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了。

在与壮汉分开,沿着巷道归家的路途中,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

小巷之中自然错综复杂——但姑且不论我,希该早就对此烂熟于心。然而,不过是短暂的路程,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通向深处草地的路线。

在距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迷路.....这样的情况,于希而言该是难以想象的吧。双耳直立,握住的手力度分外地大。

她非常紧张。我也能明白周身的气氛已经与日常脱节。

莫说是路过的猫了,此处简直如同静止着、被刻意摆放的‘布景’——仅有出现于剧本中的‘被许可者’才能够在此步行。

在她驻足望向来时的街口时,瑟缩在阴影中的某人轻轻颤抖。

匕首出鞘,在迅速逼近之时,头戴斗笠,高大的‘墓’总算显出了身形。

“......你想干什么?”

全然没有面对上司的敬重,她介于之前对方将我们抛弃的举动——恐怕还耿耿于怀。也许是对此怀带负疚心理,‘墓’佝偻着身躯,小心窥探着神色。

“.....还是听不见吗.....‘母亲’的声音......她应该事先告知过了.....”

辩解般小声开口。稚嫩的嗓音与其诡异的形体实在难以相容。希对此冷冷地噘嘴。

“她已经很久不曾开口。我还以为该是已经被吃掉了呢——明明在和夜的事情上一点忙也没帮上。”

“......别这么说。‘母亲’也有难言之隐.....之前袭来的那两人,光是躲避起来就竭尽全力.....没办法再向你传达信息.....并且,真说起来,铁王之所以那么肆无忌惮.....也是因为我的缘故。该是我向你们两位谢罪——只是,请不要因而怪罪于她。”

“为此阻碍住道路?真是没有诚意呢。并且,这样的‘迷宫’,是她的手笔吧?真是糟糕的恶作剧。我完全没觉得,你们有谢罪的意愿。”

仅仅在希提及‘母亲’之时才微微直起身体,‘墓’佝偻地接受着她的斥责。片刻后才犹疑地问:

“.....那么,该怎样谢罪,才肯原谅我呢?猫儿是南方而来的物种——剖腹能否满足?虽然此躯中别无能够拉扯出来的肠道.....但划开腹部,让猫儿切下头颅泄愤还是能做到的。”

“我才不要看那种东西.....并且,口口声声都是我的事情——你最该致歉的对象,不是和夜吗?那个时候,倒是还不犹豫地抛弃了我们两人——若非中途再生波折,你能够道歉的对象可只有尸体了。”

“.....那个时候,真的非常抱歉。用言语表达歉意确实太过天真.....我们因而为和夜阁下准备了礼物——他是温柔善良的存在,与猫儿可不同。猫儿嘛,大概是喜欢剖腹什么的吧。”

“你这家伙.....怎么看都是嘲弄人啊.....我是被耍了是吧!?”

.....察觉得有点太晚啦。

“任凭你的理解。不过,真想要试试,也请你随意动手。虽说——即便踮起脚尖来,能不能碰到脖颈也是未知数。允许你蹦起来哦。”

两人间的气氛越发不妙。‘墓’似乎也因希对于‘母亲’的嘲讽而略微恼火。叹出气来,在希真的要握着匕首跳起来之时,我按住了她的头顶。

“墓大人,您的歉意,这边已经收到了。姑且不论是否足以让人谅解.....您不光光是想要传达这一件事吧?”

“还是和夜阁下心思慎密。和某只跳起来不一定能碰到膝盖的猫可不一样。是的.....关于道歉的事情——之后会准备表示诚意的礼物。为此,还需要你和那只猫,一同去往母亲的寓所。我即是为引路前来。”

“.....‘母亲’,想要见他?”

“是的。她是如此指示的。”

如此确认后,希显得闷闷不乐。

“.....理由?才不是因为想要当面道歉吧.....那种任性妄为的家伙。”

“.....会面后会一并告知。不必担忧,她是你——你们的盟友。你也明白的吧。那位大人,虽然有时候性情古怪又喜好恶作剧,终究,还是称得上善良.....”

猫儿将视线移向我,在我点头后,她不情愿地叹气,随即牵住手,跟随在‘墓’的步伐之后。

·

行走在布景——舞台之中,在引路人的带领下,我们穿越过包绕在外,如同肠道般无穷无尽的巷道,抵达了无人的街口。此处是城市的心脏。

霉菌攀附,阳光早已冲破迷雾,却如同透过浑浊的海水那般黯淡无色。

这是曾经那座古老城市的中心。被自大洋彼端而来的开拓者建造,被他们的后代遗弃的殿堂。

如今却沉入了海底。

被与他处隔离,莫说是鸟雀,即便是在这样阴暗的所在最为常见的老鼠或是蟑螂也不见踪影。

“.....因她存在于此,此方空间出现了略微的扭曲与断层.....她之重量,是当今‘凌乱’的世界无法承载之物。没有她本人的指引,抵达此处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嗅觉灵敏的狂人也是如此。”

淡淡地解释完,‘墓’推开大门。眼前的住宅外观朴实,但若从所处的位置来看,该也是曾经的富贵人家。进入屋檐下的阴凉,敞开的地窖袒露着黑暗与向下延伸的阶梯。

无声无息,‘墓’踏上阶梯,向下走去,不多时就隐去了身形。希深吸一口气,牢牢地握住手,牵引着我向黑暗中深入。

·

最初,还能看见从斜上方照射下的细微光芒,但如同步入漆黑的海底一样,从某个深度开始,光线已经完全被地底的黑暗吞噬。

人工搭建的木梯最终变成了硬实的触感。这是顺着地势开凿的石阶。脚步声开始回荡在更加广阔的空间中.....完全看不到任何形体,但恐怕已经不再处于密闭的空间。身侧的无尽黑暗之下,也许是深渊与静静流淌的冷河。

轻微地颤抖,她回握的力度随即加大了几分。也许是因为道路已经变得足够宽敞,走在前面的她甚至轻轻地蹭到了身边。

在让感官麻木的地底,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她的体温和呼吸。心跳不自觉地开始平复了。

从地壳的裂缝中,看见了荧光。

刚开始以为是幻觉,最终才发现自己已经确乎能够看见希的双耳。微微停下脚步,这里的空气本身即在闪烁。

自某处挥发而来的光之粒子悬浮周身,欢唱振鸣。

钟乳石与厚实的岩层拦住了头顶的视线,道路两侧埋没在原始的黑暗中。只有前方,仿佛流淌着光的海洋一般——

呼吸停滞住了。

我曾经见过大海,也曾在之上航行。

但是,在地底深处,亿万年前的岩床上,却流淌着液态的太阳。

那是一片微微蠕动的海洋。

金色的光芒,充斥着岩洞深处,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在无边的暗夜中,它如同深空中的明月那般突兀。

......如果月亮也有覆盖了半个天空的时候。

异样感、崇敬感、恐惧感。

这是‘理应被叩拜’的存在。

这是,作为‘一体’的存在。

·

如此的汪洋,如此的绝景,是‘她’的意识。

脑海中响起了柔和的女声。思维中出现了不受控制的异物。

那样的‘想法’,本该无法辨识出性别,但她的话语,却不可思议地让人觉得:这定然是微笑着站立在阳光下,金发的——所诉说的。

(很熟悉的味道)

在亘古的古老庭院中,沐浴着迷蒙的阳光,发色金黄,身段优雅的少女,正抚着向阳的巨大花卉露出微笑。

与希十指相交的触感溶于汪洋。再一次睁眼之时,正是亿万年前的夏季——与世界中心的庭院。

被无穷尽的,向阳的花朵包裹,此方仅能看见盖过半个天空的艳阳与站立微笑的她。

(又见面了)

(齿轮的沙砾啊)

(上一次,你犹且在‘真物’腹中)

因她投来的目光口舌干燥。最终,丧失词句的脑海,只能吐露这样单纯的疑问:

“你就是.....‘母亲’吗?”

她轻轻发笑。

(不,这样的称呼,对于此方的住民——以及他们的后代而言并无不妥。但是,能被你唤作‘母亲’的,只有‘真物’——她是极端易妒的家伙,我可不怎么想得罪那一位)

(那么——该怎么称呼呢?是在这么想的吧?真是懂礼貌的好孩子。真想让‘外头’的猫咪好好学一学啊)

(嗯.....不必担忧,她不过是‘在这之外’而已。暂且,想要与你单独谈一谈话。在旁人看来,无非是一瞬间的恍神)

背靠于花海,她并未跌进无数的花瓣与嫩叶中——繁密到极点的枝干与柔蕊,甚至成功将她妙曼的躯体托举。

(听好了,曾经有某个无礼愚蠢又粗鲁——但称得上‘伟大’的异物同他的恋人抵达了此处)

仰躺在花海之上,她念诵出了奇异的语言。

(Démon de Laplace)

(他即是这么称呼我的)

(我的存在——于‘那方’而言是违背常理之物,但唯独这个称呼,确能体现本质)

——————————

(你流着他的血,想必也该沿袭他的称呼方式)

——父亲?

一直以来都未有过空隙思索的问题——

是谁诞下了作为‘伪物’的我?

那本该是微不足道的疑问。

只因为那两人,该都是作为‘前幕’存在,‘仅仅如此’的过往。

我该目睹的世界,是自那时即陪伴着的她.....与那座鸟笼般的城堡。

无非是某个农家丢弃的弃婴,最终被寻求替身的‘勇者’捡寻后用于计划.....然而——

金发的她身材高大,远非人类的女性能及。起身迈出步伐,她驻足于身前,抚摸着头顶。

(不必思索这个问题。那是‘不可解’的——因果早已断裂,这是 Pan与世界努力的结果。如今,只需要明白,‘那两人’已经在‘事态之外’即可)

安慰般的温柔消散,她弯下腰来,变换色泽的瞳孔严厉地对视——

(你只需要牢记一件事:)

(你的诞生,即是为世界带来无数种可能性的开端)

(你是唯一未被神的记事本记录之人)

(所以——)

(请好好活下去)

(之后必然还将有无数种抉择)

(但无论如何)

(请你务必、)

(务必看到结局)

(发狂的生者、异端的魔女、伪造的替身与永夜的魔龙)

(凛冬将至,而方舟早已冻结)

(预言已经写下)

(但前方尚且存在迷雾)

(——通向的结局也时常变动)

·

(月夜的猫儿.....)

(又将增添怎样的变折呢?)

狡黠地遮住嘴角,她站起身来,仿佛为恶作剧进行辩解一般轻笑。

(观测者们各行其是,想必也不会在意我置入了这点变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