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长剑递上,他呼出白气,看着自己的好友将合身的礼服穿戴整齐。一旁,前来饯别的公爵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养子。

乘上马匹的他——发色暗绿,瞳孔赤红。虽有些阴郁的氛围,但在好好打扮后还是足以划入‘美男子’的层次。

“......她呢?那只鲁莽的蠢蛋女仆?”

“直接说我妹妹不就完了吗......你们两人的关系真是有够糟糕。你可别指望她在这种时候起床......”

冷哼一声,青年看向自己的养父,公爵——王便以沉着的视线与其对视。

“......我是谁?”

王并不做声,他随即衔接上好友的话语:

“联盟军师——豺狼之谋。以及日后的王子殿下。”

“不——”

他对这样的回答仅仅回以冷笑。

“正如我丑恶的父王所追寻的那般......‘勇者之子’——我该是‘魔王之子’......不是吗?”

沉默片刻,在马匹以及不耐烦地踏步时,王突然开口:

“......此并非我之所愿,那一日的事情.....”

“不可能会忘记。”

那毕竟是王子的初恋。

对方是再适合不过的对象。

但是,与自己订下婚约的少女,究竟为何,会是那样的结局?

.....只因为,眼前之人用于毁灭‘勇者之子’的‘剧本’。

他想要抵达那个战场。

要么与魔王敌对,要么与魔王敌对之人敌对。

他不想让自己的命运在‘勇者’与‘魔王’的较量中随波逐流。

他要成为——交锋之人,战死之人,主宰之人。

因此——

“我将杀死你所追求的‘勇者之子’——那种软弱的家伙,仅仅经受如此痛苦,便能够站立于‘魔王’的对立面.....开什么玩笑。”

如此下达了索取表弟性命的宣言,不待王回应,他已经夹住马匹,冲向了城门。

身后,使者微微苦笑。王则长久地哀叹着。

在大道上站立片刻,他们返回了城堡。

·

在大堂中,王径直走向高立的王位落座。背负着巨剑的男子已经等候许久。

没有任何开场白。虽然名义上是王会见臣民的状态,但双方都并非拘泥于礼节的人物。

“为什么没有打下来?”

他并不作答。待到使者将茶水端至眼前,微微润过喉咙后,统领方才开口:

“.....吾王,您在王城安置的同心会干部已经死亡,若非在逃命方面颇有些伎俩——我恐怕也会死在那座城里。”

“.....谁插手了?”

“魔食。”

得到的回答让王短暂屏气,将领接着说道:

“‘末炎’这个名号,可不及我在那一日获取的名声响亮。那日过后,我即是唯一同魔食交手尚还存活之人。‘魔食之余’——这将是我新的称谓。”

“.....随你。但既然魔食如今已然离开,接下来的战事,可不要有任何疏漏。”

“作战的事情不必担忧。但后方——那些古国人,真就软弱到连抵抗都没有吗?”

示意使者将卷轴送上,王在统领将卷轴打开时说:

“‘白之秘议’——古国部分王室建立了这个机构。旨在让古国脱离这场战争,脱离联盟的控制。目前而言,他们该有两方面的打算:一是搜寻诱饵。二是同圣族建立联系,结成同盟。”

“诱饵.....么。说起来,我还没有与那位‘魔女之触’见过面。作为火之信徒,倒是对遭受诅咒之人颇有兴趣。”

“他目前已被严密保护,非紧急事态并不露面。此事还是不要去想了.....”

点头,表示自己干脆地放弃了这个打算,统领问:

“那么,第一点您该不会有疏漏——问题便是第二点了。我可不希望日后被手下的士兵背刺一刀。您的对策是?”

“古国明面上已经是我之附庸,其王室自然无法同圣王直接建立联系。密议只能从其他圣族下手。‘武姬’如今杳无音讯,他们试图接触的对象,该是——处在学院中的‘魔女’。我之子,已经亲自前去了。凭借同心会的残部,捏造一个身份混入学院该没有那么困难......特别是如今战乱期间,名额频繁变动。”

“......那个‘豺狼之谋’也给派去了啊。”

轻轻晃头,统领的神色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

“说起来.....”

他转身面向使者,突兀地问:

“他,是个佣人吧?听到这些没有关系吗?”

“非也。同古国之王当面对峙,使你如今得以差遣古国军队的,即是他。”

第一次正眼看了使者,统领起身,来到他身前,重重地拍了肩膀。

“那还真是失敬——干得蛮不错,之后去喝一杯?”

他只能苦笑着告诉统领,之后还得照顾妹妹,而后帮助王处理文书,实在抽不出空闲。统领也就叹出气来,回到位置上坐下了。

·

2

这是由象牙、磨光的深层岩石铸就的城市。

被唤作‘白石之城’的此处,每一日晨光初照之时都闪耀得令住民难以睁眼。

高大的建筑缝隙里,盟军大旗之下遮掩着古国王室的族徽。少女将周身的长袍裹紧,与挺立在入口的守卫短暂对视,在对方点头致意后步入了狭道。

沿着阶梯盘旋而下,顺山势建造的街道沉入到了阴影中。脚下的触感多了几分油腻,无人清扫的地面上污水横流,偶有阳光自高处的城堡中漏下,引得无数肮脏枯瘦的野猫安身歇息。

远处,斗兽场、竞技场中铜锣声与喊叫声格外喧嚣。居住于白石之城中的贵族和王室若下达至此,八成是前往这两处所在寻乐。

古国是如今尚未废除奴隶制度的少数国家。虽然蓄奴这一权利仅保留于高层王族,但是,在权利延伸、运作下,竞技场一类的场所依然为讨得王公贵族欢心而各自挺立。

.....明明已经国难临头。

她厌烦地咂舌,估摸起今日议会中是否会新增几人。

从低矮的屋檐下弯腰走过。这附近的楼房为了节省资源简陋得不像话。蟑螂与老鼠从墙壁一侧掠过,幽深低矮的房屋中空无一人。大抵都是打仗去了。

古国人向来爱猫。但此方的老鼠与蟑螂都饿得干瘪,靠捕食它们为生的流浪猫也只是有气无力地赖在能沐浴阳光的所在,待到入夜后方才有气力去寻找食物。聪明些的猫儿倒是会跑到白石之城抵达贫民窟的大道上讨食——偶尔也会有乘车去斗兽场的贵族看它哀嚎得可怜而捡回家去悉心照料。擅自跑进白石之城的猫儿.....往往会被放养的高贵猫种狠狠欺负,有时候还会被嫌恶跳蚤的住民丢回下层。

到了。

心中想着这些让她不快的事情,越发坚定了自己行走的决心。她们今日所做的事情,定然存在着意义——

推开房门,之后是宽敞的大厅。本是用于储藏粮草的所在,但在开战时早已撤空。

圆桌中央放置着烛台。她环顾过那几人昏暗的面容,最终将目光停在那一人身上。

“......皇兄?”

她是第三顺位——眼前衣着华贵的男子,则是第二顺位。

轻轻点头,他起身绕过桌面,挺立于她身前。

“加油。”

似乎只是为了见她一面,男子短暂地说完,立刻向房门走去。门扉再次紧闭,她与满屋的兄弟姐妹面面相觑。

“.....兄长他,说是无法参与进来.....毕竟是那样的身份。父王近日里恐怕即将退位,大哥上位后,不知‘灾厄’那边是否会对其下手。”

“.....所以只能这样么.....”

一旦他继续旁听下去,定然将知晓秘仪的动向。日后若遭遇盘查——

但即便如此,她也希望能得到更明确的支持。

如今圆桌旁的王室,包括了她自己以及几个日后或将成为政治联姻纽带的妹妹。若非得到了几位游商的支持,他们的议会,实则只是虚有其表的象征。

而她的哥哥不同。即将上位的大王子自然无法拉拢,但二王子却拥有着关联军队的势力,一旦参与进来,他们行事的范围大可扩宽。

咬住嘴唇,她最终落座。支持他们事业的平民游商站立在椅子后,即便她多次邀约也不肯在王室汇聚的圆桌旁坐下。

“.....准备好了吧?”

“路程已经安排妥当。五皇女将乘坐运送粮草的马车越过国境,而后在其余商人的协助下抵达王城学院。她之身份.....暂且,就挂名为某人的养女。逃亡向圣国的部分原古国贵族愿意提供帮助。”

她看向了那个瑟缩着的孩子。她之妹妹——若是可以,她并不想让如此年幼的她前去进行这么危险的任务。但她却是唯一适宜的人选。

“你进入王城学院后,得想办法与公主进行接触——向她告知我们议会的存在,让圣族知晓古国本无意参战。据说她是个相当怕生的孩子.....你万不可过于急躁,惊吓到她。就像靠近戒备着的猫一样,喂食啊、抚摸啊什么都好,得小心翼翼地让她知道我们怀带善意——明白了吗?”

“......就像诱拐流浪猫一样?”

“嗯。不过,这个说法,你可别在她本人面前提起.....虽然同为王室的公主,但她是圣国如今最显赫的继承者.....我们的身份与她而言存在着不小差距。牢记这一点——若对方的态度太过高傲,也不要在意。”

又一次叮嘱过,她朝向曾去过王城的商人,问道:

“公主的住所,据说与寻常学生不同.....是能够随意拜访的地方吗?”

“公主在学院中并非是学生的身份——她所承载之书,并无学习的必要。作为对圣族的尊重,学院当方将她安置于导师居住的时钟楼。寻常学生无法进入。而想要在一般场所碰见公主殿下也是不容易的.....她向来独来独往,又总是宅居在钟楼里闭门不出。偶然出现在某些公众场所,也无法向前搭话......”

“......所以,私下与她见面是不可能的了?”

“.....倒是有一个办法。公主的生活能力相当糟糕。因而需要有人服侍。帮助她定期打扫房间,帮她做饭,陪她解闷.....之类的活计,是交由学院中的贵族女性完成的。这是最有可能与她单独相处的方法了。”

“那么,让我妹妹去应征这份工作就好了吧?协助者们.....大抵能提供不会被轻易拆穿的良好身份。”

“嗯.....”

见商人显露了犹豫的神色,她轻敲桌面。对方这才开口说:

“实际上,这也并不容易......虽说照顾公主的工作是自愿参与的......但是.....因为公主的身份显赫,并且——她的相貌在学院的女性间也颇有人气,照顾她的工作,永远缺少名额。那些女孩子,都争夺着同公主接触的机会。”

这下子,即便是她,都不悦地皱起了眉。

这家伙.....也太麻烦了吧。

明明一面都没见过,却不知为何开始讨厌起了如猫般的公主。

“.....与她私交良好的人,有吗?比如恋人什么的.....”

话说出口之前都觉得不大可能。那种怕生到极点的生物不可能恋爱吧。

出乎意料的,这次得到了含糊的回答。

“......据服侍她的那些女学生处扩散的传言.....公主偶尔会心神不宁地用头去撞枕头,甚至还会尝试衣着的搭配,主动请求别人对穿戴提出建议.....如果存在秘密的恋人,也不算奇怪。毕竟也是这种年纪了。”

“.....哦。”

本来还对那只公主充满了鄙夷,但现在却有点失落了。她出生至此,莫说恋爱——便是微薄的情愫都未萌发过。

......为什么那种啥都不会家伙能恋爱啊!

竭力让自己的心思从无益的思绪中收回,皇女将方才的情报总结,告知了妹妹:

“那么,你的任务,即是同常与公主接触的几人打好关系——若实在无法找到单独与她会面的机会,借由亲密之人传达也并非不可。但其中存在着莫大的风险。这一点,就交由你自己进行判断了。”

·

3

在空旷的平原中挺立着四柱支撑的巨大庙宇。方圆内并无人烟,而如此的场合,在每一年中不过使用几次。

这般对土地的挥霍,唯有存在于中心国境内才显得合理。虽国境狭小,但其中不过居住了万人。为至高者提供适当的尊重无可厚非。

厅堂门口并无护卫。给抵达此处的四人安排护卫——未免太过滑稽。

足以容纳百人有余的大厅中连座椅也没有。银发的少年将双手背于脑后,靠在支柱上,烦躁地咀嚼着嘴中的麦草杆。

厅堂中总算走进了第二人。其人是身着重甲,一寸肌肤也未露出的高大骑士。左侧佩戴的长剑并无剑鞘,是为了紧急时候能够切断系带,立刻出剑——抵达他们的位阶,能够平等交战的对象已经相当稀缺,但他(她)却依然将这样的谨慎贯彻始终。

“.....来得真够慢啊。你们人族就没有守时这个概念吗?”

并未回应少年的话语,骑士只是环顾过厅堂,在片刻后垂头坐在了地面上。少年因她低落的情绪而哀叹,将嘴中的麦杆吐出。

“你啊,这心思也太明显了吧......不过,倒是不必担忧。大哥只是还没来而已。猫老爷受了那位的命令,几日前就动身出境去找他了。今日的会议,想必是能够参加的。”

“.....谢谢。”

直率地为他的提醒道谢,厚重盔甲中传来的,竟是悦耳的女声。并不对此吃惊,少年只是哑然地盯着她的装甲,小声嘀咕:

“既然想得到他的注意.....你倒是把那一身换一换啊。这世上能够在你身上造成伤痕的人明明就那么几个......”

期间,第三人走进门扉,佝偻着身躯挪到了另一根支柱旁。少年与老人对视片刻,耸了耸肩。

“怎么?把大哥找回来没有?”

“啊呀啊呀,真是性急的小家伙。明明老夫尚且回来,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第四人——不,那是两人。此时已经从门口探出了头。

“说什么老夫——猫啊,你那口癖再不改过来,恐怕得遭不少罪呢。”

那嗓音正是他们所熟悉的,首领的声音。

但在看过去时,安坐于地的骑士却碰的用头盔撞到了面前的支柱。

神色慵懒的男子背负着淡红瞳孔、佣兵打扮的少女,一脸淡然地走进大厅,向诸人点头致意。

但他们可不会因为他的神色而保持沉默。

“......那啥,大哥?这谁啊?”

“.....她叫作雪。是一只可爱的女孩子。”

“......”

骑士默不作声,只是愣愣地盯着他们两人。

至于年老的猫人,则叹出气来。

“......这姑娘,似乎是与透大人在旅途中相识的......两人共同经历了不少难关.....唔,然后就,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个头!你在想什么啊!姑且不论你自己——反正死不掉,那位大人看到她会作何感想啊!”

终于抵达了忍耐的尽头,少年逼近到眼前,厉声质问着他。但他只是呆滞地回看了过来。

“.....怎么,今天的会议,真昼她要来吗?”

“当然了!你别连这些东西都没弄清楚就带着她过来啊!”

两人对视片刻,他心不在焉的神色已经完全消散了。在背后的少女轻巧落地时,他摇晃着少年的双肩,惊慌地喊叫道:

“那不是完蛋了吗!我得走了!她来的时候就说我压根没来过!就这样!”

在厅堂中开始飘落雪花时,少年从他身前挣脱,默默地离开了这两人。

在昔日圣王之后的陪侍下,银白的真祖悄无声息地步入门扉。

“.....我可爱的透啊,总算是回来了.....不过嘛——”

雪花飘零,她已然靠近到了身后。踮起脚尖,将嘴唇凑近耳畔——

“......这是怎么回事呢?”

屏住呼吸,仅在片刻后,他的神色已经回归如常。

微笑着,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转过身去,从腋下将银白的真祖抱起。

银发红瞳的少女手忙脚乱地挣扎,他随即将她抱到胸口。在抚摸着头顶时,她也就‘唔呜’地悲鸣着瘫软了。

场间一时间安静下来。唯一的声响——仅有骑士以固定的频率用头撞击支柱的‘哐当’声。

“......大哥当真是我辈楷模。”

“......那两人毕竟一起待了那么久......这点事情是不可能导致分裂的吧。”

·

在让银白的她与绯红的她一并安定下来后,尊者——苦着脸,背负着真祖,衣角则被另一人揪住,站立于立柱中心。

“......首席在‘四方’会议时是这副模样呢。”

“......老夫已经想提早离开了。”

“......我能哭吗?”

最后带着哭腔的话语,来自头盔凹陷的骑士。

安慰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少年扭过头去催促:

“大哥,快些开始吧。早些讲完.....你们仨还是到.....没那么多人的地方亲热比较好。”

轻轻咳嗽,以此调整了状态,尊者开口说道:

“今日的内容,其实与诸位都有所相关。‘四方’同时出动的情况倒也罕见.....首先,是空,你的任务。之前也听闻过了吧?把擅自动用‘焰’的‘灾厄’干掉。就这么简单。尽量不要介入战场,减少人口损耗——如果可以,把芬恩一人杀掉就行。明白了吗?”

少年点头,对内容并不在意。

“而后,是格里塞。魔食同圣女如今已经去往了彼界.....这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态,但之后兴许会产生其他影响。魔食所进行的转移——似是借用了‘空间之书’。若他曾同参阅者接触过,‘被放逐者’再次回归也并非不可能。你便负责追查空间之书的参阅者,必要时将其与召唤物一并杀死。”

骑士轻微地回应了一声,但有气无力。

“至于猫嘛,去看看南方的形势就好。游者这几日对你没有别的指令吧。”

猫人摘下斗笠,表示受命。

“好了。会议到此结束。”

“.....所以尊者就没事干吗?”

“毕竟,方才处理完了‘刑人’。休息一段时间也不奇怪。并且,离别了那么久,我也想陪在真昼身边。”

背上的真祖——‘四方’名义的上司,自然点头许可了他的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