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艾丽斯以及赛瑞亚斯他们分开后,我只得暂且找到安全些的地方等待事态平稳。

街道上遍布着鲜血和厮杀。即使远离主干道,周边的小巷中也并不安宁。无论如何,也没有在这种状况下找寻同伴的余裕。挤在周围群众逃离纷争的人潮中,我从屋檐下离开了由于打开缺口而变得极端混乱的城墙边。

临街的门扉已经锁闭,清一色厚重的实木门板后躲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我对那样密集的视线感到恐惧,丧失了叩响门扉、寻求庇护的信心。

只能跟着逐渐稀疏的人群继续挪动。

偶然从间隙中瞥见,不知是何方的队伍进入了幽深的巷道。公爵手下的士兵在如此关头还是履行了最基础的义务——这恐怕仅仅是因为,比起掠夺,有更要紧的事情该做而已。

在守军势力庞大的主街道上,面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们并未显出敌意。叛军的剑刃尚没有余裕从武装者眼前移开。但在那些黑暗的巷道里,守军无力涉足的死角中,很显然在进行着单方面的杀戮与掠夺。在守军被完全消灭之时,那样的事情恐怕会发生在城里的所有地方吧。

在那之前.....能与他们会合么?

如此思虑着的我,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人。

他随即默默地回头,被斗篷覆盖了的面部从阴影中映射出金属的色泽。

.....金色?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想起来自己也佩戴了面具。

恐慌稍微消退了。对方在短暂的凝视后又扭过了头。由于短暂的停滞而激起了喧嚷的人群继续向前走去。

.....总觉得,刚才,身体没有扭动——仅仅是头部拉扯着兜帽拧到了背后......是错觉吧。

努力让自己跟上人潮涌动的速度,自己究竟身处何处已然无法辨认。街道上明明没有任何士兵——但不远处,也许是数个街口之外的喊叫声依然驱使着他们不间断地迈动步伐。

·

人群停下了。

前方已经是建筑密集的居民区,优雅古旧的独立别墅附带着花园与草地,街口站立着不像是城市所属的卫队。居住于此的想必是最为富裕的阶级,被雇佣的私兵足以让叛军舍弃步入此处的心思。

这一带目前尚未被波及到。悄悄打量着佣兵们的神色,在明白自己未被在意后,走得疲乏的人们停驻于路口,背对古老的住宅群警惕着来时的街道。

已有人找到亲友或是相识的市民,他们互相聚拢到一处小声交谈着——向我这般孤身一人的并非没有,只能安静地站立在人群的边角,竭力让自己显得不怎么显眼。

偶尔有人因难以忍受此方的拥挤而试图向更深处,那些怡人的花园走去,但在踏上屋舍间的小径之前,混迹于人群周边、如同看守的佣兵已经恐吓似地起身。这些很可能在骚动爆发时才被从酒馆中揪出的佣兵,能够容忍人们在此停留,但依然警惕着他们踏入到雇主的住所范围。

我找到不受注目的角落,注视着新的人群小心从佣兵的刀鞘旁蹭过。‘安定区’——这样的消息已经传达了出去。无法抵达归处之人正在汇聚。

艾丽斯他们.....有可能来到这边吗?

虽然能够确信,她定然会将与我重逢作为首要的目标.....但既然已经与科斯特一伙定下了协约,不得不先去寻求公主的踪迹也可以理解。

“啊......你!”

肩膀被拍打,转过身后,同样倚靠着墙壁的他定定地注视着我。

是刚才被撞上的男子。

在他站立在眼前时仔细观察,才发现他浑身透露着异样感。

虽然身高仅仅比正常人略高,但从佝偻着的背部来看,若直立起来恐怕将是一个令人悚然的巨人。

瘦而狭长的身躯被黑色的长袍覆盖住,虽然姿态上像一个老人,但声音却意外的.....稚嫩?唯一能够准确辨别的只有性别。裹得严实的布料上并无起伏。

粘稠的语调。仿佛是某种.....生物在模仿着人的话语。

面貌被遮盖在暗金色的面具下,浑然一体的面具上甚至完全找不到供给视觉与呼吸的孔。

——不像是人类。我猛然想到。就像是什么东西运用布料与假面伪装成了人形一样。

“.....刚才就觉得奇怪了......呼呐,这个气味,这份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异样’......”

喃喃自语着,他拖曳着躯体凑近。

“......请不要再靠近了!”

在视野已经近乎被填满之时,终于成功发出了声音。

自己的语调,因为恐慌而尖利得难以入耳。但他却因此激动得颤抖。

“果然......另一种可能......找到了——现在,如果是这么早的时刻就能相见,一定,会得到颠覆一切的结局......”

明明是充满狂气的话语,却被他用缺乏起伏的语调缓缓诉说。脊椎处掠过寒颤。在远离他之后,他不解地偏头,随即伸出手来。

“把面具.....取下来吧。让我看看你......只要最后确认了.....就能相见——”

在眼前比划着,他的手指苍白而细长——不,有一层柔软的伪装覆盖在之上,不明的材质下隐隐透出如鳞的纹路。在拂过眼前时,即使是隔着面具也感受到了寒意。

惦记着腰间携带的匕首,在他作出任何举动之前,让手臂慢慢移动过去——

.....动不了。

全身如同被埋入了细密的沙土中。

对完全僵住的我点点头,他伸出手来触摸着面具。

他在尝试着找到接缝处。

.....好冷。不是冰一样的寒意,而像是某种黑色的、粘稠的阴影处的寒冷。那样的手指就像是什么独立的生物一样在我的脸上爬动着。

在恐惧达到巅峰时——

“你在做什么!”

不知哪里传来了这样的喊叫。

是女声。不是艾丽斯。连扭头也做不到的我只做得到这样基础的判断。

手指随之离开。在那一刻,身体也恢复了自由。余光中,似乎有某物从我的影子中离开了。

他看向了声源。那一声呼喊导致人群聚集了起来,一个淡红色的身影在其中格外显眼。

在看见男子金色的面具时,围观者一片哗然,逐渐聚拢的人群一时间竟向后退去。但其中那个突出的身影却逆着人群继续逼近。

那是一个瞳色与发色皆为淡红色的少女。她穿着皮革制的轻甲,腰间佩戴了仅仅用挂带绑住而未隐藏锋刃的短剑。明明是相当可爱的面容,却因猎食者般的眼神而让人难以直视。她身后拽着一个满脸不情愿的男子。对方正因被身材娇小的她拉着向前而艰难地维持住平衡。

两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也许,该称他为‘大叔’比较合适,更是将慵懒的颓废感发挥到了极致。如墨的发色,以及——澄澈的绿瞳,英挺的五官因仿佛沉浸在睡梦中的神色而失去锐气。如是将额前耷拉的发丝与胡茬除净,想必也是个美男子吧。

因这样的两人屹立于之前,人群的包围圈总算勉强维持。

他就这么站在了视线的中央。转过身向着我招了招手,但我只是茫然地看着那张金色的假面。

“过来.....这边吧。”

他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刚刚理解到这句话的对象是自己——

“够了吧!”少女就以冷喝声打断了他。

虽然无法观察到面部表情,但他很显然对对方的阻挠感到了不悦。伴随着如同撕裂脊髓一样的拉扯声,佝偻着的身躯直立起来。

如同软体动物一样,他扭曲着身体。将蜷曲的身体舒展向天空,足足高出少女近一米的他像是蛇一样从高空俯视着人群。在那样浓厚的阴影下,他们在惊呼声中散开了。

他看向了少女。

影子开始扭曲。尚未到正午之时,阳光穿过从海中飘荡而来的薄雾,黯淡无光。各人投射下的影子也因此如同单薄的幻影。

但它们开始变得更加深沉、更加黑暗,如同被摇曳的火焰照拂,影子开始晃动。明明是在同一轮朝日的照射下,它们的大小却并不统一。

“‘影蛇’,你在赏金猎人的榜上呢。”

面对着操纵如此异象的男子,她只是露出了残酷的笑意。

“我说,我们现在还有事要办.....”

被少女拉着走的那人发出了微弱的抗议声。

轻蔑地将目光从少女身上扫过,‘蛇’疑问似地向他的方向偏了偏头。

“你.....那位的.....眷属?”

“居然有人认识那家伙么.....你的族群,看来也是足够长寿了啊。”

甩开少女的手,他镇定地走上前来。

自上而下观察着男子,在确认过对方黑袍上带有淡粉色的袖口后,他开口:

“我家那位,和你们的‘母亲’,一向互不干涉.....她虽没有提及过‘心母’的事情,但我想,该也是‘善意’地观望着——今日,虽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怎样的身份,但既然被我这爱管闲事的同伴看见了,就暂且放过他,如何?”

在‘蛇’与其对视片刻,而后偏开头去默默思量时,男子用得意的神色回望向了所谓的‘同伴’,对方却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你懂个什么!这家伙可值钱了!好不容易遇上,干嘛放跑他啊!”

“你冷静一点.....”

虽然由于那一脚皱起了眉头,但他依然强装沉着地按住了少女的肩膀。

“我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直视向她的瞳孔,他耐心地劝说道:“第一,继续动手,那孩子会被卷进来.....我们也不免要受到瞩目。你最初的目的不是救人么?第二,‘蛇’很强,而由于立场问题,我不能对他动手,你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以上,明白了吗?”

虽然摆出一副怄气的样子,但他的话语终究还是起了作用。看着她将出鞘的短剑放回腰间后,男子满意地点头。

而渐渐缩回原型,安抚下暗影的他,却定定地注视着我。

“.....你不要跟着来吗?现在这个状态.....最后什么也不会得到.....”

怜悯地劝说着。虽然金属制的笑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我却总觉得他显出了哀愁。

心中掠过了如同恐慌的战栗。

不可能——我们的事情,不可能会有外人知晓......可是——

“.....抱、抱歉。”

在混乱中,我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他点了点头。

“是么.....”

就这样果断地从躲避开的人群留下的通道中走掉了。戒备着他的佣兵在颤抖中摸索着剑柄,直到其细长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呼——”在围观者逐渐散开后,男子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是和平解决了吧。”

“你、没事吧?”

依然有些不满的少女向我走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与其艳丽的发色相反,她的皮肤异常苍白。

“.....没事。”

“你是哪里的人?既然徘徊在这种地方,暂且是没办法回家吧?事态稍微平复一些后,倒也可以把你送回去——”

“......我不是这座城市的居民。”

察觉到我并不想透露出更多东西,少女无奈地耸耸肩。

“呐,这家伙要怎么办?”她询问着一旁的男子。

他一脸头痛的表情。

“既然好不容易救了这孩子一命,总不能就这样丢着不管吧。现在这种时局.....但我们这边要做的事情,也不能让外人牵扯进来。你们公会啥的在这里没有分部吗?”

“有倒是有.....虽然把这种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人丢到那里面比留在外面还要危险就是了。”

“那是什么鬼地方啊!你们分部就没有一点存在意义了吗!”

“毕竟就是些合法的恶徒赚取赏金的地方嘛。以前公会里倒是有可以信任的人,但此人如今正接下了委托.....不知道还在不在城里。”

“——你在这座城里没有认识的人吗?”

他突然转过头来问我。少女也偏着头看了过来。

我仓皇地摇头。

“所以,你与这座城没有任何关系,但却又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候.....咳,难不成是游商们的孩子吗?”

姑且点头后,他却突然伸出手来。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右手已经被握住了。

“很光滑呢。练习过书写——但没有握过剑刃或是扫帚。估计连冷水也没有接触过几次。这样的手,恐怕不该属于流浪者们吧。”

以适中的力道摸索后,他将我的手放下,绿色的瞳孔笔直地刺穿了心脏。

“是谁呢?这只可爱的小羊羔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呢?——大叔我可是很好奇哦。”

对他轻浮的口气,少女深深地叹息着。

她的视线变得严厉了。

“该是被得知身份后会很不妙的家伙呢.....对于这种可疑的人物,丢着不管比较好吧。”

“我说啊.....最初不是你要出面救下人家的嘛。我觉得,这种事情该善始善终哦。”

“你觉得像是需要帮助的样子吗?”

“像哦。可爱的迷途羔羊。当然需要啊。”

短暂地争论过后,他弯下腰来,轻敲面具。额头处略微感到了疼痛。

“作为救命之恩的酬劳——”

“......唔——!”

因她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连忙改口:

“作为你需要继续接受我们善意的表示——能否,”

“让我看看你的脸呢?可爱的少女?”

......

“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