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夜大人!”

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急迫的呼喊,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怀里的艾丽斯发出了不满的呜呜声,但我为了自身的安全还是用不那么轻柔的动作把她放到了床上。

在场面终于不再像我醒来时那样糟糕后,通往夹板的门被推开了。

外面已经是一片光亮,那个背光的黑色身影显出急切的样子,他跨过门框,大吼道:“和夜大人还有.....那个,妹妹大人!请快点准备好动身!情况稍微有些变化!”

听这个声音.....是巴布瑞泽吧。至于艾丽斯怎么成了‘妹妹大人’,我是真心有点好奇。

在因涌入密闭舱房的冷空气恢复清醒后,我转身去唤醒艾丽斯,结果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以相当端正清醒的姿态配上了剑。

艾丽斯看了我一眼,微笑着说:“看我的睡脸是独属于和夜大人的特权。”

“我才没看过呐。”说着这样有一点点违心的话,我站起身。艾丽斯伸出手来,我苦笑着把她拉起来,她也就紧握着不放了。

巴布瑞泽已经转身出去了,我示意艾丽斯是紧急情况,她才犹豫着放开了手。

在登上夹板时,面前已经能够看见港口模样的景色。在船的周围还有许多或大或小的船只,但这里明显离海港尚有一段距离。可以听到如闹市一样嘈杂的议论声。

赛瑞亚斯走到我的身边,指向港口上空飘荡着的旗帜。

我明白了这些船只犹疑的原因。

包囊一切的纹理之日。那是公爵自立后的纹章。

“卓普港已经被占领。距此最近的城市目前正处于围城状态。虽然有很大可能性能守住,但至少现在没有余裕派来援军。”老人苦涩地说。

“.....怎么可能?这里.....不是离公爵行军起点的领地隔着那么远吗?”

“围城的士兵不到一万人,全部是绕过了战线的骑兵与在自立前就安置于此的军队。就连城里面大概也有内应。”

“这点人数,即使是处于战线后方也不足以围城吧?”抱持着侥幸,我继续向赛瑞亚斯确认。

“公爵本人已经参战了。”赛瑞亚斯在犹豫再三后还是说道。

“叔叔他.....?”

那个噩梦.....那些回忆全部随着想起那双眼睛开始复苏。

世间最为响亮的名号——“灾厄”,对我个人而言,这不仅仅是某个在童话中用来恐吓孩子的象征,而是更加真实的苦痛。我对那个人.....谈不上厌恶,过于浓稠的恐惧轻易地遮住了一切其他的情感。

光是想到有可能与那个人遭遇,喉咙深处就涌上了灼热的呕吐感。

在浸盈了泪水的视线中,艾丽斯将双手放到了我的脸上。

“没关系的,——哥哥。”

“逃吧。”

经过商议,目前尚未进入港口的所有船只都将维持原状不动。

虽然也有少数人想要通过与指挥官交涉来解决问题,但是在如此时节出航的八成都是为了躲避战乱,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与局势不明的叛军扯上关系。

也有部分客船由于自身的补给充足,冒险向下一个港口驶去。

对作为通缉对象的我们而言,最为保险的做法当然是迅速离港,但是这艘船为了保持迅捷而精简了货物,在航程结束前存粮和淡水毫无疑问会被耗完。

.....实际而言,赛瑞亚斯的目的原本是将我护送至桑兰圣国的保护下,让我继承到世袭的爵位。如果有可能,便以此为根据雇佣兵力同圣国一同击溃叛军,拿回如今被公爵剥夺了的领地。

但是,从当前的形式来看,叛军的实力远远超过了预期,甚至让人担忧起圣王是否真的会被推翻。

叔叔的目的还是完全没有着落。根本摸不清他是想单纯的得到自立权力,还是要一鼓作气推翻原先的圣王。

我不想与叔叔为敌。

这并非出于某种源于荣誉的高风亮节,也并非是始于血缘的抗拒,而仅仅是我自身的软弱与对他的恐惧。

即使是那样的叔叔——想必也敌不过圣王。但在腹地也被大肆入侵的现在,我很难再抱持着这样如孩童般天真的乐观想法。

看出了我的犹疑与渺小,艾丽斯对这样的我给出了最为舒适的路线。

——“逃吧。”

她在之前并非没有对我这样说过。不如说,自从城中逃离的那时开始,她就抱持着让我远离斗争的想法。

在明白自己很有可能要与叔叔遭遇的现在,这样的想法是多么有吸引力啊。

但赛瑞亚斯随即冷喝道:“艾丽斯.....!不要说胡话,和夜大人将作为伯爵生活下去,他尚有要背负的责任,要为之奉献的人民,这些东西都是他生来就应当背负的!”

“那样的东西,我才不知道。哥哥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

平日里从不敢与赛瑞亚斯顶嘴的艾丽斯突然显出了居高临下的态度,她漠然中隐藏了愤怒的语气让赛瑞亚斯显出了踌躇的神色。

我微微偏过头去看她。

完全没有表情,如同人偶一样毫无生气的精致五官上如凝有寒霜一样森冷。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艾丽斯了。

赛瑞亚斯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一样走近了一步。

手被拽住了,在我尚未反应过来的一瞬,艾丽斯猛地将我拉往身后,剑刃也随之出鞘。

“艾丽斯!在做什么啊!怎么能够.....”

在我说出那句话之前,艾丽斯就加大了手中的力量,突然袭来的痛楚让我硬生生咽下了接下来的话语。

令我惊异的是,赛瑞亚斯在面对她的剑刃时竟退缩了。

老人向后退了一步,避开艾丽斯的剑刃,然后移动到了剑刃难以触及的距离。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慌张。

怎么可能?那个赛瑞亚斯?

艾丽斯此时虽然已处于拔剑出刃的状态,但显然不是真正要战斗的姿态,她的左手依然紧紧地拽着我。面对这样的艾丽斯,赛瑞亚斯竟然退缩了?

在僵持了一两秒之后,率先让步的是赛瑞亚斯。

他像是接近一只随时会挥动爪子的幼猫一样小心翼翼的踏入了艾丽斯用剑刃的长度划出的分界线内。

“艾丽斯.....总之你先冷静下来。”老人把双手放在身前,作出安抚的姿态,在渐渐接近的同时,他朝我看了一眼。

“先把剑放下吧,艾丽斯。”在接收到赛瑞亚斯的眼神后,我扯了扯艾丽斯的手,小声地劝说道。

看起来已经冷静下来的艾丽斯在我开口后情绪又一次爆发了。

“哥哥现在不要讲话!”

“.....是。”

.....好可怕。总觉得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这样发火了。

我无奈地看向赛瑞亚斯,老人不知为何带着怒气瞪了回来。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在艾丽斯又一次威胁式的挥动面前,赛瑞亚斯将拉近了的距离又一次加大了。

从船的另一头过来的巴布瑞泽在转弯时首先看到了赛瑞亚斯,正要与其对话时才发觉了现场逐渐凝重的气氛。

“.....那啥,赛瑞亚斯大人,虽然不知道那边的那位小姑娘是什么身份,但我觉得,既然两边都情投意合,年少气盛难免要犯错.....既然都事后了,与其怪罪和夜大人不如教育他好好担负责任.....”

于是给出了如此颇具个人风格的劝说。

呐,我倒是很好奇,他是经过怎样一番思考才能够把这种糟糕透顶的情况曲解成在另一层意味上更加糟糕的情况的。

对于这样的话,赛瑞亚斯一瞬间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但随后又立刻回复到原先的木头脸。

握着的手突然变热了。

“那个,艾丽斯?”由于听到了“啾”这样如同水壶烧开的声音,我提心吊胆地呼喊她的名字。

结果——

“哎哎哎?”发出了好像坏掉一样的声音,变得红彤彤的艾丽斯突然放开我的手啪的一下抱住头部蹲在了地上。

然后“咿——!”地这样叫着开始打滚。

等等等,我觉得现在不是打滚的场合!在她真的要抱头滚之前先扶住她,她异常顺从地瘫软掉了。在抬头看了我一眼后,又发出不成声的悲鸣敏捷地躲到了另一边的墙角处。

既然不打算滚了就先放置处理吧.....虽然看见我的脸以后发出了悲鸣这点让我有点难过。

话说,巴布瑞泽这家伙的劝说在某种意义上确实相当管用。难不成这家伙实际上是个相当敏锐的人?

“赛睿亚斯大人啊,只要没有一发入魂,问题就不大。就算真中了头彩,那边的和夜大人应该也会当个好爸爸的。作为过来人,也不能一味数落年轻人的不是啊。我那时候还不是.....”

看着这样拍着赛瑞亚斯的肩膀,一边完美无视了老人的白眼一边说着大叔在酒馆里的话题的巴布瑞泽——

果然只是个笨蛋罢了。

“呼——”一下子松懈下来的感觉让我连笑也笑不出来。

我在意着刚才那时的艾丽斯。

从以前开始,艾丽斯的性情就有着某种极端的倾向.....

在平日里是如同阳光一样没有杂质的可爱的孩子,但是,一旦发怒,那就是没有一点杂质的难以协调的纯粹的怒火。

对于这样的她,赛瑞亚斯应当也是感到措手不及的。

老人此时已经摆脱了巴布瑞泽的纠缠。他看了一眼尚未冷静下来的艾丽斯,招手让我过去。

我留意着艾丽斯的动向,走到赛瑞亚斯面前。

“在最近一段期间,就姑且先以远离纷争这一点为准则吧。”他带着一种无奈的神态说道。

“但是,您不是.....”

“是的,我听令于您的父亲。但现在,相比起继承已经去世的令尊的遗愿,我更应当先以您的生命为重。”

毕竟只有活着才能做到啊——无论是什么。他这么小声地补充。

以此为界,除了依然抱头蹲在墙角的艾丽斯,我们之间的气氛逐渐回复到了原来一般的融洽。

现在,只要想办法安慰一下艾丽斯,我们就能够继续前进了。

看了一眼那头不知为何有些飘散的金发,我与赛瑞亚斯默默地对视几秒。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巴布瑞泽以一种‘还是请您负起责任’的目光盯着我。

“所以.....?”

两人默契地转头走开。

所以是全部交给我了么。

“艾丽斯.....”

我从背后轻轻呼唤她,她看起来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

“哥哥——和夜大人,对不起.....”

我没有回应她,只是也蹲了下来。

“那个,手.....没事吧?”

老实说,还是有点疼。但我还是摸了摸她的头,以此证明并无大碍。

艾丽斯转过身来。因为刚刚摸过头的缘故?脸色稍微有点奇怪。

“.....”

“艾丽斯——”我在她又要说出一句对不起之前打断了她。

“能有人帮我说话,我很高兴。”

“唉?”

“.....无论是赛瑞亚斯还是巴布瑞泽,我都很感谢他们,但是,他是终身效命于父亲的骑士,他更加看重的是作为‘伯爵’这一身份的我吧。”

“艾丽斯不一样吧?”

我问出了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艾丽斯向前探出身,有些激动地回答到:“当,当然!我对哥哥——”

看到她努力过头的神态,我不禁有些想笑。观察到这一点的艾丽斯气嘟嘟地哼了一声。我连忙继续抚摸她的头让她冷静下来,并解释到:

“我——只是因为太高兴了啊。”

“即使这样.....在人家说这种话的时候笑出来也实在是——!”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艾丽斯却微微笑着。

这样继续摸着她的头,感受着她的温度,虽然是在带有潮气的寒风的吹拂下,但我竟产生了一点点困意。

这种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天赋,在与艾丽斯长时间的相处中,恐怕也让我学会了一些吧。

至于艾丽斯,她已经完全闭合上了眼睛。

意识到现在并非是能够安心睡觉的时候,虽然感到相当可惜,但我还是停下了抚摸。恢复了清醒的艾丽斯不满地盯着我,但我还是忽略她刺人的目光站了起来。

“艾丽斯——”虽然这样轻呼她的名字,但她依然蹲在原地。

发觉她带着期望的眼神仰望着我,我只得伸出手去——

“嘿咻!”这样缠住手臂起身的艾丽斯终于露出了如阳光般纯粹的笑意。

有这样的艾丽斯在身边,我——总觉得,无论是怎样的道路都无所谓了。

从船尾那边能够听到声音,是赛瑞亚斯他们放下了救生船吧。我配合着艾丽斯的步伐向那边移动。

呼吸着冷彻的空气把心口的热意逐渐驱散的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尚未说出那句最为关键的话:

“谢谢你,艾丽斯。”

艾丽斯不大高兴地拽住了我的手,我于是跟着停了下来。

“我想听的才不是那样的话呢。”这么说着的艾丽斯脸色变得红润,连我也能够听出她正由于害羞而难以继续开口。

即使语音有些颤抖,但她还是说道:“.....现在暂且就这样吧。在这种时候说出那样的话可不能让我满意,至少要以一片花海作为背景嘛。”

“而且.....虽然我这样说了。但哥哥,你自己是否想要选择那样的道路.....这一点我——一点信心也没有。说不准一切都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想到这点,我就开始害怕了.....”

她的胆怯通过相互触碰的手臂明确地传达了过来。

尽管想要完全消除她的不安,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走上怎样的道路、追求怎样的未来。

老人对我的恩情、父亲的愿望、我将要背负的义理——这些东西都仅仅与我的胆怯相互持平。所以,我只得根据自己心中仅有的期盼,给出了这样笼统的回答:

“我想要同艾丽斯一起。”

听到这句话的艾丽斯什么也没有说,她把头埋进了我的肩膀,从手臂上传来的小小推力催促着我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