「没关系,没准那些风景要消失只是因为它们被人记住,等到所有人都遗忘了它们,就又会重新出现。」

 

我重新安慰道。他不大放心,随即追问:

 

「失去的记忆一般都是什么呢?」

 

「没有规律。但有些很珍贵……记忆的断裂相当狡猾,总是在某个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似乎是为了提醒我去寻回它们。有些时候,我甚至会忘掉死亡的场所……那是最糟糕的处境,比如现在。但我不敢确定,不知道哪座悬崖,哪块断石下面就埋着我的记忆,可能我会碰巧撞见它们……可能不会。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丢了记忆,不得不旅行。」

 

出于灵感,我不自觉用了相同的句式,但却缺乏等量的说服力,失去的记忆又有什么找寻的必要呢?既然昨天和明天都一样模糊难辨。我局促地望着他。

 

「这么一看,您也是旅行者。」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重复,或者断言道。

 

「我一开始就提过了。」

 

「不,我的意思是,您不是自愿要旅行的。」

 

然后我们挥手,告别,在沙漠中间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