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决定沿着坡面慢慢走下去——去到老人位于深巷的寓所。而后,也许走出城门,沿着海滩.....谈一谈之前的事情,与之后的道路。

侍从与‘壮汉’停留在身前不远的地方,我们三人则略微放缓了步伐。将如子夜的长发与异色的双瞳一起藏于兜帽,公主如同佝偻的老人那般,用手杖轻敲地面。唯独在黑暗中才显出独特的法杖,在日光下黯淡无光。

希紧挨在身旁。最终还是让她换上了靴子,始终不可能背着她走那么长的路程。歌莉娅的视线已经具备足够的杀伤力了——在这之上,实在难以承受行人的目光。

歌莉娅平淡地诉说着自己如何从学院中一路乘船返回这里。她之所以知晓我尚且停留此处,似乎是源于提交到学院里头的资料。

“入城的第二天,碰上了那个大块头。莫撒和他挺合得来的样子。之后——毕竟是这样的城市,连你是否真的待在此地也无从知晓,只能漫无目的地搜寻情报。昨夜黄昏时有卫兵敲着门告知了宵禁令......晚上又尽是些异样的声响......”

在行人来往的街道上,我们的话题止步于此。然而,不仅仅是公主——希也投来了相当在意的目光。

我们还没有涉及最核心的事情——‘在那日离别之后,发生了什么?’

所幸,已经抵达了巷口。

由希走在身前,‘壮汉’与侍从护卫在两侧。我们走进了幽深的巷道。虽然数日别离,但如今踏入那处草地时,还是有久违的归属感。

“......歌莉娅,接下来要见面的,是我的恩人——也是如今的家人之一。我可以担保,是绝对能够信赖的人物。如果可以,能让他知晓你的真容吗?”

揪住长袍的衣角,她轻轻点头。神情显得相当拘谨。也是啊.....姑且不论希,与陌生的人面对面交谈,对她而言是相当程度的苦行吧。

“......‘家人’——之一?”

在意地低语,她定定地看向了身前的希。

“另一个,是那只猫?”

“.....是喔。”

“嗯......”

眯缝起双眼,公主与回头看来的猫儿对视。

“我讨厌那家伙。”

仿佛确定了某事,她突兀地宣告。

“.....那家伙?”

“那只猫。”

“喂!”

被希瞪了,因而回忆起在角力中的落败,公主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但目光依然定定地与其对视着。

“没错——我讨厌这家伙。”

“.....我也、我也一样啊!小不点!”

纯粹是不得已的反击。作为希而言,该是想和年龄相近的她好好相处的吧。然而,歌莉娅的语气,却完全不似闹别扭——或是开玩笑。

那是确凿的宣战通告。

与曾经同艾丽斯争吵不同.....那是某种更加本能的、厌恶。

“大小姐......”

侍从轻呼她的称谓,公主随即收回视线。希僵立在原地数秒,最终还是率先穿过草地,叩响了门扉。

在来到歌莉娅身旁时,她并未做声,也没有对刚才的言行解释半句。不过是,静静地生着气,冷冽地注视着前方。

轻轻触碰到了她的肩膀,她扭头看来。

“......很讨厌吧。这样的我。”

强忍着哭腔。我明白,那样柔弱的她,在对人显露恶意之时,自己也会咽下同等的痛苦与毒素。

“.....但是——”

明明这么说着,瞳中却满溢泪水。

“我,讨厌那家伙。”

咬住嘴唇,她拽着我踏上了小径。侍从叹息着跟在身后,并接过了她厌烦般递去的手杖。

·

“......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是很慈祥的老爷爷哦。”

小声宽慰着她,但看起来效果微乎甚微。揪住衣角,她依然停滞与石阶之前,抖啊抖个不停。

“说起来啊.....面对希的时候——以及刚才,很有女王风范的时候,歌莉娅似乎并不紧张呢。”

‘不要提那件事了!’从腰间传来的锐痛如此警告。她瞥了一眼以及行进入室内,被微掩的木门遮掩的希,责备似地解释:

“那只猫——以及之后的事情,是因为别的情感,暂且盖过了......我很生气哦。碰见那只猫的时候、真的,非常非常生气.....之后,又总觉得自己软弱得不行.....因而非常讨厌这样的自己.....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为什么能短暂地成为那样的‘角色’,说出.....和父亲一样的话.....一点也不明白。”

一只手扯住衣服的后摆,另一只手则哀怨地撕扯着自己袖口。

我......不该去尝试理解她的话。

所以,只能向后触摸到她抓住衣角的手,轻轻握住,以此充当安慰。

尖锐的指甲刺入了手掌,后背被她的发丝抚摸。

“......这一次,不一样了啊。但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没有及时赶到吗?为什么......还是——”

对不起。

即便这样的话也不被允许说出口。我尚未高傲(勇敢)到那个地步。

牵住她的手,为她提供着视线的遮蔽。在她乖乖跟着过来时,侍从和‘壮汉’在身后交换了视线。打开木门,她后我一步踏入被炉火熏得暖和的室内,侍从随即侧身站立于她身旁。门外的巴布瑞泽靠在墙壁上,默默注视着被围墙切割成圆形的穹顶。

·

低矮的客厅中,在躺椅上歇息的老人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希,以及随后涌入室内的三人。他的视线跳转数次,最终停留在我身上。

“......回来了啊。”

光是这一句话,就竭尽了全力。仿佛在练习着怎样露出笑容一般,老人的皱纹僵硬地汇聚成笑意。如果不是竭力发出的干哑笑声,那样的表情,足以让人错认为是哭泣。

如此,颤抖着——悲壮得扭曲了嘴角。他最终用双手遮住脸庞。再一次,目光透露之时,已经朝向了被长袍覆盖全貌的娇小人影与佩戴武器的男子。

“......两位是?”

“......似乎是和夜之前的同伴.....”

因侍从不好得在主人之前开口,而怕生的主人此时正抖作一团,希干脆替他们作了自我介绍。

“正是如此。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人物.....并且——”

用目光询问着身旁的她‘可以吗?’,公主并未搭话。

手依然握在一起。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她绕过希,停留在老人的座椅前。

深呼吸。

“.....唔——!”

催促般拽着手,直到老人开始好奇地窥探起她之下的面容时,我才会意地松开手来,轻轻掀起了她的兜帽。

这是‘仪式’的一部分吧.....大概。

如昼夜般的黑发与红蓝异色的双瞳暴露于炉火的昏暗光线下。

在短促的吸气声与之后漫长的沉寂后——

老人刚刚仓皇地从座椅上起身,她已经瑟缩到了身后。

“......那双眼睛,难不成、是.....”

“......是不是呢?”

沉默着的侍从突然开口。因歌莉娅正紧抓着我,莫撒走上前来,将老人已然微微下屈的身体扶起,让他靠回了座椅。

“.....您该怎样认为——就怎样认为吧。停留于‘想法’就万事大吉。如今在面前.....嗯,缩在那孩子身后的她,不过是您家人的故交,这么想就好了。”

用目光示意着我跟上话题,我感受着身后的颤抖,配合着他说道:

“是的.....我想,她也更希望能被这样看待——”

是这样吧?

轻声向她确认着,公主急躁地拧了后腰。要坚持住不痛呼出声还是蛮困难的。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只是确认一下啦。

在老人点头表示理解,并停息下从椅子上起身的动作后,公主颤抖着探出身来。一时间,与微笑的他对上了视线。

“.....谢、谢谢你。”

因为上下的牙齿敲击着撞到了舌尖,她在泛出泪花的同时回到了视野的死角。老人却因为她的话语疑惑地发问:

“.....这位‘不知名讳’的小姐,鄙人似乎没有做什么值得您——你该为之道谢的事情呢。”

“.....和夜他.....是家人吧。”

“啊啊,是这样的关系呢。但这,却并非单纯向某一方给予恩惠的状况.....他的存在,为我带来了诸多事物,我希望于他而言也是如此。正因为如此,并无道谢的必要。”

“.....即便是这样.....我也要为你‘确实给予他温暖’这件事道谢.....”

“唔嗯。真是很倔强的.....小姑娘啊。”

手倚靠上了座椅的扶手,微微探出身来,老人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目光扫视过我与她,并在希的脸上停留许久——猫儿蹲坐在炉火旁,看似漫不经心,但耳朵倒是在意地扭动。

“不过.....”

呼出气来,他说:

“我有些好奇的是——您为什么要替这个孩子——我的家人致谢呢?”

“因为——!”

高昂的语调,却在中途戛然而止。

“因为他.....”

“.....是我的‘半身’。”

她茫然无措的语调,仅在提及那个词语时显得坚定。那毕竟是她所坚信的、一直以来支撑着她走来的事物。

是于她——也许于我而言的‘现实’。

然而,虽然公主最终将‘点’诉说出口。但如今的聆听者们,又有多少理解她的世界——她的实意?

即便是她所期盼的,另一端的‘半身’——也不过是堪堪摄入了她那方的空气。

但老人并未对这样的回答做出纠缠。兴许是察觉了她沉痛的氛围,他只是越发和颜悦色地开口: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对于您而言——对于他而言,双方都是相当重要的存在。”

点点头,示意话题告一段落,他站起身来询问:

“各位不坐下来休息一下吗?嗯.....虽说地方相当狭小....”

‘还只是散步中途呢!’

在差点顺着气氛点头之前,背后的她提醒道。是的,之后还有话要说。这并非最好的场合。

还不能停留在日常中。

暂且将公主交予她的侍从,我走到希身旁问她:

“接下来,得和歌莉娅到别的地方再谈谈话.....希要留在这里吗?”

“.....才不要。我要一起去。”

“但是——”

我希望她能暂且陪一陪我们的家人——柯特老人这几日,想必是担忧得不得了吧。当然不想让重逢这样仓促的告终。但对于歌莉娅,却有很多很多不得不传达到的事物——从她的神色来看,对方恐怕也有如此的念头。

“不要在意我哦。这几天孤独习惯了。”

身后的老人朗声笑道。

“——当然是开玩笑了。这种事情,最重要的两人突然消失不见——我可经受不了第二次。但现在,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吧?这几天都没办法好好睡觉,这样的状态,对于久违的重逢而言可太失礼了。索性,就趁这段时间好好补足精神吧。能再一次看到你们两个,可是安心得立刻就想睡下去.....之后,作为补偿,我的家人们啊,可要好好陪陪我这个老头子哦?”

我们两人为他的体贴感激地点头,而歌莉娅她——

离开了侍从的遮蔽,颤抖着,但最终还是走到了他身前。

半躺于座椅上的高大军人与娇小的公主视线平齐。他微微苦笑。

“.....不躲起来的话,我可没办法继续假装下去了啊.....公主殿下。”

“.....你的名字是?”

“柯特,鄙人名为柯特。原隶属于第三军团,担任低阶指挥官。”

点头,苍白到极点的脸色让人明白她的自我暗示已经接近极限。然而,少女已经誓要在此刻维持‘公主’的身份,将仅有作为‘公主’才能给予的光华赠予老人。

“感谢、你为我族的效力。”

老人起身,将高大的身躯弯下。她踮起脚尖,触碰到了他额上雪白的发。

“No Anar caluva tielyanna,No Isil caluva tielyanna——No galu govad gen(愿晨星/暮星与你相伴) ”

如同颂唱诗歌一般的古老语言,作为这一语言的最后使用者——圣族(精灵)的公主将曾于童年背诵的祝福诉说。

“ Namárie.....tancave(tenna) enomentielva.(直至再会之时) ”

注解:此处出现的语言,是《魔戒》中的精灵语。其实上面的祝福部分与之下的道别部分并非一种语系.....

不过是用来装X而已。也算推广吧。真正创造出世界的小说家——已经登上了神坛。《魔戒》这部小说,究竟能不能用‘小说’这种名词称呼呢?

不,说真的,明明是部小说,居然包含着数种自创语言与语系——并且这些语言的演化、延伸还与世界观紧密连接——真正的精灵语学者(魔戒发烧友)恐怕能详细和你说出两种语言中某个单词发音为何如此相近,之间存在怎样的演化历程......这玩意儿能叫作小说吗?!

相信我,试图创作些什么的大家去读一读《魔戒》吧......然后就会陷入短暂自闭状态。

咳,在本作的设定中,这是远古时期某一族群使用的语言。而圣族(再次强调,歌莉娅他们家与其他国家的王室有本质区别)勉勉强强把它流传了下来.....仅仅是象征性的。大抵就是让子女背诵那么几句场合话——这种仪式似的程度。(作者表示没得能力把它运用到日常对话中。就连这两句,也不过是照搬来用而已。)

告别那一句算是藏了个彩蛋(?)不好好跟着背书的孩子不仅会卡壳,还会说出些过于诡异以致于转译不能的内容。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圣族并没有把这一语言好好传承吧。

即便如此,反正在场的没人听得懂。歌莉娅表示自己其实没有说错(笑)。